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晧然望着輕捋濃密鬍鬚的高拱,終於明白高拱大清早找上門的心思,敢情是想要自己打響改革宗藩體制的第一炮。
高拱許以“留名青史”的誘惑,想要他提出宗藩體系的改革方案。所謂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顯然是在暗指裕王。
哪怕當今皇上不同意,但只要事情拖到裕王登基,高拱亦能順理成章地將宗藩祿米的事情劃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林晧然混跡官場多年,自然不是當初的官場菜鳥,更不是一個只知道蠻幹的愣頭青。若是真被“青史留名”所蠱惑,無疑是被高拱當槍使了。
若是他按着高拱的提議,拋出這一個石破天驚的方案,這固然是解決宗藩之弊的絕佳方案,亦是能夠幫大明續命,但他必然成爲衆矢之的,甚至會危及他現在禮部左侍郎的位置。
另外,即便他甘願犧牲自己,但這個事情的難度如同當初朱允炆的削藩政策,高拱不一定能夠頂住壓力做成這件功在千秋的事情。
林晧然輕輕地放下茶盞,終究還是想要拯救這個腐朽的王朝,心裡做出了一個決定,便是擡眼對着高拱認真地道:“既然右宗伯明知這個方案會惹得皇上不喜亦要做成這個事,那麼本官便捨命陪君子,咱們二人一道聯名上疏如何?”
聲音雖然不太,但語氣顯得很是堅定,眼睛充滿着堅定地望向高拱。
如果高拱旗幟鮮明地跟他一起站出來,那麼他所面臨的阻力會小上很多,而到隆慶朝二人便能齊心地推動這個改制,令到這個方案成功的希望會大大增加。
高拱正想要將茶水往嘴裡送,結果聽到這個出乎意外的回答,不由得擡頭望向林晧然,眼睛卻是閃過一抹驚訝。
“削爵降米,這確實是可根治宗藩之弊的良方!如果右宗伯當真有如此的魄力和決心,本官亦非全然愛慕權勢之人,便是跟你一起亮明態度進行改制!今後不論遭遇到何等的打擊,咱們二人始終堅持這個方案,堅定不移地爲大明推進這次宗藩改制,可好?”林晧然的眼睛認真地盯着高拱,顯得坦露心扉地說道。
不論昔日推動廣東開海,還是去年推行綱鹽法,他其實都是在爲這個腐朽的王朝續命,讓到大明百姓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
只是這個王朝的真正敵人從來都不是北邊的蒙古,而是這個王朝身上的這些惡瘤。若是不制定一個科學的奉養宗室的方案,最終宗室這個惡瘤必然會拖垮大明的財政,進而會令到大明內部出現大暴亂。
雖然他看到了宗藩的問題,但知道憑着他的力量根本無法做成這一件事。只是加上跟裕王情同父子的高拱的話,讓到事情拖到隆慶朝,這個事情倒是有一線希望。
站在一旁的林福感受到了林晧然強大的決心,卻是不由得扭頭望向座椅上的高拱。
高拱自然是知道宗藩祿米是大明最大的惡瘤,只是他的最初的構想是想要林晧然做一個出頭鳥,等裕王繼承大統他再繼續推動這個方案。
只是林晧然顯然不是意氣用事的年輕人,林晧然卻是想要拉上自己一起聯名上疏,這無疑讓他亦成爲衆矢之的。
高拱面對着林晧然堅定的目光,卻是一本正經地迴應道:“這事說好由你來負責,怎麼扯上老夫了呢?這個方案雖然有些激進,但卻是拯救萬民之方,左侍郎一直都是革新派的領軍人,當義不容辭纔是!”
聲音並不大,但很是自然,更是直接對林晧然進行說教。
十年的寒窗苦讀,他於嘉靖二十年高中進士,從庶吉士花費十年才熬到翰林侍讀,進而在裕王府又呆了九年的講師,從翰林侍講學士到太常寺卿兼國子監祭酒,再到現在的禮部右侍郎。
這一路走來,雖然還算順暢,但熬到現在亦是不易。他亦是從昔日壯志凌雲的年輕人,變成兩鬢花白的半百老人。
若是他跟林晧然一起聯名上疏拋出這個石破天驚的方案,必然會面臨巨大的壓力,甚至他比林晧然要面臨更大的壓力,畢竟他是裕王資歷最深的老師。
亦是如此,他不會輕易涉險,不會跟林晧然一起拋出這個改革宗藩體制的方案。
“右宗伯,你當真是不願意淌這一淌渾水嗎?”林晧然的眼睛不由得閃過一抹失望,但還是進行最後的求證道。
高拱伸手端起茶盞,顯得態度堅定地迴應道:“這不是什麼渾水,頂多是一個觀點之爭,左宗伯是誇大其詞了!”
