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純粹是爲了敷衍崔巖,才把林氏留在身邊。
他也單純是把林氏當作下人使喚,林氏平日所做不過是鋪牀疊被,再就是晚上在他的外屋睡,等於是看門。
之前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沈溪並沒有過多多計較,留這麼個人在身邊對他無太大影響,只是做事小心些,比如回到臨時行轅都是在書房裡辦公,看完公文就叫侍從收拾好,不讓林氏有動手腳的機會。
但現在林氏明顯有更進一步的舉動,沈溪不得不下逐客令,準備把林氏趕回崔巖身邊。
林氏聽了沈溪的話,先是一驚,隨即花容變色,俯身苦苦哀求:“大人,難道妾身有哪裡做得不好嗎?”
沈溪道:“你做的很好,不過軍中並不需要女人存在……你平時留在本官睡榻旁,已經讓人不厭其煩,現在你卻來引誘本官,有何居心?”
林氏趕忙爲自己辯解:“妾身不過是感念大人辛苦,送參茶給大人,並無企圖。”
沈溪冷笑不已:“如此說來,本官還要謝過你一片好意咯!至於你是來做什麼的,明人不說暗話,你真當本官不知?此前你去過巡撫衙門不少次,應該把本官不少消息帶過去了吧?不知崔巡撫可對你有諸多賞賜?”
林氏嬌容慘淡,後退兩步跪在地上,不敢爲自己辯解。
沈溪再道:“平時你做什麼,本官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既然現在你不守本分,那本官也不會留你在身邊,你可以走了!”
林氏磕頭不迭:“求大人給妾身一次機會,讓妾身留在大人身邊侍奉。”
因爲屋子裡的聲音稍微大了些,守在書房外面的侍衛稍微猶豫一下便衝了進來,生怕沈溪遭到襲擊,等發現裡面沒什麼事,先前進來的女人跪在地上時,侍衛們不敢靠前,目光中滿是徵詢之意。
沈溪道:“多餘的話本官不想聽,你不走的話,本官找人把你架出去。”
眼看侍衛就要上前來拿人,林氏突然道:“妾身有些話想對沈大人說,不知沈大人是否可以請諸位軍爺出去,妾身想單獨跟沈大人聊聊。”
侍衛已經上前,站在林氏身後,只等沈溪一聲令下,就把人帶走。
沈溪看了林氏一眼,此時林氏正用一種決然的目光回望他,視線根本沒有迴避的意思,略一沉吟,他一擺手,侍衛都會意地退出屋子,順帶帶上了房門,沈溪這才道:“有什麼話,說吧。”
林氏道:“妾身希望大人看在妾身無惡意的情況下,留妾身在身邊,因爲妾身……實在是身不由己。”
說話間,林氏又把頭低下,顯得很委屈,好像受到不公正對待。
沈溪站起身來,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冷笑道:“哼,僅僅是這樣的話語,本官不會有任何憐憫。”
林氏再次擡起頭來,眼角蓄滿淚水,道:“相信大人是把妾身當作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吧?確實,妾身身子不乾淨,自從亡夫過世,就像是浮萍般沒有着落,只能寄人籬下,不過妾身想爲大明做一點事……”
“大同巡撫崔巖養護地方軍戶孤寡之事,便由妾身負責,站在朝廷的立場,妾身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現在崔大人翻臉無情,以老幼生存要挾妾身,妾身忍辱負重,不過是想保住軍烈屬生存的最後希望而已……”
“沈大人作爲兵部尚書,應該知道西北之地有諸多因戰爭失去親人的孤兒寡母,尤其是軍戶中有很多人家絕戶,壯丁不存,誰人顧及他們的生死?之前崔巖爲彰顯他在地方政績,把軍戶中的孤寡聚在一處供養,以換得劉公公欣賞,期待以此入朝任部堂。”
“不過劉公公被大人剷除後,崔大人便顧不得我們這些老弱病殘的死活,甚至不再調撥糧食,要求我等出來做活求存,現在更要把我們住的地方查封……請大人看在孤兒寡母的份上,容許妾身留在您身邊。”
說完後,林氏不斷向沈溪磕頭,狀極悽哀。
沈溪板着臉道:“故事倒挺委婉動聽,但也僅是故事而已,本官怎麼知道你所說的話是否屬實?”
林氏懇切地道:“大人難道不能派人去查探麼?想必大人現在所有心思都用在對草原用兵上,但莫忘了,城中孤寡老弱大多是朝廷歷年與夷狄用兵帶來的惡果,難道大人就沒有悲天憫人之心?”
