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沈溪所料,他還未離京劉瑾已開始得意忘形。
劉瑾之前最忌憚之人非沈溪莫屬,不管怎麼樣沈溪是朱厚照經常掛在嘴邊的先生,一提及便是各種褒揚,讓劉瑾深爲嫉妒和防備。
現在沈溪被髮配離京倒是其次,跟朱厚照關係不和纔是劉瑾最高興的事情。
誰得聖寵,誰在朝中就有地位,這是如今正德朝爲官的準則。
而在這件事中,最傷心的要數謝遷。
沈溪臨行前一夜,謝遷把他請到府宅,讓人準備好酒菜,權當踐行。
酒桌上,來自家鄉的紹興老酒謝遷是一杯接着一杯,根本就不管沈溪,借酒澆愁。
老少二人相對,醉意朦朧間,謝遷的話不免多了一些:“……老夫乞老回鄉,奏本遞上去後陛下未予批准……劉瑾也不知如何想的,他不是一直想老夫退下來,免得耽誤他掌權麼?怎麼連這麼好的機會都不把握?”
沈溪拿着酒杯,淺嘗即止,從上了酒桌一共也就喝了三杯。
而這邊謝遷已是十多杯下肚。
沈溪心道,你謝老兒難道連這層都沒想明白?
以前劉瑾未大權獨攬,自然希望把你謝老兒趕出朝堂,但現在劉瑾以爲完全控制住局面,情況就不同了。
劉瑾需要你這個有名望的弘治朝託孤大臣來統領文官,正如歷史上他跟李東陽妥協,如此纔好跟皇帝證明他劉瑾非擅權之人。若是你也跟着一起致仕,作爲皇帝的朱厚照必然怕朝堂失去控制,進而對劉瑾產生懷疑。
劉瑾此舉相當於給自己找一個“勢均力敵”的假想敵,至少要讓朱厚照這麼想。
沈溪舉着酒杯,道:“閣老最好還是留在朝中,若真的致仕了,誰能跟劉瑾抗衡?閣老不希望大明朝堂完全落進閹黨之手吧?”
“呵呵!”
謝遷笑容中帶着苦澀,“你小子,話說得輕省,就算老夫想盡心盡力,可陛下何嘗給機會?唉,回想當初老夫也是如此勸你……不過這裡我還是要說,就算老夫退了你也不能退,你年輕氣盛,有的是捲土重來的機會,決不可輕言放棄!”
沈溪沉默不語,他很想說讓您老人家失望了,這次是我主動找麻煩“申請”外調,給劉瑾創造一個一家獨大的機會。
謝遷醉眼朦朧,望着沈溪道:“之厚,你入朝幾年了?”
沈溪道:“己未年入朝,閣老自己算吧。”
“啊?這麼說至今尚未到十年?”
謝遷斜着頭一想,又說道,“但老夫覺得跟你在朝中相識的日子不短……怎麼老是覺得你入朝至少有個一二十載?”
沈溪苦笑:“拜託,我現在年不過二十……”
謝遷哈哈大笑,他似乎真的喝醉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一邊擦拭眼角一邊道:
“你入朝時,正值大明中興盛世,國富民強,吏治清明,真是趕上了好時候,所以纔會在短短几年間,便爬上如此高位。若是換作別的時候,你一個年輕後生想做到部堂,莫說是十年了,就是熬三十年、四十年都有可能!”
沈溪道:“閣老醉了。”
“呵呵,老夫醉了嗎?”
謝遷搖頭苦笑,“醉不醉也就那麼回事,老夫不指望能老有所爲,但凡你能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忠心大明江山社稷,讓老夫死後瞑目,也就知足了。來來來,你我共飲,老夫半身入土,喝一杯少一杯,你回朝時怕是老夫已不在了!”