林晧然輕呷了一口茶水,卻是沒有進行迴應,而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高拱看着林晧然沒有應答,卻是不死心地繼續勸道:“若是此事能成,可謂是利國利民,左宗伯是首倡之人,定然能夠載入史冊!”
“右宗伯,既然你無意跟我一起上疏,此事你便無須過問了,本官自有決斷!本官能夠推動大明開海和整理兩淮鹽政,靠的可不是嘴皮子,而是不畏艱難險阻地做事!”林晧然望了高拱一眼,卻是軟中帶硬地豪情萬丈地道。
雖然兩人同爲侍郎,但在官場的傳統中,卻是一直都是以左侍郎爲尊。高拱最大的依仗其實是裕王最資深的老師,從而禮部尚書李春芳都要賣高拱一點面子,但林晧然卻不會畏懼高拱。
高拱如果真的有大氣魄爲民請命,他倒會給對方很大的尊重。只是高拱剛剛到禮部,本身又沒有什麼建樹,反而想騎在他跟李春芳頭上,卻是過於將自己太當一回事了。
在大明官場進行權力角逐,聖眷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但下面同樣需要有人支持,這亦是高拱爲何敗給徐階的最重要原因。
高拱聽着林晧然這軟中帶硬的迴應,老臉卻有些掛不住了,顯得陰晴不定地望向林晧然,似乎隨時都要發作一般。
林福將高拱的變化看在眼裡,心裡亦是暗暗擔心,顯得擔憂地扭頭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卻是裝着沒看到一般,將茶盞輕輕放下對着高拱直接道:“右宗伯,現在秋闈在即,若是沒有其他事的話,咱們便各自忙碌吧!”
說着,他的目光直接望向處於陰晴不定的高拱,高拱的目光跟着林晧然深深地對視一眼,最終站起來丟出兩個字道:“告辭!”
他心裡雖然很是生氣,但卻是知道這是他對林晧然判斷不足的結果。從昨天將宗藩的事情推給林晧然,到今天主動找上林晧然出謀劃策,卻是算漏了林晧然其實是一個狡猾的改革型官員。
人家是革新派的領軍人不假,但卻不是全然沒有頭腦。要麼他按着對方給出的條件,要麼就乖乖地閉嘴,對方不可能充當他手中的槍。
雙方可謂是不歡而散,高拱陰沉着臉地大步離開,對剛好前來的龍池中的施禮直接置之不理,令到龍池中不由得暗暗結舌。
林晧然看着高拱離開的身影,心裡卻是暗暗地嘆了一聲。
若是高拱能夠同意一起上疏,這個事情倒是有些希望,但高拱卻是選擇了明哲保身。不過倒不能過分地指責高拱怕事,畢竟這個朝堂歷來爭鬥不休,高拱亦得爲自己的前途考慮。
在當下的大明,試圖做事的人通常都沒有好下場。昔日的劉瑾死於整理軍屯,前任首輔夏言敗於收復河套,甚至嚴嵩的下臺都跟侵害兩淮鹽商的利益有關。
他現在想要推動宗藩祿米的改革,這實質亦是一個比較危險的事,確實需要認真地規劃,更要提防那些明槍暗箭。
不過令到他感到欣慰的是:當下的大明財政已經無力肩負宗藩祿米,很多宗人亦是一直領着不足額的祿米,這削減祿米其實是必然的趨勢,矛盾主要還是集中在削減的力度上。
高拱的到來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卻是沒有影響到林晧然的心情。由於下個月便是鄉試,令到儀制司頗爲忙碌,而他手頭上的事務亦是不少。
哪怕是身處在暗流涌動的京城,但很多時候都是平靜的,大家的主要精力都是放在處理兩京十三省的事務上。
這一天很是平靜地度過,林晧然如此往常那般。待到下衙的時刻,他掏出那塊珠江懷錶看了看時間,便是離開簽押房走向衙署門口。
今日“爭門”之事並沒有出現,李春芳是先一步回家了,而高拱這位“新官”卻還呆在右侍郎衙署忙碌着公務。
林晧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槐樹衚衕的吳府。吳秋雨則是先一步到了這裡,正在陪着吳母一起繡花和聊天,並打算在這裡跟父母一起用晚膳。
林晧然跟着吳母請安,如同是在自己家裡般,直接到了後院的涼亭中。
沒多會,吳山亦是出現在涼亭之中,臉上明顯帶着一絲的疲倦。哪怕是在林晧然面前,他亦是保持着嚴謹的禮儀,那張臉不帶一絲笑容。
“見過岳父大人!”
