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衆大臣跪諫朱厚照,一時間朝議陷入僵局。
朱厚照怒氣衝衝站在那兒,想指責跪伏於大殿內外的大臣,卻也知道朝堂離開這些人玩不轉,不能說降罪就降罪,一定要以理服人。
恰在此時,一名大臣出列,拱手行禮後朗聲說道:“陛下,對於您親征之事,臣有話要說!”
聽到這聲音,無論是朱厚照還是大臣,都感覺一陣釋然,因爲說這話的人是兵部尚書沈溪。
所有大臣下跪勸諫時,只有沈溪沒有下跪,很多人都認爲皇帝御駕親征之事系由沈溪提出,所以沈溪出面支持朱厚照無可厚非。
朱厚照愣了一下,隨即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熱切的目光望着沈溪,道:“沈卿家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沈溪道:“依微臣看來,此番韃靼人犯邊,的確不用陛下御駕親征!”
“什麼!?”
朱厚照滿心以爲沈溪會替自己說話,卻沒想到沈溪上來跟謝遷的態度一致,竟然是勸阻他。
因爲沈溪的言語超出在場所有人預料,大臣們都詫異地擡起頭來,齊刷刷地盯着沈溪,一陣猛瞧,想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沈溪重複道:“臣認爲,陛下不必御駕親征,因爲當前有一件着緊之事,一定要先完成,才能顧及征伐韃靼!”
朱厚照皺眉問道:“沈卿家,你不會是想說……朕要先大婚,生個皇子,再把皇子立爲太子,那時纔可以出征吧?朕沒了後顧之憂,即便戰死疆場也有人繼承皇位,是這意思嗎?”
聽到朱厚照的話,大臣們心裡都有些發怵,這哪兒是一個皇帝應該說出來的話?
謝遷生怕沈溪說出什麼僭越之語,乾脆先下手爲強,跪在地上直接奏請:“即便陛下立了太子,也不可輕易出征,此爲大明江山穩固!”
朱厚照皺眉看了謝遷一眼,此時他對這位首輔大人充滿厭煩,隨後他又打量沈溪,擺了擺手,道:“沈卿家,你是什麼看法,索性一次說完吧,賣關子沒意思!”
“遵旨!”
沈溪再次行禮,道,“如同之前劉尚書所言,韃靼犯邊不過爲劫掠我邊民糧食,規模小,力度弱,待夏收結束,自然會撤兵,而陛下御駕親征,必然先做準備,從籌備到出兵,前後少說也得半個月,鑾駕和大軍一路跋涉前行,怎麼也需要十日纔可到宣府,到那時……韃靼人怕已揚長而去!”
朱厚照原本惱怒沈溪也阻礙他御駕親征,但聽完這番話,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等感到宣府時韃靼人已經撤退,御駕親征確實沒有任何意義。
“那你……”
朱厚照原本想直接質問,既然你沈溪知道這些,爲何不早說?非要讓朕出醜?但他稍微猶豫了一下,變換口吻,道:
“朕可以直接起身往西北,不需做任何準備,單純以宣府兵馬跟韃子周旋,最好能找到韃子主力,將其一舉擊敗!”
沈溪道:“此事沒陛下想的那麼簡單!韃靼人犯邊原本就爲劫掠,若知道陛下現身宣府,三軍將士必會拼死效命,同時還有源源不斷的勤王大軍開往宣府,那時韃靼人定會望風而逃,陛下也只能無功而返!”
朱厚照望着在場跪滿大殿內外的大臣,氣急敗壞:“那你說說看,朕應該怎麼做纔不會讓韃子避戰?”
劉瑾見沈溪說得頭頭是道,想打壓一下,趕緊插嘴:“陛下,您的威嚴實在令韃靼人懼怕,您親征宣府,韃子逃竄是必然的事情,若您想跟韃靼人交戰,只有帶兵出塞……但如今朝廷上下準備不足,您忘了之前給沈大人兩年時間,讓他準備您御駕親征之事?”
朱厚照怒道:“閉嘴,你這狗奴才,正着反着說都是你有理……朕不想聽你廢話!沈卿家,繼續說下去!”