“妾身相公於弘治十八年韃靼人犯邊時中流矢而亡,朝廷沒有一文錢撫卹,甚至連亡夫生前留下的田地也被人霸佔……若非妾身有一點姿色,怕是如今早就已成爲流民凍餓而斃,亦或者進入娼館過着朝不慮夕的生活。即便現在,也不過是受人驅使罷了!”
沈溪看着林氏,一時間失語。
他之前只是調查了一下林氏的來歷,但沒有太過深入,只是將其當作巡撫衙門派來的暗探,粗略瞭解到這女人是崔巖所養外宅,行事頗有手段,傳聞出於風塵,所以從一開始就沒把林氏當回事。
現在林氏說了一個讓人爲之動容的“故事”,沈溪聞聽心情沉重,良久後才問道:“你今日應該回過巡撫衙門吧?崔巡撫是如何跟你說的?”
林氏毫不避諱:“崔大人在見妾身前,先見過劉總兵,因城中兵士跟沈大人部署不對付,崔大人很是着惱。”
“劉總兵離去後,崔大人又召集妾身,詢問大人的事情,但妾身實在是一無所知,無法應答。本來妾身希望懇請崔大人換個人來侍奉沈大人,崔大人不允不說,還勃然大怒,以妾身背後幾百名孤寡老幼的生存相威脅……”
“妾身迫不得已,只能硬着頭皮回到沈大人這裡,以期完成崔大人交待的差事。其實妾身對大人非常敬重,並無冒犯之意。”
沈溪不屑一笑:“你倒是什麼都肯說。”
林氏神色悲哀,道:“妾身一人之命不打緊,可妾身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長大後可以繼承亡夫衣鉢……這是亡夫留給妾身最後的希望,否則妾身寧可一死了之,也免得在人世間遭受如此多的侮辱和磨難。”
“行大事者通常不拘小節,沈大人或許沒有婦人之仁,但就不能稍微對過往之事有所反省嗎?”
察覺到沈溪並沒有被她的話打動,林氏情緒幾近崩潰,開始公然指責起來。
沈溪語氣平靜,道:“戰爭總會有傷亡,如果什麼代價都不付出,還想獲得勝利,那麼等來的必將是被外夷奴役,那時便不再是你一人一家的悲劇,而是整個國家民族的悲哀,本官所做一切不過是維持天下人的安定,何須反省?”
說到這裡,沈溪心中的確爲之所動,“但若你所言屬實,那本官確實不應該置若罔聞,你先回房去,等本官把事情調查清楚後,再行決定。”
林氏聽沈溪同意讓她留下,終於鬆了口氣,“謝大人體諒。”
沒有多餘的話,林氏站起身來告退。
等林氏走後,沈溪不由長吁口氣,喝道:“來人。”
幾名侍衛立即進來,沈溪問道:“朱統領呢?”
“大人不是讓朱統領先去休息麼?大人可是有急事找他?”爲首那名侍衛瞪大眼問道。
因爲平時沈溪沒什麼事,只有白天要到各工坊查看時纔會讓朱鴻隨同,到晚上只是讓侍衛們輪值。
“讓朱統領來見。”沈溪道。
“是,大人!”
侍衛退下後就把在廂房休息的朱鴻給叫來,朱鴻見到沈溪有些詫異,問道:“老爺,是要連夜外出私訪嗎?”
因是沈溪家奴,朱鴻在私下場合多稱呼沈溪爲“老爺”。
沈溪道:“你馬上去查一件事,涉及大同孤寡,本官得知巡撫衙門供養了一批軍烈屬,你去查清楚這些人的具體情況。”
因爲朱鴻對調查情報這項工作不是那麼熟悉,所以聽到沈溪的要求後,顯得很爲難,問道:“老爺,是否請老九過來執行命令?”
