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幾篇程文,對沈溪來說實在再簡單不過了。
從開始學習八股文開始,這種事每天都在做,一般的程文,一遍就可以熟記,就算是語義和行文相對晦澀的程文,他最多再溫習一下,用不着讀上第三遍。而這次是在李東陽強行相逼之下背誦,更能激發沈溪的潛力。
等錦衣衛將倫文敘和孫緒所寫的文章呈遞到沈溪手上,沈溪就開始通讀起來。
待親眼目睹這二人的文章,沈溪不得不佩服倫文敘和孫緒深厚的文學造詣,所論之論點、論據都很精妙,文采斐然,閱讀如此華美的文章如飲甘泉,只是一遍便可在心中回味良久,不需看第二次就能熟記於胸。
李東陽和都穆都目不轉睛地望着沈溪,沈溪看文章很快,一頁頁翻過去,沒過多久就翻完了。
沈溪的着眼點,自然是倫文敘和孫緒關於“四子造詣”的論述,不得不說,雖然二人都判斷出了四子造詣的大概,但在這篇文章上,比之之前那些華文要遜色許多,或者連倫文敘和孫緒兩個能回答出這篇題目之人,也僅僅只能做到流利。
這也難怪李東陽會單獨留下沈溪,因爲不管怎麼看,他的這篇“四子造詣”的策問文章,都更像是提前知道題目後作出來的,但他卻僅僅是十三歲的少年郎。
“李大學士,學生看過了。”
沈溪把幾張紙重新還給錦衣衛,讓其交到李東陽手上。
李東陽本以爲就算沈溪過目不忘,最少也要花上半個時辰才能將倫文敘和孫緒所寫的四千多字背誦出來,可沈溪前後只用了不到半炷香時間,平常人想用這點兒時間把文章通讀一遍都難。
李東陽驚訝地問道:“你是說……都能背誦出來?”
“是。”沈溪自行回答,“還請李大學士考校。”
都穆瞠目結舌,李東陽臉上也帶着難以置信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不用考校,你將幾篇文章依次背出來即可。”
沈溪微微拱手行禮,然後開始大聲背誦,先從倫文敘的論語題開始,再背幾篇表文,最後是策問的三、四題,而後是孫緒的。
李東陽神情看似淡然,但其實目光始終留意紙上的內容。等沈溪一字不落地將文章全都背誦完畢,李東陽半晌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學生背誦完畢。”沈溪問道,“不知李大學士還有何需要考校?”
李東陽繼續盯着手上的卷子,沉吟良久,突然擡起頭來,掃了一眼面如土色身體抖個不停的都穆,冷聲問道:“你可知罪?”
都穆趕緊跪在地上,磕頭道:“小人知罪,小人道聽途說,以爲沈解元與唐寅等人有勾連,看來此傳言不過是以訛傳訛……但唐寅拿會試考題與小人蔘詳,卻是確鑿無誤!尚請大人明察。”
李東陽眯着眼,想從都穆的神色中察覺一點兒端倪,可都穆低着頭,根本就看不到什麼來。李東陽心裡開始盤算這案子的情由。
作爲弘治皇帝最寵信的大臣之一,其實李東陽從開始接手這案子時,就發覺內有隱情,陰影重重,所以按照他的處理意見,最好兩邊相安無事,皆大歡喜。
可都穆作爲唐寅的至交好友,一口咬定程敏政鬻題在先,還有天下士子那悠悠衆口,連弘治皇帝都不能輕易說不了了之,他作爲欽辦案件的大臣,怎麼都要給皇帝和天下士子一個交待纔是。
李東陽心想:“原本唐寅和徐經都取了前三百名,俱爲進士,若明日按此放榜,必會引起波瀾,還不如聽從原博(吳寬字)兄的建議,將唐寅和徐經撤下,將都穆以及另一舉子補位,籍唐、徐二人俱不在杏榜中爲由,令大事化小。”
原來,吳寬與李東陽俱都服侍過太子時期的朱佑樘,彼此私交不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歷史上後來曾擔任過禮部尚書的弘治名臣吳寬,也從側面影響了鬻題案的進展。
李東陽心中有了定計,招招手對身邊協同辦案的官員交待兩句,拿着案牘起身離開,往後堂而去。
沈溪這邊是最難受的,到最後李東陽也沒說放了他,或者囚禁他,懸而未決,令他的心久久不能放下。
那協同辦案的官員走過來,對江櫟唯交待兩句,這次沈溪大概聽明白了,李東陽的意思,是讓沈溪暫且回府等候消息,但需要派人監督,至於都穆那邊,則需要移交三法司,靜待李東陽進一步指示。
隨後協同辦案的官員進了後堂,於是當前正堂說話份量最高的成了江櫟唯。江櫟唯笑着對沈溪行禮,道:“沈公子果真是非同一般。可喜可賀。”
沈溪輕嘆:“不過是死裡逃生,喜從何來?”
江櫟唯笑而不語,根本就沒搭理都穆,親自送沈溪出門,這次沈溪就沒有再矇眼罩了。
至於都穆,沈溪離開時還跪在堂上。
沈溪不知道都穆與吳寬的淵源,還以爲這個兩面三刀的小人遲些時候可能會遭受嚴刑拷問。
出了門口,江櫟唯並未打算送沈溪回客棧。
江櫟唯道:“經此一事,只能麻煩沈公子委屈一下,另擇寓所暫住。待明日放榜後,在下必定親自送沈公子回府。”
沈溪驚訝地問道:“爲何要等到明日?”