劉瑾心中那叫一個冤屈,暗道:“我這可是爲大明社稷着想,怎還捱罵?陛下爲何不罵姓沈的小子?”
沈溪正色道:“陛下,以微臣看來,若想讓韃靼人持續犯我邊境,只有採取誘敵深入之計,先給他們些甜頭。等把人引到預設之地,我大軍全線出擊,一舉擊潰敵人,如此陛下御駕親征纔有意義!”
“啊!?”
聽到這話,跪在地上的衆大臣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沈溪所說的話,讓他們覺得太過瘋狂,看沈溪的目光跟看一個瘋子沒什麼區別。
朱厚照眼睛眨了眨,臉上閃現迷惑之色,覺得沈溪說的話有點兒不靠譜,問道:“沈卿家,你……你這計劃,是否太過冒險了些?”
沈溪回答:“陛下連自己御駕親征都不覺得不妥,爲何誘敵深入,反倒在陛下這裡覺得是冒險呢?”
“這個……”
朱厚照略微有些尷尬,不知該怎麼與沈溪說下去。
劉瑾站起來,指着沈溪,大喝一聲:“沈尚書,你想把大明江山折騰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什麼誘敵深入,你當京城是你家菜園子,隨便可以讓韃靼人進出?陛下,沈之厚出言不遜,您應該立即治他的罪!”
劉宇見這狀況,立即出言幫腔:“陛下,朝臣言行不當,的確如劉公公所言,當治沈之厚欺君之罪,以儆效尤!”
“閉嘴!”
朱厚照怒氣衝衝地喝斥,“朕讓你們說話了嗎?一個個好像多有能耐一樣,卻都是膽小鬼!你們剛纔不是勸朕收回成命嗎?論軍事造詣,朝臣中誰有沈尚書高?你們誰曾領兵在與韃靼人作戰中奏凱過?”
被朱厚照一通喝斥,在場又沒了聲音,劉瑾只能乖乖地重新跪下,低下頭一語不發。
的確,涉及到軍事方面的成就,縱觀弘治末正德初這段時間,朝臣中能跟沈溪叫板的人幾乎沒有。
以沈溪功勳,整個弘治朝只有馬文升、劉大夏能跟沈溪媲美,但馬文升和劉大夏已經致仕,同時劉大夏取得的成績還是建立在沈溪的功勞上。沈溪如今是兵部尚書,涉及具體軍務,沒有誰比沈溪更權威。
若有人覺得自己更牛,就得拿出功勳來跟沈溪比一比,還得考慮是否能說服朝臣和皇帝。
沈溪可是憑藉累累戰功纔有今天的地位,跟那些紙上談兵的人截然不同。
朱厚照道:“沈卿家,你繼續說下去,旁人不愛聽隨他,朕願意聽,朕一直相信你有真本事,比之前朝衛青、霍去病和李靖也絲毫不遜色!”
朱厚照願意聽從沈溪意見,這來自於他對沈溪軍事才能的崇拜。
在朱厚照心目中,沈溪乃是堪比神明的存在,遇到再大的困難都能克服,任何戰事都能取勝,建立不世功勳,他以身爲沈溪學生爲榮,一直想找機會跟沈溪學習點兒兵法韜略……而所有這一切,又源自於他對戰爭的癡迷。
大臣們忍不住再次打量沈溪,將其當作一個不識好歹的狂人。
謝遷蹙眉,生怕沈溪說出一些忤逆之語,做出危害大明江山社稷的舉動,他想用眼神提醒,但奈何昂首站着的沈溪根本就沒留意跪在地上不顯眼的謝遷。
沈溪道:“韃靼犯邊,只爲騷擾和劫掠,如今有兩個解決方案,一是坐視不理,等韃靼犯境兵馬自行離開,這也是大明邊軍一向採用的策略;二則是出兵,想方設法與之一戰,可以震懾韃靼兵馬,令其一兩年內不敢犯我大明邊陲!”
朱厚照握緊拳頭:“沈卿家不必說了,朕覺得第二個方案纔是正途。一味避戰,損失的是我大明邊陲軍民,那些剛收穫的糧食,或者未來得及收割的糧食,都會爲韃靼人掠奪,此消彼長,韃靼更富足,軍力更強盛,我大明將士則有可能挨餓受凍,朕於心難忍!”
