元沐蘭面臨和明敬同樣的選擇,她可以斷定,攻佔中牟的只是楚軍的小股部隊,看似聲勢很大,其實不足爲慮,彈指可滅。
若現在揮師北上,直接襲擊明敬的側翼,和李衝、宴荔石前後呼應,必能取得前所未有的大勝,甚至就此扭轉不利的局面,取得戰略優勢。
然而,問題在於,她此刻並不掌握圃田澤的具體戰況,按照戰前的敵我兵力評估,雞洛山戰場應該會早於圃田澤戰場結束,可中牟的突然失守,對李、宴所部的影響無法預測,如果造成軍心浮動,導致全面敗退,她現在北上,還沒等主力抵達圃田澤,說不定戰鬥已經結束,那麼只能和明敬正面鏖戰。
以齊嘯剛纔表現出來的強橫戰鬥力,元沐蘭沒有把握天亮之前擊潰或殲滅明敬,若被纏住無法脫身,一旦徐佑率大軍趕至,戰局將急劇惡化,對己方十分的不利。
更可懼的是,若明敬擊潰李、宴之後,足夠的果斷,立即率兵直撲中牟,再挖壕立柵,堆壘攔截,斷了她東歸的退路,再被徐佑從後方圍住,魏軍勢必會成爲甕中之鱉……
這場仗,也就不用打了。
穆梵顯然也察覺到局勢的微妙,湊過來獻策道:“當務之急,應先派斥候前往圃田澤查探消息,等探明戰況後,再決定我軍行至,兒郎們廝殺了這麼久,也正好趁機休息,爲繼續作戰保存體力……”
元沐蘭搖搖頭,道:“來不及了!”她將被俘的齊嘯交給侍衛看守,翻身上馬,道:“命令全軍拋棄所有戰利品和不必要的軍資,定要搶在楚軍之前趕回中牟!”
穆梵訝然,道:“殿下,如果圃田澤還在僵持,我們這樣撤走,李中郎將……”
“中牟之戰,我們佔了先機,卻失了後手,已經輸了!”元沐蘭何嘗不知這將斷送李衝等人最後的一線生機,可慈不掌兵,統帥的作用,要在最短時間內權衡利弊,做出最符合大局的抉擇。
每個人都是棋子,必要的時候,包括她自己在內,全部可以捨棄!
一隻梟鳥振翅高飛,盤旋着穿過雲層,又俯衝急下,藉着微弱的月光,只見兩支數量龐大的部曲隔着二十多裡的距離,以近乎平行的路線分別往中牟方向前進,他們寂靜無聲,像是遊蕩在黑暗裡的幽靈
凌晨,寅時末,天冷且寒,忽而東北風大作。
明敬率大軍抵達中牟,望着眼前的城門洞開,卻不見裴叔夜的身影出現,心裡突生警兆,頓知不妙,急忙下令後撤。
嗖!嗖!
兩側猛然竄起數丈高、幾十米長的火龍,澆灌了不知道多少斤胡麻油的松枝甘草麻葉等物,有些是剛從城裡找到的過冬儲備,有些是就地撿拾的,上面還佔着雨水和溼氣,遇到肆虐的東北風更是瘋狂的吐着火舌,翻滾升騰的巨量濃煙遮蔽大多數人的視線,刺鼻的味道嗆得涕淚齊流。
緊接着成千上萬的箭雨襲來,隱約可以看到周遭有無數旗幟搖動,城內同時衝出數百騎,兇悍的舞動着馬刀,叫喊着鮮卑語的口號,徑直闖入了陣中。
楚軍剛剛經過連番惡戰,又遠道跋涉而來,尚未喘口氣,就被這波伏擊打的措手不及。明敬甚至沒有辦法組織有效的抵抗,站在最前的甲部千人被徹底擊潰,跟着乙部、丙部、丁部……要不是拔山都及時反撲,以山刀鐵甲組成鋼鐵長城,攔住了敵人的攻勢,堪堪穩住陣腳,很可能就這樣直接鑿穿了全軍。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啊!