沈溪一擺手:“九哥負責的事情很多,不能什麼事都指望他,這次就讓你去辦,最好連夜把事情查明,如果你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跟城中地方兵馬打探,他們應該知道很多事情。”
朱鴻點頭:“那老爺,小的這就去了,您自個兒要小心些。”
沈溪再度擺手,朱鴻迅速出門,叫了幾個晚上不用值班的侍衛,匆忙而去。
朱鴻走後,沈溪心中仍舊有一種彆扭的情緒在蔓延,嘴上嘟噥:“過去這幾年,我一直在爲大明創造一個穩定的外部環境而努力,卻忽略了對犧牲將士家屬的撫卹和贍養,倒是這個崔巖,爲了前途居然能把這些事情考慮到,可惜他只是爲了一己之私,無法做到善始善終。”
……
……
城裡很多事都算不得秘密,真要調查起來很輕鬆,朱鴻簡單在城裡走了一圈,回來稟告後沈溪便知道林氏女沒有說謊。
沈溪並不認爲林氏會編造一個聽起來異常荒謬和複雜的故事騙他,這也是他從開始就沒質疑林氏的原因,但就算如此,沈溪得知具體情況後也動容了,他沒想到在大同鎮這樣遠離朝廷中樞的地方,會有這麼一羣孤寡老弱,需要聚集在一起艱難求存,沈溪覺得自己在一些方面確實做得不夠好。
“……老爺,那些人都住在城南一塊,聽說以前有官府開粥場賑濟,不過現在已經叫停了,小人過去看過,大晚上的雖然看不太清楚,不過那邊屋舍確實破敗不堪,其中幾個院子失火過,近乎殘垣斷壁,據說裡面同樣住着人……”朱鴻說道。
沈溪點頭:“城南一帶曾遭遇兵災,後來臨街的地方被人修繕,當做商鋪,其他廢棄的宅院也經過簡單修復,加了些磚瓦。我本以爲是城中平民所住,沒想到裡面安置着這樣一羣可憐人。”
朱鴻問道:“那老爺準備如何做?”
沈溪神色有些複雜,最後輕嘆:“就算知道又如何,始終是地方事務……你先下去吧,有事我會找你,明兒上午不用你陪我去工坊巡查了。”
“沒事的,老爺,小人自幼習武,身體好,回去休息兩個時辰便可恢復過來……小人告退。”
朱鴻行禮後退下。
房間裡雖然沒有他人,但沈溪的心情遲遲沒有平復,就算他想查看公文都不行,耳中一直縈繞林氏說的話。
“這女人不簡單。”
這是沈溪最直觀的印象。
沈溪開始琢磨林氏的一些事:“無論她是因何而來,又或者她所說的事情有幾分隱瞞,至少站在她的立場,她做的沒錯,這跟高寧氏落難後遭遇到的情況類似,在她們心目中,禮義廉恥都是其次,只要能活着,未來就有希望,哪怕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她們也覺得理所當然,這就是人生的無奈之處。”
因爲實在沒心情繼續處理公務,沈溪離開書房回到後宅。
到了主屋門口,只見林氏端坐在外屋,好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一樣,見到沈溪後神色平靜,看來已做好一切準備。
“大人。”
林氏站起身迎接,卻沒往前走,二人身份差距太大,而沈溪又擺明不會接受她,所以她只能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沈溪沒有進裡屋,直接在外屋的椅子上坐下,手邊的茶几上擺放有茶水,但沈溪卻沒有動的意思。
沈溪道:“本官派人查探你所說的事情,以目前情況看,你沒有說謊,但仍舊無法確定後續你是否會對本官不利。”
沈溪的語速很慢,沒有太多質疑或者針對的成分在內,說的話在普通人聽來很和氣,但林氏卻覺得很刺耳,因爲到現在沈溪依然在懷疑她,讓她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麼都難以贏得眼前男人的信任。
林氏神色間滿是悲哀,“既然大人查到妾身並沒有欺騙,所做一切也不過是爲了生存,爲何還要認爲妾身會對你不利呢?”
沈溪擡頭看着林氏:“本官給你機會,並不代表已經寬宥或者說要幫你,誠然,你是做你認爲正確的事情,在保留自己和孩子生存希望的同時,幫助那些鰥寡之人,但你別忘了,你現在的差事是給大同巡撫崔巖當細作,刺探本官的秘密,如此一來你便是本官的敵人!”
林氏身體一震,此時她終於意識到一件事,沈溪之所以對她有這麼大的戒心,不在於她照顧孤寡老弱是否與人爲善,而在於她現在所做的事情損害了沈溪的利益。
從道義上來說,沈溪沒理由幫她。
林氏低下頭,道:“那是妾身一廂情願了,妾身本以爲大人會以城中孤兒寡母的福祉爲先,誰知大人竟是如此冷血無情!”
或許是因爲心裡悲哀太甚,還有就是想到傷害她的人太多,林氏說話時帶着一種尖酸刻薄,讓人聽了心裡很不舒服。
沈溪沒好氣道:“如果你覺得說這些,可以換得本官對你的憐憫,那你隨便說,但本官要提醒你,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本官雖然心存善念,但畢竟不是大同本地的官員,不過是借道大同出兵,未來是否能從草原順利歸來都是未知數……大戰在即,本官哪裡有閒情逸致理會地方上贍養軍烈屬的事情?”
