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銘心的情愛?
徐佑在前世裡身居高位,遊弋在紙醉金迷的名利場,手中掌控着讓人窒息的鉅額財富。在那個時代,有錢就變相擁有了權力,而美色又往往伴生着權力和金錢而存在。
所以,他從來不缺少女人!
從青春洋溢的美麗女生,到風情萬種的漂亮女人,從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到蓬門蓽戶的小家碧玉,他經歷了太多各式各樣的女人,但從來不曾真正的動過心。
只是,在某個閒暇無趣的時候,他偶爾會記起多年前的那一天,那個早上,
盛夏的陽光很刺眼!
他剛上高中,十幾歲的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也開始出現井噴式的增長。那些好心人資助的錢,只夠他的學費和基本生活費,卻不能保證每一天每一頓都能吃飽飯。而在他那個年代,國家剛剛從浩劫中走出來,社會經濟還沒有發展到足以給一個高中生提供勤工儉學、自立謀生的程度。
於是,在一次早飯後,他選擇了重返食堂,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裡,尋找那些吃剩下的食物。這沒什麼可恥,也不可憐,對一個從小在絕境中長大的孤兒,能夠和其他人一樣坐在明亮的教室裡上課,去擁有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本身就已經是極其幸運的事,相比之下,吃些別人不吃的食物,並不是多麼不可接受的悽慘。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那天徐佑又和往常一樣,估算着時間,等同學們走完了才摸進了食堂,徑自往東北角跑去。因爲經過總結髮現,週一和週三,東北角會有大量吃不完的饅頭,偶爾還會有幾個肉包子。到了地方,果然沒讓徐佑失望,他拿起被咬了一半的包子,放進嘴巴里貪婪的享受着從喉嚨到胃管再到肺腑深處,那種被充實和滿足的感覺,足以換個神仙都不幹。
吃完了包子,徐佑又搜尋其他的食物,剛擡腳走了一步,聽到哧的一聲,低頭看去,卻見一個完整的雪白的包子躺在地上,被他踩的稀巴爛。
徐佑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子,將包子從地上撿了起來,正要放到嘴裡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女孩的低呼。
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張清麗的不像人間該有的容顏!
女孩穿着淡青色的裙子,長髮垂到肩頭,手中端着快餐杯,手裡拿着兩個饅頭,吃驚的看着蹲在地上的徐佑。
時間彷彿定格在這一刻,女孩如同踏着七彩祥雲,從天宮中走來,而徐佑蓬頭垢面,跪伏在地獄中,
仰望天堂!
女孩呆了一會,突然對着徐佑笑了笑,將手中的饅頭慢慢的遞了過去,她的眼神充滿了真誠,沒有憐憫,沒有同情,只有純真的善良,和善良的純真。
徐佑站起身,搖了搖頭,然後轉身離開。之後的三年,他無數次在人羣中看到了那個女孩,但他沒有凝望,沒有駐足,淡然而自然的走過,因爲他知道,他要什麼,又不能要什麼,他可以擁有什麼,又不配擁有什麼。
後來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徐佑偶然聽老同學提起,女孩已經嫁了人,生活的很幸福。甚至還在一次機緣巧合下,已經成爲金融界新秀的徐佑暗中幫她老公解決了一些財務上的大麻煩,當然他都隱在暗處,沒有露面。
再到了後來,徐佑的身邊有了很多女人,各個天香國色,可不知道爲什麼,只有在想念起那個早上,那個女孩的笑容時,他纔會重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
很劇烈,又很安詳!
吱呀!
門開門合,徐佑從穿越了時空的回憶中清醒過來,眼前的縞素佳人已悄然離去,鼻端似乎還能聞到沁人的陣陣幽香。
膝前的案几上攤開一張潔白如玉的藤紙,其上墨跡未乾,留着娟秀的一行小字:
“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郎君原來也是傷心之人!”
這當然不會是詹文君寫給徐佑的定情詩,只是兩個傷心人在剛纔那短暫的沉默裡,共同追思起了屬於自己的某些記憶,然後在一個微妙的處境,達到了感情上的某種共鳴。
要是在前世裡,兩個人從此可以成爲很好的朋友,可在這裡,風氣使然,詹文君再怎麼灑脫,也畢竟還是女子,所以留字避嫌而去,卻反倒別有一番雋永的滋味。
房門再次被推開,何濡就像熱衷於八卦的鄰居大媽,施施然走了進來,歪着身子瞅了眼案几上的字,脣角上翹,口中嘖嘖道:“厲害,厲害!巧詐不如拙誠,七郎深得韓非子的真傳,竟然一片誠心,寥寥數言,就引得詹文君動了慕艾之思。”
徐佑拿他沒有辦法,頭痛道:“別胡說,小心再被人聽了去。剛纔要不是郭夫人大度,真生氣起來趕了你我出去,沒有了郭勉這塊跳板,看你怎麼是好!”