既定的戰術意圖破產,明敬不敢和元沐蘭久持,指揮着楚軍邊戰邊退,元沐蘭顯然也沒打算繼續追擊,雙方逐漸脫離接觸,各自搬兵回營。
途中,明敬遇到裴叔夜部,得知魏軍比他們早到了兩刻鐘,裴叔夜只能無奈棄城,往北遁入牟山深處,沿着沙河附近繞了大半圈才逃脫出來,所以根本沒機會派人嚮明敬示警。
這真是無比漫長的一夜。
天亮之後,徐佑率大軍到來,和明敬、裴叔夜會合,兵鋒再臨中牟,發現已經人去城空。
這在何濡意料當中,裴叔夜放火燒燬了糧草,中牟守是守不住的,所以元沐蘭擊退明敬後,立刻撤走,表現的相當果決。
兵不血刃,佔領中牟,中牟之戰落下帷幕。戰後盤點,楚軍總計傷亡一萬六千人,包括全常翼在內的多名六品以上的武將陣亡,齊嘯被俘,他是兗州刺史,正四品,也是此次大戰裡被俘的軍階最高的武將。
魏軍方面,被殺被俘高達一萬三千人,大部發生在圃田澤戰場,單從數字看,似乎差別不大,但放到整個洛陽戰場,徐佑手握雄兵二十萬,萬餘的損耗並不傷筋動骨,可元沐蘭從豫州戰場轉到洛陽戰場後,麾下只餘四萬人,一戰而損三成,可謂元氣大傷。
龍威中郎將李衝的被俘,更是嚴重影響了士氣,從三品的門閥高官,成了南人的階下囚,甚至比失去中牟造成的後果更壞。
魏軍的建制可沒有監察司來隨時掌控普通兵卒的思想動態,等到了浚儀城,低迷的氣氛籠罩着全軍,元沐蘭接到奏報,深感棘手,想要提振士氣,無非重賞二字,可是現在浚儀已經沒有足夠的酒肉和財物來激勵部曲,思來想去,扭轉當前局面,還得依靠一場大勝。
楚軍的水師被阻擋在距離浚儀西北的雲門渡,說是渡口,其實設有關津,抽取過往商船的關稅。賀落羅在兩岸置分小股部曲,用鐵鎖、木樁和沉船構建的三位一體水上超級防線,硬是在這裡阻攔了三日,居功甚偉。
不過,昨夜一場大雨,今天汳水暴漲,漭漾廣溢,蕩蕩極望,楚軍負責此次出征的鳳東山抓住時機,先用二十艘點燃的赤馬藉着湍流的水勢和狹窄的船身躲過石砲的轟擊,直接撞上了橫江的鐵鎖鏈,大火灼熱如曜日,很快熔斷了鐵鎖鏈。
然後又放出了幾十艘巨大的竹筏,底層鋪滿了土石,上面用無數草人披甲執銳,冒充真的士卒,實則讓精通水性的數百死士在竹筏下潛行。
草人和竹筏吸引了雲門魏軍的全部注意力,死士則悄然用粗繩拴住巨木和沉船,竹筏的慣性和水流的衝擊力合作一起,仿若雷霆千鈞,轟然聲中,拖曳着巨木沉船往下游而去。
固若金湯的防線終於被摧毀,楚軍戰船上的衆將士歡呼雀躍,岸上的魏軍卻如喪考妣,賀落羅已暗中接到元沐蘭的命令,心裡有底,並不驚惶,指揮所部有序撤離雲門。
楚軍乘勝追擊,佔據雲門後,繼續東進,連克七道水柵,將將抵達浚儀時,賀落羅突然掘開了汳水兩岸堤壩的所有水門,頓時水泄如怒龍狂吼,楚軍的鬥艦大都高大沉重,又逢秋汛剛過,汳水水量不足,因此擱淺了十七艘,還有二十多艘戰船隨着水勢往下游漂移到了岸邊,無數火箭和投石機的石砲襲來,鳳東山忙命棄船,賀落羅只有兩千兵力,他則有一萬兩千人,雖說屬於幽都軍的只有五千人,還有七千人是收編的西涼部曲,可戰鬥力不在話下,就算陸戰也勝券在握。
誰想剛剛登岸了半數,浚儀城東蹄聲震動,竟出現了數萬騎,玄旄飛舞,旌旗獵獵,碩大的“元”字迎着日光彷彿驚雷炸響在所有人的心頭。
鳳東山的眼眸裡閃過濃烈的絕望!
短短一個時辰,靠岸和擱淺的艦船全被火箭和投石機燒燬擊沉,一萬二千人只泅水逃回了三千人,倒戈卸甲,流血漂櫓,浮屍幾乎堵塞了汳水河道,簡直慘不忍睹。
穆梵讚道:“東漢時王景治理汳水,每隔十里立一水門,寬十餘丈,從此八百年無水患之憂,沒想到今日卻成爲殿下破敵的妙計。”
元沐蘭並沒有任何高興的意思,淡淡的道:“臨陣殺敵,是我們的職責所在,爲了大魏的萬世基業,自可以不惜一切。但是取勝之後,卻也不必沾沾自喜,懷菩提心,具慈悲意,謙卑而敬畏,如此才能不墜魔障,變成以殺戮爲樂的瘋子!”
穆梵用計太毒,殺機太盛,對元沐蘭這番話不以爲然,敵人就是敵人,從身體和靈魂毀滅之,乃天經地義的事,但口頭上不會傻的去反駁,笑道:“我還以爲殿下對佛法不屑一顧……”
“我對佛門沒好感,可佛法卻藏着玄妙的大道,這些你不懂的……”元沐蘭似乎想起了什麼,絕美的俏臉露出幾分溫柔和緬懷之意。
穆梵心中微動,卻識趣的轉過頭去。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元沐蘭這時念着的人,竟會是方斯年。
兩人曾聯袂聽靈智大和尚講佛經,也和靈智交過手,方斯年因而功力大進。身爲南北兩朝爲數不多的三品小宗師,元沐蘭認爲方斯年很可能後來居上,超越她,成爲三百年來唯一的女大宗師。
只可惜,世事無常,她們原本可以成爲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