“陛下心繫邊陲將士,是爲仁君仁心,臣也認爲當如此!”沈溪道。
謝遷見無人出來阻攔沈溪說話,再也忍不住了,別人沒那資格,他卻不同,以資歷和朝中成就,沈溪跟他有不小差距。
謝遷站起來,厲聲喝問:“沈之厚,你以大明疆土爲餌,令韃靼人犯境深入,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敢問你擔待得起嗎?”
朱厚照側頭看着謝遷,想說什麼,但想到謝遷跟沈溪關係,欲言又止,很多話連他這個皇帝也難以啓齒,尤其涉及文官間的紛爭。
沈溪反問一句:“若對韃靼犯邊置若罔聞,導致宣府有失,不知謝少傅是否擔待得起?”
“你!”
謝遷瞪着沈溪,有股上前掐架的衝動……士可殺不可辱,現在沈溪分明是在挑戰他這個三朝元老的權威。
沈溪沒有正眼打量謝遷,繼續對朱厚照說道:“若陛下領兵往宣府,韃靼人必會撤兵……故此,陛下不宜第一時間便親自前往,可派遣兵馬誘敵,若幾路人馬相繼兵敗,韃靼必會士氣大振,趁機襲擾我內關,那時陛下領兵出擊方爲上策!”
“不可!”
劉宇身爲吏部尚書,是部堂中官位最高的存在,他霍然從地上站起,反駁沈溪的說法,“沈尚書此計,未免太過冒險,若出什麼差池,居庸關有失,則京城危殆。”
謝遷打量劉宇一眼,平時他可不屑與其爲伍,但爲了阻礙沈溪所提誘敵深入之計,只能附和這位閹黨中堅的聲音:
“劉尚書所言不差,他在大同爲官多年,知道的情況比你沈尚書更加清楚,此事還是聽從劉尚書之議爲好,等韃靼兵馬自行撤走便可,實不宜與之正面交戰,更不適合採用佯敗誘敵之策!”
朱厚照不言不語,但在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御駕親征,心想:“按照沈先生所說,把韃靼人主力誘至居庸關一線,再好不過,到那時朕便可一展身手,也不用擔心韃子夾着尾巴逃走!”
沈溪看了看劉宇,又看看謝遷,微笑着問道:“陛下以本官掌兵部,卻不知二位大人,爲何屢屢對兵部分內之事指手畫腳?”
謝遷當即就想指責沈溪狂妄無禮,但想到此舉會破壞沈溪在朝中威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朱厚照聽到這話,終於找到接茬的由頭,堅持不移地站在沈溪一邊:“沒錯,朕之前制定兩年強兵國策,以兵部尚書沈卿家作爲主導者,旁人不得干涉,謝閣老和劉尚書似乎管得寬了些。”
“是否出兵,朕是否御駕親征,一切都要聽從沈卿家的意見,列位臣工各司其職便可!”
朱厚照一心想得到沈溪支持,讓他實現御駕親征的願望,於是強調和重申了沈溪的重要身份。
謝遷道:“陛下,若兵部尚書做事有錯,或者兵部內有弊政,也當以朝廷審覈,不能令兵部凌駕於朝廷之外!請陛下收回成命,將國策之事擱淺!”
劉瑾聽到這兒,得意非常。
謝遷跟沈溪爭得面紅耳赤,現在又提出將沈溪主導的國策擱淺,看起來這對鐵桿盟友似乎已經徹底翻臉。但隨即他便擔心起來:“謝老兒爲何突然提兵部弊政?難道此舉有何深意?”
就在劉瑾隱隱不安時,朱厚照順口把話說出來:“兵部內的事情,一切由兵部沈尚書做主,旁人不得干涉,至於朝中弊政……”
說到這兒,朱厚照突然記起自己好像委命劉瑾去查兵部弊政,現在兩道聖諭相互矛盾了。
看起來應該先入爲主,得優先照顧劉瑾的顏面,但現在朱厚照騎虎難下,若是繼續讓劉瑾得逞,那沈溪在兵部說了不算數,無法主導一切,也就沒辦法再出來力排衆議支持他御駕親征了。
朱厚照琢磨:“我想圓御駕親征的夢想,滿朝上下包括劉瑾在內都反對,只有沈先生一人支持,我現在可不能拆沈先生的臺!”於是他道:“朕之前說過,兩年內,大明一定要做到富國強兵,這一基本國策不容更變,就連朕也不能收回成命,但凡涉及兵部之事,爾等不得干涉!”
