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朝在緊張的氣氛中結束。
謝遷雖然觸犯龍顏,但廷杖終究還是被取消了,朱厚照在很多時候蠻不講理,但並沒有無端打大臣的喜好,在人情味上,他比他那些動輒要人腦袋的祖宗好太多了,甚至比他老爹還要強一些。
但朱厚照的態度沒有發生絲毫轉變,出兵之事在一種沒有任何商量餘地的強硬態度中落實,甚至連出兵的日子都定好,三月二十,算算時間不過剩下半個多月。
張苑沒有跟朱厚照一起離開,而是留在奉天殿上,站在龍椅前面,死死地瞪着謝遷。
朱厚照走後,大臣們陸續從地上站起來,謝遷一直跪在那兒,一時間心灰意冷……如果是弘治朝,政通人和,他絕對不會留在朝中受這份窩囊氣,但此時他卻偏要賭氣留下來,因爲謝遷覺得自己不能半途而廢。
“謝中堂……”
楊一清過來攙扶謝遷起身,謝遷卻不領情,一把甩開楊一清的手,顯然還記恨關鍵時刻這位內閣的同僚沒有站出來跟他共進退。
張苑從御階上走下來,到了謝遷跟前。
聽到腳步聲靠近,謝遷終於直起身,臉上老淚已經風乾,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人好像蒼老了十歲。
張苑見謝遷站起來,直面自己,立即用聲討的口吻道:“謝閣老,之前咱家說得不夠清楚麼?你這麼忤逆陛下意義何在?只是爲了體現您的忠心,還是所謂的浩然正氣?讓咱家還有在場這麼多官員跟你一起受罪?”
文武百官都沒走,張苑聲音很大,好像故意要讓所有人聽到一般。
現場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看着,想知道後續會如何發展,尤其想明確出兵之事是否就此落實,因爲謝遷的態度會決定接下來朝中文官所做應對,如果謝遷選擇就此罷手的話,沒人願意站出來頂撞皇帝,就連一向號稱敢諫的六科中人也噤若寒蟬。
所有人想法都一樣:“謝於喬可以倚老賣老,渾然不顧會違反當初制定的國策,跟陛下唱反調,我們卻不能……誰敢保證,陛下大怒之下不砍掉幾個人的腦袋示威?”
謝遷面對張苑的質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如果單單從道義的角度講,他的確認爲自己是爲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纔會那麼進言,但其實內心卻知道,自己所作所爲有不忠不義的嫌疑,忠是對朱厚照,義則是對周邊同僚。
張苑繼續咄咄逼人喝問:“結果如何?陛下還不是把出兵之事給定下來了,甚至連日期都選好,敢問謝尚書您有何良策?出兵已是板上釘釘,明知沒有結果依然反對,以後有事的話聖上會跟諸位商討麼?謝閣老這可是把陛下對諸位的信任付之一炬啊……”
謝遷臉色很不好看,身體顫抖,竟然有些站不穩,好在旁邊有楊一清和李鐩等人,趕忙過來一左一右攙扶。
謝遷低着頭,完全是心不在焉的狀態,就算被張苑罵了,依然沒有任何反駁和申辯的意圖。
“看什麼看?”
張苑見謝遷沒回答,皺了皺眉頭,轉身對在場官員吼了一聲,渾然忘了自己只是宮裡太監,作爲皇帝的家奴,根本沒資格對勳貴和文官大呼小叫。不過爲了彰顯自己的身份,張苑已顧不上許多,他覺得既然謝遷的首輔之位已搖搖欲墜,那他必須站出來,儘量表現出自己的威風,讓人臣服……他心目中最佳的效仿對象就是當初曾權傾朝野羣臣退避的劉瑾。
楊廷和有些看不過眼,站出來勸解:“張公公,謝閣老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朝廷……爲人臣子者,就算明知不能勸阻陛下,也要站出來指出疏漏,防患於未然,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樑儲在一旁看着,目光清冷……他脾氣沒有楊廷和那麼火爆,就算心有不滿,也能忍住,這也是當初劉瑾相逼下他能進退自如的根本原因。
楊廷和在內閣中處於末位,無所顧忌,主動站出來說話,也是因爲他覺得必須要爲內閣發聲,維護閣臣的尊嚴和名望,不過就算如此他依然沒敢在朱厚照發怒時挺身而出,與謝遷共進退。
好在謝遷感受到這份關懷,側過身,望着楊廷和微微點了點頭,隨後又輕輕嘆氣,或許是覺得楊廷和出面力挺他沒什麼必要,畢竟開罪的對象是跟內閣工作對接的司禮監掌印。
張苑冷冷一笑,他對謝遷還有些顧忌,但內閣其餘人等卻從未放在眼裡。
在張苑的想法中,他這個司禮監掌印手握硃批大權,理應高人一等,就在他要繼續逞威風時,戴義出來勸和:“大家切莫傷了和氣,我等同殿爲臣,只是分工不同,謝閣老不也是出自一片好意?既然朝會已結束,諸位大人請回吧……散了,散了,來人啊,送諸位大人出宮。”
張苑被人打斷,回身怒視戴義:“戴公公,你好大的官威啊……這裡有你說話的資格嗎?”
