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苑一本正經地講道理,朱厚照完全聽不下去,左耳進右耳出。
等張苑說完,朱厚照皺眉道:“按照你的意思,是讓沈先生自行籌措錢糧軍資?西北地方不可能出這筆銀子,朝廷府庫也不可能出,那是多大一筆數目,你讓沈先生自何處籌措?哼,你分明不想讓朕打這場仗,是吧?”
無論朱厚照多霸道,還是願意跟人講道理。
朱厚照雖然荒淫無道,但大致能做到公私分明,不會因爲一個人說出的事情不符合其想法而直接降罪,尤其張苑還跟他講了那麼多大道理。
張苑道:“陛下,難道您忘了沈尚書是誰?沈尚書當初以區區不到一萬人馬,在土木堡殺得韃靼數萬雄兵狼狽而逃,回京勤王更是斬首數萬韃靼首級……既如此,爲何陛下非要徵調數十萬人馬,而不能跟當初一樣,讓沈尚書領精兵出塞?”
朱厚照一聽火大了,喝問:“你是想說,朕不用御駕親征,由沈先生帶少量兵馬出塞即可,重演以少勝多的奇蹟……到了韃子的地盤,又是遍地皆敵,糧道隨時都可能斷絕的境況下……你以爲沈先生是神仙嗎?”
“可是陛下……朝廷實在拿不出這麼多錢糧充作軍資。”張苑苦着臉道。
朱厚照發現自己居然跟張苑這個奴婢爭論起來,全無上位者的威嚴,頓時板起臉:“朕不想聽你的解釋,之前朕已把奏疏截留,所以戶部、工部和兵部纔沒得到回覆……等朝會時,朕準備把事情定下來,就算戶部拿不出五十萬兩,最少也要調撥四十萬兩,專門用來整軍備戰,絕不可能打對摺。”
“就算沈先生是領兵奇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也不能讓他打這種無兵馬、無糧草、無補給的三無戰事,那纔是對大明不負責任。”
張苑心想:“我管你們出兵多少,反正只要別怪罪我辦事不力就行……或許我那大侄子領兵在外,我還會爲他加油助威呢。”
朱厚照顯得很氣惱:“朕的好心情,全都被你這個狗奴才破壞殆盡了,朕……回頭再收拾你……你回去後立即下發通知,明日朕要舉行朝議,就在正午,朕這次絕對不會遲到,怎麼都要把事情落實,誰若是跟朕唱反調,朕要他好受!”
“陛下……”
張苑還想繼續爭論。
這時的張苑赫然發現,自己唯唯諾諾的時候,根本就不受朱厚照待見,還一口咬定他沒本事,而當他拿出一副錚臣的模樣,據理力爭時,朱厚照反而對他尊重許多,可以平等地商量事情,他很享受這種高規格待遇。
朱厚照怒目圓睜,惡狠狠地盯着張苑。
張苑一縮頭,不敢再說話,朱厚照隨即冷哼一聲,一拂袖,離開花廳往戲樓上去了。
張苑終於長長地鬆了口氣,左右看了一眼,然後昂首挺胸自花廳出來,出了戲樓。等他到外面院子時,正好看到小擰子急匆匆迎面而來。
“擰公公?你往何處去了?到處都瞅不到你人……居然這時候纔回來跟陛下回稟?”張苑顯得很得意。
小擰子沒有與張苑廢話,他知道自己被眼前這人給算計了,必須儘快向朱厚照解釋清楚,免得讓皇帝誤會自己擅離職守。
張苑回身望着小擰子狼狽不堪的背影,陰笑不已:“你個小東西,知道咱家的厲害了?早晚還要你好瞧!”
……
……
當夜沈溪一直留在雲柳處,自打被人叫醒就了無睡意。
他一直讓人監視張苑的行蹤,得知其去見了謝遷後纔回豹房見駕,便知道這一回張苑算是順利過關了。
“……張苑去見謝閣老,怕是要一拍即合……”沈溪聽了雲柳的轉述,長長地嘆了口氣。
雲柳顯得很驚訝:“大人是說,謝大人會幫張公公?”
沈溪道:“謝閣老這個人,以前就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禮重有加,當他坐上首輔之位,雖理念不合,也未跟劉瑾發生過正面衝突,正是在謝閣老看來,司禮監掌印太監地位在他之上……你說下級遇到上級,會說什麼?”
雲柳難以置信:“謝大人錚錚鐵骨,應該不會跟內宦合作,做出有損大人的事情來吧?”