謝遷顯得很氣惱:“陛下,若兵部做事不當,會令大明陷入萬劫不復之境地,陛下請三思!”
“陛下請三思!”
在場不管是文官集團還是閹黨的人,全都附和謝遷,伏地向朱厚照提請。
劉瑾此時最爲着急,他剛把兵部審查權拿到手,突然間就失去了,如此一來,即便日後朱厚照不御駕親征,兵部他也難以把控了。
劉瑾悶悶不樂:“別是沈之厚跟謝於喬事先說好了,故意因爲一些事起矛盾,在我面前演雙簧吧?看起來謝於喬是在幫我說話,實際上卻是幫沈之厚拿回兵部統轄權,這樣就可以針對和打壓我!”
朱厚照一擺手,態度堅決:“朕的決定不容置疑,你們若有意見,就該在朕提出基本國策時申訴,現在再說已經遲了,兩年強兵國策絕對不容更變!”
“陛下!”
“陛下!”
跪諫的人遍佈奉天殿內外,許多大臣憂心忡忡,覺得皇帝給沈溪的權力實在太大,完全讓兵部脫離朝廷審覈,等於說兵部在朝廷外就是一個獨立的小朝廷,無論內閣、司禮監、都察院等衙門,對兵部都沒了審覈權限。
朱厚照厲聲道:“誰再有非議,朕便當他是欺君罔上,危害大明社稷,決不輕饒!沈卿家,你繼續說下去,誘敵深入後,朕應該如何做?”
此時朱厚照在等沈溪一句話,那就是等韃靼人深入大明腹地,他就可以御駕親征了。
沈溪順理成章地道:“如若韃靼人殺到居庸關一線,陛下御駕親征,當無任何問題!”
“沈尚書,你這是要禍國殃民哪!大明江山,或許因此而失去!”沈溪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喝罵。
沈溪沒有回頭,朱厚照則站起來怒斥:“誰敢在朝堂上造次?”
奉天殿畢竟不是乾清宮,這是大明皇宮主殿,因爲實在太過寬大,無論是聲音還是視線都受到一定阻礙,之前是誰說的話竟無從查證。
奉天殿內外又陷入死寂。
沈溪不爲所動,道:“既然陛下已做出決定,要誘敵深入,當派京營數千兵馬,出居庸關往宣府……臣之前曾提請陛下,調地方衛所兵馬換戍京師,形成輪調,請陛下就此批准,如此連徵調宣府和戍衛京師之兵馬都有着落了!”
朱厚照驚訝地問道:“沈先生提請過這件事嗎?爲何朕不知曉?”
說完,朱厚照打量劉瑾和謝遷,問道,“是內閣沒有把奏本呈遞上來,還是奏本沒過司禮監?”
謝遷當然知道奏本壓根兒就沒走內閣這條途徑,是沈溪送到宮裡,卻被劉瑾找機會給扣下了。
劉瑾以爲這件事朱厚照不會知曉,沒想到剛發生,沈溪便在朱厚照面前告狀了。
謝遷道:“回陛下,但凡過內閣奏本,一律都會送往司禮監,請陛下明察秋毫!”
“那就是你們司禮監的過錯了?”
朱厚照瞪着劉瑾,“劉公公,你可真是當得好差事啊……朕之前不是說過嗎,沈尚書的奏本,直接呈遞給朕便可,你不是想矇騙帝王吧?”
劉瑾嚇得趕緊磕頭辯解:“陛下,或許奏本剛入宮,老奴沒看過……沈大人,您說說,奏本送到何處去了?”
沈溪正要說話,朱厚照一擡手:“具體是誰的過錯朕不想追究,但既然沈卿家已把事情說明,那朕就直接批准。從今日開始,京師兵馬要進行輪調和換防,此將成爲國策之一部分,立即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