戴義本來是站出來當和事佬,被張苑如此喝斥,只能黯然地低下頭,往後退一步表示謙讓,不再言語。
張苑正得意,忽然發現在場大臣看他的目光中充滿鄙夷和疏遠,愣了一下,開始反思之前說話的態度,突然想起跟在場的文官武將結怨可不是什麼好主意,這對以後他施政不利,不如想想怎麼收攏人心。
張苑心道:“哎呀,疏忽大意了,不知不覺就把人得罪了……臧賢之前不是說了麼?這朝中最大的矛盾,便是文官跟陛下的矛盾,文官們不敢對陛下如何,但陛下陣營中卻有個異類沈之厚,只要把矛盾往沈之厚身上引便可。”
張苑嘆了口氣,道:“咱家先前說話太重了,這裡跟楊大學士道個歉。”
“哼!”
楊廷和冷哼一聲,沒有接受張苑的道歉。
在他看來,內閣首輔是文官之首,乃是文人至高無上的榮耀,也是他畢生追求的目標,堂堂三朝元老竟然被一個閹人如此喝斥,就好像心目中的神明被人侮辱侵犯,自然不甘心要站出來說話。
誰侵犯內閣乃至首輔的權益,他都會以敵對的態度反擊。
張苑心裡頓時來氣:“嘿,我低聲下氣跟你道歉,你居然這態度?你小子是不想在朝中混了吧?”
但因爲想轉嫁矛盾,張苑也就沒有針對楊廷和,道:“陛下之所以會如此胸有成竹,定下出兵之策,乃是因爲朝中有兵部沈尚書這樣曠古爍今的名臣在……想我華夏幾千年,有幾人對番邦戰績能比得上沈尚書?”
謝遷聽出來了,張苑再次有意把仇恨往沈溪身上拉。雖然他對沈溪很不屑,但並不想被人利用,尤其這個心懷叵測之人還是個太監。
謝遷的想法是,就算要處罰沈之厚,那也是文官內部的事情,跟你張苑無關,你這個閹人一直在我們面前挑唆算幾個意思?
謝遷沒有跟張苑解釋,甚至連句告辭的話都沒說,一擺手,招呼楊廷和、樑儲等人離開,等他轉身時,張苑非常意外,愣了一下幾步上躥,攔住謝遷去路,問道:“謝閣老,咱家尚未把話說完,你匆匆離開算什麼意思?”
謝遷不想搭理張苑,眼前這個太監沒有絲毫讓人折服的人格魅力,謝遷心裡暗歎:“張苑完全是個自私自利的小人,比劉瑾差遠了,沒有廉恥之心,如此庸碌小人竟被陛下委以重任,大明距離覆滅真不遠了。”
經此一事,謝遷看明白很多事,對張苑的態度變得越發差了,就此不再把張苑看作政治上的盟友,因爲他確定張苑不會爲了仁義道德做出正確選擇,一切都圍繞着利益轉,根本是我行我素。
“站住!聽不懂人話還是怎麼樣?”張苑見謝遷繞過他繼續往前走,態度頓時變得異常惡劣,直接用喝斥的口吻說道。
這次不但楊廷和動怒,在場很多大臣也都目呲欲裂,看向張苑的目光中滿是不善。
莫說張苑了,就算胡作非爲的劉瑾也沒說在奉天殿內對着當朝首輔大呼小叫,劉瑾治人講究一個師出有名,張苑則完全是胡作非爲。
謝遷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張苑,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道:“老夫不想知道陛下因何而起戰端,或許沈之厚真的是匡扶社稷的大才,此戰結果或是大捷,老夫勸阻的理由僅僅是因爲此戰得勝我大明所獲利益跟失敗帶來的災難根本不成比例,簡直是勞民傷財……”
楊廷和道:“謝老,這些話您爲何之前不對陛下說?”
“說了也沒用。”
謝遷沮喪地道,“陛下根本就聽不進老夫的話,換作誰去說都屬徒勞,老夫不過是盡人事而安天命罷了,老夫能做的事情不多,陛下自打登基,輟朝已三年有餘,在此期間朝廷發生太多事情……老夫實在累了。”
在場文武大臣都聽出來了,謝遷去意明顯,雖然他未必是真的想要退,但既然午朝上朱厚照說出那樣絕情的話,謝遷不上表請辭說不過去,而且因爲張苑和朱厚照的成見,這份奏疏很可能會被批准。
有些人不由看向面無表情的樑儲,腦子裡靈光一閃,好像明白什麼:“怪不得樑大學士不站出來說話,感情他急於要做下一任首輔……謝閣老引退,他上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怎麼可能站出來跟陛下唱反調?”