……
……
三月初六一大清早,沈溪動身出發前往宣府。
沒人前來相送,莫說是皇帝了,就連朝臣也一個不見。
都知道現在朝中劉瑾正得勢,誰跟沈溪走得近就意味着要被打壓,着實讓沈溪感受了一把人情冷暖。
謝遷昨夜跟他一直飲酒到深夜,沈溪估摸這會兒謝老兒宿醉未醒,也沒指望他會前來相送。
謝遷之前已感無顏見人,不會再在公開場合現身丟人,他可是很愛惜那張老臉的。
沈溪一行人數並不多,除了他自己,就是王陵之和一些侍衛、家僕,馬車一共十二輛,第一批運送的只是一些裝着衣物和書籍的箱子,至於沈溪組織人手打造的火槍,會在後續運到宣府。
這些瑣事將由雲柳負責。
王陵之帶着妻子一起去宣府,除此外沈溪帶了馬九和朱起,沈永祺和楊文招留在京城,宋小城和一些車馬幫舊人,如今都在一些衙門任職,並未隨行,後續是否要將這些人調到宣府,還要視具體情況而定。
“師兄,終於能跟你並肩作戰了。”
沈溪這一行基本都是灰頭土臉,不過王陵之臉上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對他來說,到了邊關便如魚得水,他早就希望能去九邊之地領兵打仗,心裡已經做好跟妻子朱山並肩作戰的準備。
面對王陵之那張笑臉,沈溪懶得理會。
還沒等出城,沈溪已鑽進馬車車廂,準備在接下來的行程中好好休息。
馬車車廂裡有毛毯軟被,但沒有美人相伴,加之行走間顛簸,沈溪自身也被一些事煩擾,這一覺並未睡踏實。
林黛和謝恆奴身懷六甲,甚至青梅竹馬的林黛還分娩在即,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但沈溪已顧不上這些,在馬車“吱吱嘎嘎”中,車隊往宣府而去。
……
……
豹房內,朱厚照本想今天一早去送沈溪。
這也是爲了體現他對沈溪的器重,順帶聯絡一下日漸疏遠的感情,甚至還想是不是乾脆跟着沈溪一道去宣府,提前展開對韃靼人的一戰。
但劉瑾知道朱厚照的意圖後,安排花妃頭晚用一些特殊的手段魅惑阻撓,使得天亮時朱厚照兀自呼呼大睡,等醒來已然日上三竿。
“怎麼都這會兒了?朕不是說過了,今日一清早要出城送沈尚書去宣府嗎?”朱厚照醒來後便大發雷霆,對着一衆近侍呼喝。
雖然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花妃,但朱厚照這會兒對花妃處於一種極度留戀的狀態,捨不得打罵。
近侍們根本不敢接茬,甚至不敢爲自己辯解,把責任推到花妃身上,小擰子作爲朱厚照身邊常侍,也只能乖乖地跪在地上低頭認錯。
花妃勸解道:“陛下,如今沈尚書已動身,再後悔也沒用了……另外,不是說沈尚書之前已多次去邊塞嗎?應該沒什麼好交待的吧?”
朱厚照將花妃攬入懷中,搖了搖頭,嘆息道:“愛妃,你不清楚情況,是朕讓沈尚書離京去宣府的,在這件事上朕也有做的不對的地方,如果連起碼的城外送別都無法做到,也顯得朕太沒人情味了。”
花妃抿嘴一笑,道:“陛下乃君王,靠的是威嚴治理天下,怎麼能靠人情味呢?”
“話是這麼說,但作爲君王,朕還是要有一種寬容和豁達的姿態,能跟臣子和睦相處。”
朱厚照面對心愛的女人,開始宣揚他那些自己想來的所謂治國之道,“當初朕發配劉瑾去宣府當監軍,曾在沈尚書陪同下親自出城相送……這事兒就怕比較,你想沈尚書等不到朕去送別,心裡該有多失望?如此一來,沈尚書到邊關後,能用心爲朕做事嗎?”
花妃不再說什麼了,再多嘴的話難免有干涉朝政之嫌。
這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哪些話可以說,那些話不該說。
朱厚照鬆開手,從暖榻上下來,對跪在地上的小擰子道:“今日朕沒有去送沈尚書,是朕的過錯,去跟劉公公說,着人給沈家送去五千兩銀子,就當是朕對沈尚書的補償吧。”
莫說是小擰子,就算花妃聽到朱厚照隨口許諾的數字,也嚇了一大跳。
隨隨便便就給五千兩,對象是朝廷貶謫在外的兵部尚書,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陛下!”
花妃想說什麼,但朱厚照已經把手舉了起來。
朱厚照道:“朕知道愛妃想說什麼,你覺得朕給的少了,是嗎?沒辦法,朕最近手頭緊,只能先給這麼多……去把劉瑾叫來,朕有一些事向他交代……”
小擰子可不敢公然提出質疑,反正又不是他出銀子,只管把消息傳遞出去便是。
發愁的事情,自然有旁人做。
小擰子得令退下後,朱厚照回頭看着花妃,花妃此時面色尷尬。
朱厚照不解地問道:“愛妃爲何悶悶不樂?”
花妃此時還有些神思恍惚,聞言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道:“陛下,妾身是在想一些事情……”
朱厚照湊過去,笑呵呵問道:“你在想什麼?跟朕說說可好?”
花妃面色一紅,爲難地道:“陛下,妾身只是個婦道人家,所想都是小事,不敢擾陛下聖聽。”
“嗯。”
朱厚照沒有勉強,笑着說道,“你有心事,朕可以理解,朕也會有心事……愛妃,你覺得朕去宣大之地如何?朝廷可以在宣府建一個行在,如此朕可帶一些人過去,吃酒享樂,同時兼顧軍事,隨時都可以領兵出關跟韃靼人作戰!”