何濡跪坐蒲團上,執起藤紙細細觀看,道:“詹文君爲人爽朗,大有男子俠氣,可筆跡卻柔媚多嬌,想必內心深處,也渴望有情郎常伴身側。七郎,若說方纔只是說笑,此刻卻不妨認真一些,娶了她,對我們大有裨益。”
徐佑見他不像是說笑,也認真起來,端坐片刻,沉聲道:“不妥!詹文君身份過於複雜,前有郭勉,後有杜靜之,而郭勉又牽扯到了江夏王,杜靜之牽扯到了天師道,無論哪一方都不是易於之輩。你我勢單力薄,要僅僅渾水摸魚,隔岸觀火還好,真要陷入太深,恐怕過猶不及。”
“那是自然,我說的是將來,而非當下。”何濡似笑非笑,道:“難道七郎已經迫不及待至此,想要今夜就‘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一句出自《召南?野有死麕》,是《詩經》中很有名的一篇野合之作,大意是“慢慢來啊少慌張!不要動我圍裙響!別惹狗兒叫汪汪!”。
聽文辨義識心,可想而知何濡這個傢伙是如何悶騷,徐佑冷哼一聲,道:“你要說別的,我還真懶的駁你。偏偏這篇《召南》,鄭康成可是在《鄭箋》裡釋義過的,說貞女讓吉士以禮數相待,可吉士卻無禮劫脅。你用此詩,可是譏諷我是吉士,而詹文君是貞女嘍?“
“鄭康成……哈!“何濡毫不遮掩眉角的不屑,道:”經學家的心被聖人之道給迷住了,好好一篇少女懷春的詩作,讓他們一釋義,就成了可堪後世之表的道德文章。於是懷春之女就變成了貞女,吉士也就變成**之男,情投意合就變成了無禮劫脅,急迫的要求就變成了凜然不可犯之拒。可悲可笑!”
“連鄭康成你都不放在眼裡……其翼,知道我最喜歡你哪一點嗎?就是這種蔑視一切聖人的勇氣和膽量!”徐佑笑道:“不過,鄭康成畢竟是大儒,他的釋義未必全是錯的,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不要太。”
鄭康成也就是大經學家鄭玄,朱熹說過“康成畢竟是大儒“,這位朱夫子一生說過許多奇奇怪怪的言論,唯有這句是徐佑很贊成的,所以引用來告誡何濡。
何濡哂笑道:“大儒?《中庸》開篇就說‘天命之謂性’,後又說‘率性之謂道’,這篇《召南》明明做到了率性爲之,卻被這些大儒們刻意曲解後用來證實他們的道,豈不是掩耳盜鈴,可悲可笑?“
徐佑笑了笑,道:“你要再往後活上數千年,肯定如魚得水,大有同道。”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爲在五?四之後,顧頡剛、胡適、俞平伯等一大波學着對《召南》進行了平反和肯定,何濡的思想和見識,不能說領先了數千年,但至少要更契合後世多一點。
何濡沒聽到徐佑的意思,不過徐佑也沒有要跟他解釋,站起來將案几上的藤紙付之一炬。這樣容易貽人口實的東西還是銷燬的好,望着星星點點的火光,淡淡的道:“與詹文君一事,以後不許再提。”
何濡泠然一震,望了望徐佑,收斂氣息,眼觀鼻,鼻觀心,沉聲道:“諾!”
當天晚上,幾輛牛車趁着夜色離開了錢塘,趕赴三十里外的明玉山。
此山面積不大,方圓十數裡而已,但連綿起伏,林蔭密佈,風景十分秀麗。
“……山中往西去,有一處絕崖,崖水自上而下,飛湍十餘丈,墜入碧玉清潭之內。郎君自義興來,定沒見過那樣壯觀的景緻,等會稍作休息,我帶你去瞧瞧如何?”
說話的是百畫,此次進山,由她作陪,而萬棋則在車隊前方帶路。詹文君自從跟徐佑一見後再沒有出現過,不知在忙些什麼。
徐佑身杆筆直,跪坐在牛車上,隨着車轅的搖晃而左右不定。秋分在後面的牛車上照顧履霜,所以被百畫這個不知男女有別的小娘擠到了身邊,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倒也減去了幾分途中的寂寞。
“隔幾日有了閒暇再去瞧不遲。“徐佑微笑道:”我們來此有要事,最好在宅院裡深居簡出,免得引人覬覦,多生事端。“
“隱宅坐落處很是隱秘,何況明玉山是我郭府的私業,等閒不得進入。連周邊山澤之人,尚且不敢妄自採飲一水一草,郎君放寬心便是。“
權豪之族,擅割林池;勢富之家,專利山海。封山佔水之盛,是當時社會形態的一大特色,徐佑對此雖然不以爲然,卻也不會在百畫眼前多說什麼。
“那樣再好不過!”徐佑話風一轉,道:“怎麼不見你家夫人?”
百畫回道:“富春縣來了人,夫人去會客了,所以脫不開身來。”
富春縣?
吳郡朱氏派人來了!
詹文君終於等來了她的第一個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