這些人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樑儲的確沒說話,不過這不代表他覬覦首輔之位,而是內閣三人中,唯一支持沈溪的就是樑儲,樑儲對於出兵並不反對,他從來都把沈溪當作能臣看待,並不認爲開戰是自取禍端。
謝遷道:“既然事情已無法挽回,各位同僚自行回去準備吧,這場戰事想來耗費極大,甚至持續日久,老夫希望未來不管怎麼樣,一定要秉承匡扶大明社稷之心,切莫感情用事!”
說完,謝遷再無停留,徑直離開奉天殿。
……
……
正德皇帝又一次在朝議時針對謝遷。
兩次都是因爲出兵之事翻臉,結果都是以朱厚照強硬態應對而告終,不過這次謝遷受到的打擊更大。
謝遷不但得罪了朱厚照,更跟張苑也交惡,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未來內閣的差事會無比艱難,之前長達半年全面執政的好時光已成爲過去,大明權柄已慢慢落到張苑和沈溪手上。
朝事被張苑掣肘,軍事則完全由沈溪主導,他這個首輔的好日子到頭了。
謝遷沒有稱病不出,因爲他不覺得這是應對當前危機的好辦法,回府後他第一時間寫下請辭奏疏送到皇宮,心中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很可能會遭到來自皇帝和司禮監的雙重壓力,這還不包括來自沈溪和全力主戰的軍方帶給他的壓力。
此時的謝遷只有一個念頭:我不能離開朝堂,一定要堅持下去,謹守文官的最後一道防線。
因爲這是內閣首輔自己遞交的請辭奏疏,沒有人敢做票擬,直接送進司禮監,等候皇帝批覆。
謝遷對前途感覺無比迷茫,他不知道朱厚照會如何應對他的請辭,至少現階段他必須做好隨時離開朝堂的準備。
“……堅持這麼久,難道最後落得個灰頭土臉離開朝廷,以旁觀者的身份見證朝事變遷的下場?當初朝中名臣,離開後全都淪爲看客了吧?”
謝遷想到劉健、李東陽、劉大夏、馬文升等人,這些人曾經在朝堂上叱吒風雲,顯赫一時,但在請辭歸鄉後就失去音信,好像從來就不存在一般,朝廷仍舊按照既定的規律運行,一代新人換舊人,舊人逐漸被人遺忘。
只有當權者,纔會被人記住,否則只能從史書中找尋蹤跡。
二月初四,宮中仍舊沒做出任何關於謝遷請辭的批覆,謝遷也沒再見過正德皇帝和司禮監的人,一種隨時都將離開朝堂的危機感侵襲着謝遷的身心。
也就在這天,謝遷請見張太后。
在謝遷看來,自己一定要爲大明做點兒什麼,如果出兵遭遇慘敗,至少自己心安理得,會覺得自己盡了盡力,而不是事後後悔,而他最關心的事情,已經從反對出兵跳到如何保證大明皇位傳承上。
謝遷覺得必須做最壞的打算,也就是朱厚照出徵出狀況,而對比的例子就是當初英宗在土木堡失利被俘,到時候大明必須要有儲君坐鎮京城,與韃靼人周旋到底,如此就算出事大明也不至於徹底崩塌。
別的事情張太后管不着,但涉及皇位傳承,張太后有發言權,這也是爲何謝遷要入宮見張太后的根本原因,他明白讓張太后勸說朱厚照不現實,與其糾結於出兵與否的問題,不如把出兵後的皇位繼承人給確定下來!
當天謝遷得到永壽宮傳召,帶着一種患得患失的心態入宮。
白天進出宮門對於內閣首輔來說根本不算難事,過了午門,高鳳已在金水橋前等候,他正是張太后派來迎接謝遷入宮之人。
“謝閣老,請隨咱家來……”
高鳳在謝遷面前很恭謹,這位首輔雖然惹怒君王,但變相也成就他的好名聲,旁人就算再厭煩謝遷的倔脾氣,也都明白他不是爲一己私利,到底謝遷是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勸諫皇帝,甚至差點兒被罰廷杖,這種魄力不是一般人擁有的。
可惜的是,謝遷只是爲自己掙了臉面,別的什麼都沒掙到。
高鳳在路上沒有跟謝遷說話,不想跟謝遷商討得失,畢竟他自己也在司禮監掛職,雖然更多的時間他是負責宮內事務。作爲張太后信任之人,高鳳年老持重,基本負責夏皇后入宮後的內宮所有事務,是張太后和夏皇后共同信任之人。
如此一路到了永壽宮,謝遷始終沒有跟高鳳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