沈溪笑看雲柳一眼,知道他滯留西北期間,雲柳在京師曾爲鬥劉瑾跟隨過謝遷一段時間,耳渲目染下來,對謝遷很是推崇,不願意相信他對謝遷的評價。
沈溪解釋道:“兩人議定之事是否不利於我,還不好說,不過這次張苑突然走出步好棋,應該是被陛下逼迫太急靈關閃現所致……之前兵部奏請的糧草和輜重用度,朝廷遲遲未予批覆,以我想來,是有人把奏疏轉呈陛下面前,以達到打擊張苑的目的……誰也沒想到,張苑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正確方法,有了謝閣老相助,他應該能順利渡過這次難關。”
雲柳不解地問道:“大人是說,有人把司禮監已硃批過的奏疏截留並轉呈給陛下?難道是……擰公公?”
沈溪搖頭:“以擰公公膽色,尚不敢做出此等事來,而且擰公公暫時還沒有接觸奏疏的機會……以我猜想,有可能原司禮監內對張苑有意見的太監,聯合起來,背地裡給張苑使絆子。”
“說白了張苑能力太過平庸,難以服衆……宮內已形成一股針對張苑的力量,現在的張苑正面臨人生最困難的階段!”
雲柳道:“那爲何大人此時不出手幫張公公?想必張公公也願意投到大人麾下……若大人可以影響司禮監掌印,不就可以更好地掌控朝政大局?”
“張苑可不是什麼好盟友。”
沈溪評價道,“至少現在不是……張苑完全是市井小民的心態,利益面前,翻臉比翻書還快,上一刻他需要你時,拼命巴結,轉眼你沒了利用價值,他不幫忙不說,還恨不得踩上幾腳……我知道反對他的勢力中,有幾個能人,這些人對大明忠心耿耿,若上位的話,對老百姓更有利。”
雲柳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眉頭微皺,顯然不怎麼贊同沈溪的說法。
沈溪笑了笑,道:“你定以爲跟能人合作未必一定是好事,有很大可能會被人算計,那我跟你說,一切合作的前提,是看最終目的是什麼,是否對朝廷社稷有利,哪怕最差也能促進經濟民生髮展。”
“否則像張苑這樣,就算明知是個庸才與其合作能獲得巨大利益,卻又知道他爲人奸詐隨時都會背地裡捅刀子,誰都會暗中留一手,處處防備的結果只能是反目成仇。”
“奴婢受教了。”雲柳行禮。
沈溪輕嘆:“單獨相處時,不必自稱奴婢,我知道你對很多事都有自己的看法,你不是那種盲目隨大流之人,我希望你能保持自己的獨特性,因爲我不是每次都能把一個人看透,需要參詳不同的意見。時候不早,我也該休息了,明日有很大可能會開朝會……這次朝議已拖了些時日……”
……
……
一切如沈溪預料,當日要舉行午朝的消息,一大清早便傳遍京師大小衙門。
雖然有的衙門沒資格派人到宮裡參加這次朝議,但怎麼說也是件稀罕事,聽到這消息後,官員們普遍感到振奮。
自劉瑾倒臺,朱厚照已是第三次召見大臣,雖然第一次只是見到幾名大臣,而第二次則直接放了鴿子,但這麼短時間內連續舉行三次朝議,也說明皇帝正在往勤政的方向發展,對朝廷有利。
辰時剛過,沈溪到了兵部衙門,侍郎陸完過來將朝議之事告知。
聽完宮中傳達的內容,沈溪點頭道:“陸侍郎今日也在入宮之列,看來陛下是要過問軍務。”
“哦?”
陸完有些不解,“莫不是要商議明年的戰事?眼看都要年底了,來年戰事……怎麼也會拖到入秋後吧?可入秋後……馬上面臨入冬,西北可是苦寒之地哪……”
雖然只是一兩句,但陸完意思明顯,想勸說沈溪不要堅持來年開春便用兵。
就算要打仗,也要拖到下半年再說。
沈溪笑道:“朝議涉及軍務也未必就是要打仗,或許只是商討來年朝廷預算……屆時只需看看各部調撥錢糧的情況,不就知道陛下是否有意開戰了?”
