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苑有心計。
他跟劉瑾不同,因爲他相對年輕一些,在宮裡的地位不如那些老太監,就算有朱厚照賞識,也經常會受到那些自恃資歷深厚的老太監排擠。
張苑熟悉朱厚照的性格,知道遇到大事時絕對不會無的放矢,心中做了以下權衡:若是他因爲去叫朱厚照而被罰,就算被打板子,回頭除了可以跟張太后表功,還可以跟高鳳和戴義“討債”,怎麼算都不虧。
於是,張苑決定親自去叫醒朱厚照。
高鳳和戴義二人跟在張苑身後,距離寢宮門還有一段路程便停了下來,生怕朱厚照醒來後連他們一起打。
“膽小鬼!”
張苑回頭看了駐足打望的高鳳和戴義一眼,嘴上罵了一句,然後上前推開殿門走了進去,卻見朱厚照臥於龍榻之上,懷裡抱着個軟枕,旁邊一名貌美如花的宮女正戰戰兢兢侍候着。
張苑一擺手:“退下吧!”
這名宮女留在這兒乃是專供朱厚照使喚。
每次一覺醒來,朱厚照都需要別人爲他端茶遞水,或者送夜壺什麼的,讓朱厚照自己找茶水,或者去茅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等宮女如釋重負離開,張苑躡手躡腳走到龍榻前,左右看了看,輕輕推了朱厚照身體一下,隨即把手縮回去,站得直直的,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張苑不想讓朱厚照認爲是他攪人好夢,最好皇帝以爲是自然醒,如此脾氣會小許多。
但朱厚照只是就勢翻了個身,繼續酣睡。
張苑見狀,再次伸出手,力氣稍微大了些,又推了朱厚照一把。
這個時候朱厚照終於有了反應,往外轉身,張苑腳步輕盈,向後連退幾步,這才停下步子,裝作剛從殿外走進來的樣子。
“幹什麼?!”
朱厚照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站在不遠處的張苑,火氣頓生,厲聲喝斥一句。
張苑重新走回龍榻前,跪下來行禮:“陛下,皇后已到交泰殿,等着您前去交拜合巹呢!”
朱厚照怒道:“交什麼拜,合什麼巹!朕正在睡覺,什麼事都得放在一邊……沒眼力勁兒的東西,滾!”
張苑以爲自己做事聰明,卻沒想到依然被朱厚照啐一臉,心裡非常無奈,但還是硬着頭皮小聲勸解:
“陛下,實在是……您必須要起來了,太后那邊已在催促,您只需過去喝杯酒,再行個禮,便可以跟皇后合巹圓房!”
朱厚照忽地從龍榻上爬起來,怒視張苑,喝問:“怎麼,朕說的話不好使?你不想走,專門跟朕搗蛋,是吧?”
張苑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陛下,奴婢就算是死,也不能讓您繼續睡下去,而將皇后置之不理啊!”
要說對朱厚照的瞭解,張苑作爲東宮常侍,不比劉瑾差多少。
張苑非常清楚,朱厚照很多時候都是口硬心軟,屬於那種紙老虎,表面上喊打喊殺,但實則行事還是有底線的。
若是一味服軟,只會讓朱厚照認爲他佔理,會加大處罰力度。反之,但若表現出一副強硬和不怕死的忠臣姿態,朱厚照語氣便會軟化下來。
當然,這得建立在朱厚照不是因爲某些事氣昏頭的狀況。
如果單純只是睡覺被人吵醒,朱厚照斷不至於憤而殺人。
朱厚照嘟着嘴將毯子撂在一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沒好氣地道:“皇后已經到了麼?那好吧,朕過去見見,順帶……爲朕準備些吃食,朕餓了!”