林氏一張俏臉抽搐得厲害,明白沈溪沒開玩笑。
身爲兵部尚書,沈溪沒有懲罰她已是心存善意,趕她走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現在肯留她這個間諜在身邊,要是還說三道四,那就跟給自己找不痛快。
沈溪問道:“現在本官想確定一件事,你只需要回答是與否便可!你可是崔巖的女人?”
“是!”
林氏毫無猶豫地回答,“崔巖狼子野心,一直覬覦妾身美色,先夫剛戰死不久便霸佔妾身身子,絕非善類。這些年被他侵佔的女人不在少數,只是因爲妾身有些能力,可以幫他做事,才一直留在身邊使喚,否則早就被他棄如敝履。不過現在也差不多了,因爲妾身的價值基本已經被他壓榨光了。”
沈溪微微頷首:“崔巖讓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林氏毫不猶豫回答:“崔大人讓妾身來調查沈大人……他名義上巴結沈大人,暗地裡卻派人給司禮監掌印張公公送禮,想通過賄賂張公公入朝任部堂,那時就可以跟沈大人平起平坐!”
沈溪曬然道:“你倒是什麼都知道。”
林氏冷笑一聲:“其實大人也該知道,您只是兵部尚書,就算深得陛下寵信,也難再進一步。崔大人如今已是宣府巡撫,履歷豐富,他要當上六部部堂,巴結沈大人意義不大,作何不去跟擁有硃批大權的司禮監掌印表忠心呢?”
沈溪眯着眼道:“朝廷的事情,你好像都明白。”
“先夫在時妾身確實什麼都不懂,但若長期處在這個圈子裡,還什麼都不瞭解的話,有可能生存下去嗎?張公公已給巡撫衙門傳信,口頭接納崔大人爲同黨,此外還有一些密令,妾身卻無從知曉,不過想來沈大人跟張公公在朝中鬧得不太愉快,相互間都在找對方麻煩,是吧?”林氏道。
沈溪神色平靜,沒有評價林氏的話。
其實不用林氏說,他已經知曉,此前張永已提醒過他,巡撫衙門那邊得到來自宣府的御旨,但其實不過是張苑矯詔,想通過這種方式拉攏崔巖。
因爲九邊各地的總督、巡撫,除了少數幾個資歷不深的,又或者由沈溪提拔的,其餘的人都希望得到站在權力頂峰的司禮監掌印的賞識,一躍入朝擔任尚書或者侍郎。
大明六部部堂通常從西北督撫中選拔,之前劉瑾便以這種原則提拔不少人入朝,現在許多官員爲了升官,當然會想辦法效仿先賢,賄賂張苑。
沈溪到底是文官,本身只是兵部尚書,而且沈溪再進一步,最多擔任吏部尚書,而朝廷文官通常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就算沈溪得到朱厚照賞識,也未必能當十幾年或者二十年的尚書。
沈溪再問:“崔巖下一步計劃是什麼?”
“不知道。”
林氏回答得很乾脆,“如果妾身能知道崔大人計劃,那就意味着成爲崔大人心腹,而不至於被當作一條狗般送到沈大人跟前犧牲色相!”
沈溪看着林氏,“如果我問你,在崔巖和本官之間二選一,你選擇爲誰效命?”
林氏驚訝地問道:“沈大人這是何意?您……您準備對妾身使用反間計?哼哼,妾身可不相信沈大人會採納一個細作的話,而且妾身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利用價值。”
沈溪冷聲道:“本官還沒給你安排任務,你怎麼知道自己沒有利用價值呢?”
“妾身不想被人利用來利用去,就算崔大人再無恥,到底曾施恩於妾身,妾身又怎麼能輕言背叛呢!這是妾身爲人處世的原則,請沈大人免開尊口!”
林氏顯得很倔強,甚至有些不識時務。
沈溪道:“那本官給你幾天時間考慮,如果你還想讓希望延續下去,本官相信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距離本官出征沒幾天了,在此期間或許本官能庇護你,但等本官離開後……你的希望也就破滅了。”
“本官留下的時日不多,請自行考慮吧,這幾天你不用過來侍奉,回去後喜歡對崔巖說什麼,隨便你,但若你選擇繼續站在本官對立面,就別在本官面前裝可憐,本官對待敵人,通常都是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