江櫟唯笑着回答:“沈公子能到北鎮撫司衙門走一趟,且毫髮無損出來,也算不易。在下終於完成玉娘之託,不過沈公子既然牽扯進另一樁案子,今天的事情一鬧,幕後賊人或許會有所覺察,你還是暫且迴避一下好。”
“在下會在這周圍找一間相對僻靜的院落,讓沈公子安心住下。放心,明日若沈公子榜上有名,在下會親自爲沈公子報喜,不會有誤。”
沈溪心想:“這江櫟唯口稱在下,似乎是料定我必中進士,不敢再得罪於我,但爲何畫蛇添足,把我軟禁起來呢?”
但沈溪此時別無選擇,只能上了江櫟唯安排的馬車,到了一個他根本不知位於京城何處的四合院。好在院子裡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甚至還備有夜宵,沈溪百無聊賴,手邊又無書可看,乾脆上牀睡覺。
……
……
三月初二是會試放榜的日子,可頭幾天,關於會試鬻題案的事情已經鬧得滿城風雨。先有華昹上奏彈劾程敏政,而後程敏政被勒令賦閒,唐伯虎、徐經二人遭到軟禁,眼看要放榜了,朝廷仍舊沒給出具體的懲罰措施,也沒給這案子最後定性。
到此時,程敏政、唐伯虎、徐經三個涉事人,依然尚未定罪,甚至沒有下獄。
朝廷似乎有意要等禮部會試放榜之後,才正式展開對這次鬻題案的調查。很多人已經猜到,作爲事件的兩個當事人,唐伯虎和徐經肯定榜上無名。
禮部會試,只要中前三百名,無論最後殿試成績如何,都可以說是中了進士。
只是殿試之後,會將所有進士分爲一甲、二甲和三甲,頭銜和待遇上有所區別。
一甲只有三人,分別爲狀元、榜眼、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九十五人,賜進士出身;三甲二百零二人,賜同進士出身。
而禮部會試中,最重要的名次,正是首榜前十名。
按照一般的規矩,只有首榜前十,才能列於最後的一甲頭三名,反之,那就最多是個進士出身,而與狀元無緣。
至於會試首榜第一名,也就是俗稱的會元。
連中三元,說的就是連中鄉試解元、會試會元和殿試狀元。
三月初二這天上午,會試尚未放榜,不過昨夜裡倫文敘、孫緒和沈溪三人被拿到北鎮撫司的事情就傳開了,士子們都在緊張地等候會試結果,此時任何一點消息,都會引發軒然大波,更何況被拿的三人,都是極有名氣的應試舉子。
倫文敘早就是公認的名儒,孫緒是“瀛州才子”,沈溪則是福建鄉試解元,剛與唐寅鬥畫而名聲鵲起。
本來聲名越大跟鬻題案越沒有牽扯,可這次鬻題案卻不同,越是有名的士子,越是牽扯其中。
唐寅和徐經就是例子,這二人公認才學過人,卻同時涉案,所以參加會試的舉子們在得知這個消息後,沒有半點兒驚訝,唐寅和徐經尚且牽涉其中,倫文敘、孫緒和沈溪憑什麼不會舞弊?
但很快又有第二個消息傳出來。
原來倫文敘和孫緒,當晚押解去了北鎮撫司衙門後,居然好端端出來了,據說審理此案的大學士李東陽,讓二人各自做了幾篇文章考察他們的才學。
雖然不知李東陽考察幾人的目的,但不管怎麼說,人家從北鎮撫司這種鬼門關出來,殊爲不易。
唯獨福建十三歲的小解元公沈溪,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在被李東陽考覈之後,單獨留下,似乎是被下獄嚴刑拷問。
沈溪下落不明,最着急的不是林黛、朱山和寧兒,因爲她們待在小院裡,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傳聞。
反倒是蘇通,作爲沈溪的至交好友,在衆士子中算是有一定人脈,得到消息後分外緊張,他趕緊找了一些福建同鄉舉人商議此事,但一衆同鄉舉子唯恐避之不及。
這沈溪跟鬻題案有牽扯,我若替他說話,或者讓別人知道我與他相熟,豈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
管他沈溪是否被下獄,只要我平安安穩即可!
蘇通一上午拜請了不少人,他想幫沈溪到衙門疏通,又或者找人跟朝廷那邊遞話,詢問一下案子的大概情況,可沒一人願意幫忙。
世態炎涼,蘇通也沒轍,可他仍舊不死心。
蘇通曾在年初時拜訪過一些祖籍福建的在京官員,這些人知道他是福建來的舉人,念在同鄉面子上雖然予以接見,但卻以敷衍居多。蘇通本想去求這些人,就在他寫好拜帖準備逐一投遞時,有一人過來詢問蘇通的情況。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與蘇通同樣來自於閩西汀州府,而且與他跟沈溪結下深厚淵源的吳省瑜。
“蘇兄還有心幫沈公子出頭?”
吳省瑜好似剛得知沈溪的境況,先是感慨一番,顯得對沈溪很是同情,可是當他知道蘇通要做什麼時,馬上換上一副驚訝的口吻,“眼下就要放榜,蘇兄還是早些看過榜單,金榜題名自然最好,不然的話,儘快回鄉,免得被鬻題案牽連。”
蘇通這才知道,吳省瑜不是來幫忙,而是專程來說風涼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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