……
……
朱厚照大婚看似一切順利,但其實磕磕碰碰,在於身爲新郎官,他自己對這次婚事根本不上心。
朱厚照把娶皇后回來看作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根本就沒太過重視,甚至他連當初選後都是敷衍了事,回頭想想夏皇后其人,其實腦中已經沒多少印象。
因爲朱厚照喜好的不是稚嫩的少女,而是成熟、強勢、有風韻的女人。
雖然朱厚照出了寢宮,到交泰殿跟夏皇后完成合巹交杯儀式,但也僅僅只是敷衍了事,二人原本應該在交泰殿內合巹圓房,但奈何朱厚照實在太過疲倦,進了門,直接來到榻前,倒下來便呼呼大睡,這讓夏皇后在一旁很是尷尬。
如果換作一般女人,就算沒多少見識,但看到自己丈夫在新婚之日只顧矇頭睡覺,一定非常發愁,會想方設法將丈夫叫醒,完成一些新婚禮數。
但奈何夏皇后本身也是個“宅若久時天然呆、呆到深處自然萌”的女孩,處世經驗基本爲零。
朱厚照睡得昏天黑地,夏皇后就穿着鳳冠霞帔,坐在那兒看着自己的丈夫,眨着雙靈動的大眼睛,越看越好奇……她從來沒試過跟男人一起生活,就算在家裡,也只是在自己的閨房活動,她算不得大戶人家千金,平日除了看一些《女誡》、《內訓》、《孝經》之類的書籍,就是學着做女紅,與外界很少接觸。
朱厚照如今年方十六,還是虛歲。
而夏皇后年不過十五,兩個人完全是孩子,尤其是夏皇后,根本沒做好爲人婦的心理準備,入了宮門,不知道自己將來要面對什麼,就算有人跟她交待過了這會兒也記不起。
夏皇后看了朱厚照許久,肚子不知什麼時候“咕咕”作響,她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側頭去看屋子中間那張桌子上的美味佳餚。
桌子上擺着四個菜,分別是板鴨、滷豬蹄、烤羊肉和豬耳脆,都屬於冷菜之列,是張苑按照朱厚照吩咐精心準備的,但因送來時朱厚照已睡着了,所以一直襬在那兒。
夏皇后摸了摸扁扁的肚子,不知道這些好東西是給誰準備的,又坐了好一會兒,實在耐不住飢餓,怯生生看了酣睡的朱厚照一眼,這才起身走到桌子邊坐了下來,拿起碗筷,一小口一小口吃起來。
御膳房精心準備的吃食,味道鮮美自不待言,至少夏皇后是這麼認爲的……一個普通人家的姑娘,原本也沒機會接觸太多美食,而朱厚照的嘴非常挑剔,味道稍微差點兒他就會發火,每一道菜都是御廚的精心之作。
或許是太餓,又或者是太過美味,四個菜最後被夏皇后一掃兒光,最後她摸了摸肚子,又從桌上茶壺倒了杯茶。
喝下溫熱的茶水後,小姑娘愜意地打了個飽嗝。
她支着頭想了想,好像沒別的事情可做,於是起身回到榻前,繼續坐在牀沿,撐着頭瞪着雙眼打量朱厚照。
對她而言,看一個男人似乎是很有趣的事情,尤其這個男人很可能會陪伴她終生,她非常享受眼前這種安逸寧靜的生活。
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美美地吃上一頓,不知不覺她有些睏倦,靠在牀沿上小寐一會兒,隨即又猛然警醒。
之後依然無事可做,因爲朱厚照還在睡。
她只能繼續觀察眼前這個看上去同樣稚氣的男子,抿了抿嘴脣,腦子裡卻已經在想晚上吃什麼東西了。
……
……
這種姿勢一直持續了兩個多時辰,差不多到黃昏時分,朱厚照終於睡醒了。
朱厚照眼睛還沒睜開,嘴裡已經嚷嚷開了:“朕渴了,拿水來!”
這吆喝讓夏皇后感覺很意外,她想了想,走到桌子前,倒上一杯茶,可惜茶水是涼的,不過朱厚照催得急,她顧不上旁的,連忙幫丈夫把茶水拿到牀榻前,正要遞過去,恰好朱厚照閉着眼伸出手,不小心碰在茶杯上。
“砰……”
茶杯掉在榻上,灑了朱厚照一身。
朱厚照當即蹦了起來,嘴上怒罵不止:“哪個不開眼的,連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是想被砍腦袋嗎?”
話剛說完,他才意識到眼前爲他遞茶水的不是以前的太監和宮女,而是一個對他來說相對陌生的女人,此時這個女人正瞪大雙眸吃驚地望着他,兩個人四目相對,場面非常的尷尬。
“不……不好意思!”
夏皇后囁嚅地說了一句,不知道該怎麼跟自己的丈夫打招呼。
她沒想到與皇帝首次對話如此難堪,原本想爲自己解釋一番,正猶豫間朱厚照從榻上下來,嘴上罵罵咧咧。
“……真是撞邪了,不知道的還以爲碰到女鬼,穿得跟唱南戲的戲子一樣,臉抹得跟個猴屁股一般……”
夏皇后聞言有些詫異,攤開手觀察一下自己的衣服,然後走到銅鏡前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支着頭想了想,似乎覺得朱厚照說的話有幾分道理。
這會兒朱厚照走到了桌子前,原本準備隨便吃點兒東西,馬上出宮躲得遠遠的,誰知道此時桌上碗碟都空空如也。
朱厚照轉過頭,瞪着夏皇后道:“誰幹的好事?”