花妃嚇了一大跳,連忙勸阻:“陛下,不可,萬萬不可啊。”
“有何不可?”朱厚照不由皺眉。
花妃苦着臉道:“妾身只是婦道人家,寧願留在京城內過一些平平淡淡的日子,至於金戈鐵馬的戎馬生涯……妾身實在心存畏懼……況且在宣府後,陛下的安危隨時都可能會受到威脅。”
朱厚照哈哈笑道:“怕什麼?你莫非還擔心韃靼人殺進張家口不成?現在韃靼人可被我大明打怕了,沈尚書人在宣府,韃靼人根本不敢妄動……他在草原上就像鬼神一般的存在,但凡草原上的人說到他的名字,半夜可止小孩子啼哭!”
提及沈溪,朱厚照眉飛色舞,情緒激動,“若朕真的要去宣府的話,你只管伴駕便可,朕答應,你可一直留在城內,不會出任何危險。愛妃,你先去休息,朕等下要見劉瑾,好好商議一下這件事!”
……
……
劉瑾就算想破腦袋也猜不到,沈溪離開京城後朱厚照第一次召見他,就說到要去宣府建行在的問題。
朱厚照大有把豹房挪到宣府去的意思。
“……劉公公,這想法朕很早之前就有了,這次沈尚書去宣府便個契機,朕準備在宣府設行在,如此一來朕隨時都可以過去看看,順帶建功立業……”
劉瑾聽了朱厚照的話,心裡苦笑不已。
您老人家貴爲皇帝,還需要建什麼功立什麼業?再建功立業不照樣是皇帝?可一旦出了什麼差錯,皇位不保不說,連小命都要丟掉。
“陛下,您要三思而後行啊,往宣府實在太過兇險,那裡是多事之地,韃靼人隨時都會犯境!”劉瑾苦口婆心勸道。
對於如今大權獨攬的劉瑾來說,原本巴不得朱厚照離開皇宮甚至京城,這樣所有的事情都會由他自己來決定,但若是朱厚照要去宣府的話,又另當別論了,畢竟那裡是沈溪去履職的地方。
好不容易把這對君臣拆開,自己的陰謀得逞,轉眼君臣又要和睦相處,那他之前的努力就等於白費。
再者,皇帝離京建立行在,可以隨時接見大臣,他現在之所以大權獨攬借的就是皇帝的勢,一旦其他人利用朱厚照的信任來對付他,他所有的權力都會煙消雲散。
如此一來,劉瑾不得不想方設法讓朱厚照待在豹房,畢竟皇帝留在京城卻不過問朝事,更方便他控制。
朱厚照道:“朕就這麼決定了,你不必多廢話,你只管聽從朕的號令,趕快去把這件事落實!”
劉瑾嘴巴張了張,想說什麼,但發現在一個倔強的朱厚照面前,說什麼都徒勞。
“陛下,就算您想去宣府,也要先等一段時間才行。”
劉瑾最後只能退而求其次,先用緩兵之計,道,“如今宣府尚不太平,畢竟距離跟韃靼人一戰不到半年,宣府城的城牆都未修繕完畢,人力吃緊,建築材料也不充足,此時開工修建行在的話……至少需要半年時間才能修建完畢。”
朱厚照皺眉:“需要這麼長時間?那就等朕去了宣府後,再修建也不遲,反正宣府內也不是沒有住的地方,朕可不是貪圖逸樂的君王,吃得了苦!”
劉瑾心想,這不都是鬼話麼?
你不貪圖逸樂,那歷史上就沒有貪圖逸樂的皇帝了。
劉瑾道:“陛下,請多給老奴一些時間,現如今沈尚書剛往宣府去,根基不穩,不如等一兩個月……這段時間可以讓宣府先行準備修建行在事宜,如此陛下再前往,堪堪熬過初春這段苦寒的時間,等塞外草長鶯飛,陛下不正好可以弓馬騎射?”
朱厚照原本態度堅決,但在劉瑾的勸說之下,終於有所觸動。
過了好一會兒,朱厚照終於微微點頭:“你說得未嘗沒有道理,沈尚書到底剛去宣府,什麼事情都需要籌備!”
“是,是。”
劉瑾點頭哈腰,心中緊繃的弦終於放鬆了一些,在他看來,只要能把朱厚照拖住,讓他沉迷玩樂,久而久之也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朱厚照道:“那就先給一個月時間進行準備,不能無限期拖延下去。哦對了,朕因爲今日沒有出城爲沈尚書送行,想要賞賜五千兩銀子給沈家……你準備一下,回頭送去沈府,就說是朝廷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