林晧然急忙站了起來,顯得恭恭敬敬地施禮道。
吳山在石桌前坐下,接過管家送來的茶盞,先是喝了一口,這纔對着林晧然直接道:“你是爲周幼清來的吧?”
“周幼清是一個想要爲民做事的人,單此一點,他便比那個光有資歷而沒能力的章孝要強!”林晧然輕輕地點頭,直接表述觀點地道。
吳山卻是板起臉來,對着林晧然正色地道:“吏部考功司員外郎講究的不是爲民做事,而是要公正選人和用人,你將他推上來,怕是今後好安插你的人手吧!”
“女婿確實是這方面考量,但還是想要爲百姓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總是將高焱和錢回瀧這種魚肉官員的官員委以重任!”林晧然知道在吳山面前最好的是坦誠,便是一本正經地迴應道。
吳山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高焱和錢回瀧跟董份無關,他們是資歷夠了,朝廷給他們的官員亦是合情合理之事,只是他們被錢財迷了心智!”
“或許吧!不過只有心智堅定的官員,這纔會老老實實替百姓做事,而不是總想着謀取私利!”林晧然正色地迴應道。
吳山捏着茶蓋子輕潑着茶水,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卻是話鋒一轉地詢問道:“宗藩的事情拖了這麼久,你又肯接手這事,應該是有了定策吧?”
“小婿今日過來,正是想要向岳父大人求教此事的!”林晧然聽到吳山提及這個事情,當即進行認真地拱手道。
吳山輕呷了一口茶水,顯得無比認真地望着林晧然道:“依我之見,削米已經是勢在必行之事,縱使皇上不願意,朝廷的財政亦是負擔不起,但想要削爵卻是行不通!”
“小婿心有不甘,還是想要試一試!”林晧然知道吳山的話很正確,卻是坦誠地迴應道。
吳山望了一眼林晧然,很是肯定地搖頭道:“皇上肯定不會同意的,他是小宗繼大宗,加之大禮儀之事落了口實,卻是不會有那麼大的動作!”
“如果宗人自己意願呢?”林晧然卻是一本正經地詢問道。
吳山正要將茶送到嘴裡,卻是擡頭驚訝地道:“他們怎麼可能會願意?”
“岳父可還記得,一些宗人不惜涉險跑到禮部門前鬧事?”林晧然認真地詢問道。
吳山輕輕地點頭道:“自是記得,他們受人鼓動,且本身的生計確實出了問題,故而跑到京城討要祿米!”
“依小婿看來,這裡其實潛藏着一個問題,那便是宗室存在着嚴重的貧富差距!”林晧然望着吳山道。
按着太祖定下的宗室祿米制度,親王祿米是一萬石,而奉國中尉是二百石,相差着五十倍。只是工資二千的人實質勉強生存,而工資十萬的人卻有着很大的存款,貧富差距實質不止五十倍。
另外,親王一級還有着封地的收成。以明孝宗的弟弟興獻王爲例,即當今皇上的生父,就藩之時便一次性得到了四千多頃土地。
除了這些朝廷的賞賜,還跟地方官府勾結侵佔的一些民田,一些百姓自願把田地放在藩王名下以此來逃避稅賦,甚至是花費一些銀兩直接從百姓手裡購得田產。
反觀那些只能靠着二百石祿米的奉國中尉,他們還有妻妾和幼女要養,又不能從事四民之業,日子過得確實緊巴巴。
特別他們無所事事,卻是難免染上賭博等惡習,甚至揹負上高利貸,加上那二百石祿米還被朝廷剋扣,已然是淪爲貧民一列。
吳山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不確定地詢問道:“你是想要對貧宗下手?”
“我削米不削爵!如果那些貧宗願意自己編入民籍,則參與士農工商,還能參加科舉,同時朝廷給予他們一筆撫卹金!”林晧然提出自己的構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