夏皇后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我是不是做錯事了”的神色,支支吾吾道:“我……我早上起來就沒怎麼吃……實在太餓了,就……就……”
朱厚照扯着嗓子怒吼:“什麼?你餓了就敢吃朕的御膳?那是不是你困了就敢睡朕的龍榻……”
這話說得痛快,但轉念一想,可不是,眼前這位確實可以跟自己搶牀睡,朱厚照心裡登時越發不爽了,怒道,“誰給你的權力?告訴你,這裡的一切都是朕的,你做的每一件事,就算只是一件小事,也必須要先跟朕請示,知道嗎?”
“我……”
夏皇后根本不知道如何跟自己的丈夫溝通。
朱厚照氣呼呼地走來走去,似乎想上去教訓一下這個不懂事的女人……在他心中,可沒有什麼女孩子柔弱欺負不得的想法,他欺負的女人多了去,甚至從小就讓人去打那些得罪他的宮女,而且把這些事當作家常便飯。
朱厚照厲聲道:“跟你說話呢,聽到沒有?”
夏皇后恐懼地點了點頭。
朱厚照看夏皇后詫生生的模樣,打從心眼兒裡感到厭煩,不屑地道:“這女人是誰選定的?就這模樣還想當皇后?呆頭呆腦,就跟沒開竅一般,這樣的黃毛丫頭送給朕,朕都不稀罕!”
說完,朱厚照不想停留在婚房內,打開門,不管外面那些太監、宮女驚訝的眼神,徑直往前面乾清宮而去。
……
……
朱厚照當晚出宮去了。
到了豹房,朱厚照醉生夢死,把新婚的夏皇后一個人丟在交泰殿內。
張太后可不知道自己兒子所作所爲,她搬到慈寧宮後,以爲自己的兒子跟兒媳婦在交泰殿內錦瑟和諧,心裡歡喜之餘,不免有些失落。
張太后想到自己的丈夫弘治皇帝,想到當年新婚時跟丈夫的恩愛和纏綿,想到丈夫英年早逝,更覺得失落,心裡對兒子的依戀不覺增加幾分。
等到天明後,張太后再也忍不住了,第一時間前往乾清宮,看望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
畢竟她作爲太后,不能進交泰殿,免得兒子和兒媳尷尬,便在乾清宮後廡等候,這裡隔着交泰殿只有一個門楣和一條不長的過道罷了。
可張太后等了半個多時辰,不見交泰殿裡有人出來,倒是那些從殿門前路過的太監和宮女來去匆忙,每個人好像都在竭力迴避什麼。
“這是怎麼了?”
張太后心裡琢磨,“皇兒這麼大,不是第一次臨幸女人,爲什麼這麼久還不出來?難道是太過恩愛纏綿?”
一直到太陽升起,張太后終於忍不住了,恰好此時高鳳和戴義到來,張太后將二人叫到身邊,質問道:“爲何不去喚陛下起身?還是說陛下已經回寢宮去了?”
按照大明規矩,皇帝跟皇后過夫妻生活必須要在交泰殿,也是到孝宗時纔有所改變,因爲孝宗只有張太后一個妻子,平時二人便直接生活在坤寧宮,就算張太后進乾清宮寢殿也跟進自家臥房一樣,從來不需要接受什麼約束。
不過,張太后自己不守規矩,但她卻希望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能按照宮內的規矩行事,更不希望兒子只娶一個妃子。
現在有了一個夏皇后,很快就要着手安排另外兩名落選皇后的秀女進宮,作爲妃子陪伴在朱厚照身邊。
因爲高鳳和戴義昨夜都不在這邊,二人不知道交泰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戴義道:“太后娘娘,老奴這就去給您傳報陛下!”
“快去!”
張太后忍不住催促道。
戴義和高鳳二人一起往交泰殿而去,等到了殿門口,守在門口的太監受驚不小,直接跪了下來。
以戴義和高鳳對朱厚照的瞭解,便知道里面一定沒什麼好事。
“陛下,皇后娘娘,該起來給太皇太后和太后請安了!”戴義大聲說道。
說了一句,裡面沒有任何動靜。
又喚了幾聲,還是沒有迴應,戴義便知道可能發生大事了。
戴義問旁邊跪着的太監道:“陛下昨夜可有起來過?”
一名太監道:“回戴公公的話,陛下昨日並未留宿交泰殿,至於去了何處……奴婢不知……”
戴義和高鳳對視一眼,他們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懼。
就算知道這件事不小,但還是要回去跟張太后通稟。二人來到張太后面前,戴義戰戰兢兢地稟告:
“太……太后娘娘,陛下……昨日並未在交泰殿過夜!”
張太后氣急敗壞,霍然站起,大聲喝問:“你可知陛下去了何處?”
戴義臉上滿是無奈之色:“老奴……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