在這件事上,沈溪沒拿出太過明確的態度,因爲他知道朝廷上下都反對來年對草原用兵。
其實沈溪自己心裡也沒底,但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而且他並不認爲來年戰事會有什麼麻煩,這正是大明最爲強盛而韃靼人衰敗不堪時,若不趁機主動出擊殺殺韃靼人的威風,不用一兩年等韃靼人重新整合在一起又會捲土重來。
沈溪的想法,是把韃靼的主力徹底擊敗一次,打斷其中興的步伐,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都緩不過氣來。
至於徹底平定草原,根本不切實際,因爲大明沒法派出駐軍駐守,就算徹底將韃靼人消滅,也會有新的部族崛起。
草原不斷更迭統治者,從匈奴、鮮卑,再到後來的突厥、契丹等等,只要這片土地能養育一方人,爲了搶奪資源草原跟大明的戰事就不會中斷。
沈溪這邊正在處理公文,此時距離入宮尚有一段時間,突然有吏員進來通稟:“沈大人,謝中堂來見,人已經進了衙門口。”
“哦?”
陸完和王敞一聽,立即站了起來,二人因爲曾列入閹黨名錄而跟始作俑者謝遷有一定嫌隙,不想見面彼此尷尬,都選擇迴避。
沈溪主動道:“兵部的事情就交給兩位大人處置,本官親自去會會謝中堂。”言罷,他主動起身出門,準備把謝遷堵在公事房外,避免影響到兵部衙門這邊的和諧穩定。
沈溪到了院子裡,謝遷剛好走過來。
沒等沈溪行禮,謝遷一擡手:“司禮監張公公昨夜來見老夫,老夫有必要把一些事告之,免得你說老夫明的一套暗地裡又是另一套!”
……
……
謝遷跟張苑在對待沈溪的問題上達成共識,但在張苑走後,謝遷仔細一琢磨,發現有些不妥。
畢竟沈溪兼具孫女婿和門生兩大屬性,又是翰林出身的文官集團中堅,而張苑不過是臨時的司禮監掌印,若只是碰頭協商一番就選擇跟沈溪分道揚鑣,實在太過兒戲,所以他主動上門來,向沈溪“通知”一聲……僅僅只是闡述事實而已。
沈溪道:“謝閣老入內說話?”
“不必了!”
謝遷一擺手,“今日有午朝,好不容易有面聖奏事的機會,老夫得找人商議,就不在兵部這邊久留了,自便吧。”
沈溪心想:“你謝老兒可真沉得住氣,此番朝會涉及的事情,多半跟我有關,你居然不跟我商談,而去找別人?還是說你想讓我出言挽留,主動放下身段跟你說事?”
沈溪感覺謝遷想讓他主動提出請求,故意掛口不提,恭恭敬敬地送謝遷出了衙門口。
謝遷上轎子前,深深地打量沈溪一眼,然後坐轎離去,沈溪拱手相送。
等謝遷走遠,出來打探消息的陸完好奇地問道:“謝中堂就怎麼走了?”
沈溪聳聳肩,道:“或許謝閣老是要去跟誰商議午朝的事情,匆匆離開並不稀奇。”
陸完瞪大眼,迷惑不解地道:“那謝中堂應該跟沈尚書你先商議纔是,今日朝議主要議題,多半跟來年對草原用兵有關,這種事跟旁人談,是否有些不合適……莫不是謝中堂對來年出塞作戰不支持?”
“誰知道呢?”
沈溪苦笑着搖搖頭,沒有回答……他跟謝遷之間的矛盾,已到朝野皆知的地步,不怕陸完會胡思亂想。
沈溪回到兵部,王敞也從公事房出來了,用徵詢的目光看向陸完。
沈溪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兵部這邊沒什麼大事,在下先去軍事學堂那邊看看,然後準備午朝的事情……有什麼事等到了朝堂上再說。”
陸完恭敬行禮:“無論如何,兵部會共同進退,明年這場仗該不該打,又或者怎麼打,一切都聽從沈尚書吩咐。”
沈溪笑了笑,並未表態,但其實很多事經不起推敲,畢竟沈溪是主戰派的代表。
沈溪走後,王敞向陸完問道:“怎麼?你沒跟謝中堂說……?”
“我出來的時候,沈之厚已送謝中堂離開,我能說什麼?”陸完顯得有些不耐煩,“剛纔我說的話你也聽到了,無論謝中堂怎麼想,咱們就跟沈之厚站在一道,總歸沒錯,畢竟有陛下支持……”
王敞遲疑道:“這場仗,勞民傷財,有禍國殃民之嫌……”
陸完沒好氣地道:“換作旁人,或許是,但如今是沈之厚主導戰事,那就未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