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未置可否,張濂那邊已經在思量這筆買賣是否划算。
佛郎機人的銀子成色是不怎麼好,不過關鍵是個頭大,他早前找人算過,一枚銀幣折色差不多有五錢銀子,那一人六十枚銀幣,足足三十兩銀子,船上抓來有二百多人,能換得六千多兩銀子回來。
船上掠奪來的財物不用歸還,起碼還能多得七八千兩銀子,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啊!
但問題是……即便是泉州知府,張濂並沒有處置這些番邦人的權力,連欽差沈溪也沒有,這銀子不太好賺啊!
最好是空手套白狼,先假意接受,當佛郎機人擡着銀幣上岸後,把銀子扣下,來個拒不認賬……
就在張濂這邊還在琢磨的時候,沈溪卻已開口:“一人六十枚銀幣,這價格還算公道合理。”
張濂一愣,好奇地打量沈溪,我當你是個榆木疙瘩,感情是我送你的銀子你看不上眼,等着從佛郎機人手上撈銀子?
當滿剌加人還在對佛郎機使節翻譯時,張濂拉沈溪到一旁,問道:“欽差大人不會真的打算讓他們贖人吧?”
“爲什麼不?”沈溪攤攤手,問道。
張濂心中暗罵,卻趕緊解釋:“佛郎機人侵犯我邊境,如今人雖然拿了下來,但按照規矩,必須要交由朝廷來處置。”
沈溪笑了笑道:“你別忘了,我可是欽命使節,有權力這麼做。”
張濂這下徹底搞不懂了!
之前你還跟我擺譜,原來是個貪財鬼,一聽說佛郎機人要給錢,你就立馬答應,真是辜負外面百姓對你的崇拜啊!
沈溪轉過頭時,葡萄牙人臉上已經見到笑容,他們沒想到,這趟硬着頭皮來贖人,居然會這麼順利。
“大人,他們說,想把船一併贖回去。”滿剌加人道。
蹬鼻子上臉。
沈溪一擺手道:“我們還是先談贖人的問題,若他們沒那麼多銀幣,拿什麼來贖船?”
“他們說……銀幣不夠的話,尚有金幣。”
一句話,就讓張濂心頭火起,先前他總覺得哪裡不對,現在纔想起來,清點戰利品時,居然沒找到金幣。
佛郎機人初來乍到時,賄賂地方官員,可是送了他不少金幣。對於大明人來說,佛郎機人的金幣成色出人意料地好,那纔是真正的寶貝。
張濂開始懷疑張老五等人,莫不是他們搶到金幣後,私藏起來了?
張濂心道:“回頭一定要審問他們一番!”
沈溪這時候出口問道:“金幣在哪裡?”
滿剌加人翻譯道:“他們說,裝金幣的船,沒被你們……我們劫走,而今還在他們手上。”
沈溪這才釋然,感情昨晚去搶船時,錯過了對方一條藏寶船。當然,是不是真的另說,或許只是佛郎機人贖人贖船的錢不夠,在這裡瞎編。
沈溪嘆道:“在我們大明人的思想裡,人命是無價的,既然他們非要把人命用真金白銀來衡量,那就先算算我們大明朝枉死百姓的價格。他們在我沿海地區殺了多少人,一條人命六十個銀幣……”
到了這個地步,張濂終於明白沈溪的用意。
沈溪故意引導佛郎機人把贖人的價格說得清楚明白,其實是要來個“秋後算賬”,你佛郎機人不是在我沿海地區殺了不少百姓嗎,先把這筆債償還了,再商討贖人的問題。
張濂心裡暗樂:“還是這小子想的周到,這樣不用交人,就能拿到大筆賠償。一人六十個銀幣,無須跟朝廷申報,我與他二一添作五分了便是。”
等滿剌加的人跟佛郎機人一說,佛郎機人臉色大變。
先不論這買賣合不合理,單說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沿海地區殺了多少人。不過佛郎機人很聰明,連作孽的都不知殺了多少,你們如何知曉?我們隨便報幾個人,賠點兒銀子意思一下,最重要的是把阿爾梅達等人贖回來。
“他們說在沿海殺了幾個村民,加起來總共七人,按照贖人的價格,一共給你們四百二十銀幣。”
張濂在旁邊趕緊提醒:“欽差大人,這殺村民的事……最好別跟朝廷上報,否則你我可要擔責,就說被他們劫持的人,一律按六十銀幣賠償,這麼說您看……”
沈溪微微搖頭:“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若不趁着大勝之機上報朝廷,等到被御史言官彈劾,張知府可有把握保全己身?”
“這個……”張濂一臉爲難。
沈溪又道:“張知府請放心,我一定會在上奏中爲張知府美言,讓朝廷知曉,佛郎機人殺我百姓,是他們背信棄義,與地方官府無關。我還會詳盡描述張知府奮勇殺敵的事蹟。”
張濂點頭道:“有勞欽差大人代爲說項。”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想,等把賠償的銀子拿到手,你看我認不認賬!
沈溪回過頭對佛郎機人道:“以爲隨便說幾個人,就由得你們耍賴?來人,將從船上營救下來的大明朝百姓請到大堂上來!”
不多時,從佛郎機船上營救下來的明朝百姓就到了正堂,他們一見到佛郎機人,一個個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啖這羣魔鬼的血肉。
“大人,您可要爲我們做主,小人只是本份務農的村民,未料這羣賊人殺到我們村子……他們不是人,我全村上下七十六口人,如今就剩下六人,有兩個在另外的船上沒下來……嗚嗚,我那可憐的娃兒,才九歲……”
佛郎機人四處搶劫,登陸燒殺擄掠後,基本每個村子都會挑選幾個年輕力壯的拉到船上當奴隸。這年代,或許沒多少人識字,但一個村子基本都是同姓,村裡有多少人那是門清,讓他們把總數和活着的人數一說,死去多少完全可以算出來。
這頭有人哭訴,那邊已有人扒拉算盤珠計算。
滿剌加翻譯一臉苦澀地跟佛郎機人轉譯,等佛郎機人聽到數字越來越多,臉上都露出驚恐之色。
剛纔爲何要耍心眼答應給大明朝百姓賠錢?這下可好了,就算把所有船賣了,也賠不起啊!
等把所有數字計算完畢,沈溪手裡拿着賬簿,漢字所寫的數字看上去稍顯彆扭:“嗯,一共是六百三十二人,那便是三萬七千九百二十枚銀幣。你們先把這些銀幣送來,我們再商談贖人的問題。”
佛郎機人當下就呼喝一聲,滿剌加翻譯一聽神色緊張,沈溪一猜就知道是喝斥和罵人的話。
張濂走到沈溪身邊,小聲道:“欽差大人,金額是不是高了一點兒?要不給他們打個對摺?又或者問問他們有多少銀幣?”
“到底如今百姓都已經死去了,就算有賠償,不也沒苦主收不是?”
沈溪冷聲道:“張知府的話,在下不能苟同。他們贖人的價格是六十銀幣,一視同仁,我大明的百姓自然也應該值這個價,否則,豈不是說我大明百姓,及不上番邦子民?”
張濂趕緊道:“欽差大人可千萬別誤會,下官絕無此意。”說完,張濂開始抹冷汗,這話要是讓弘治皇帝知道,不剝了他的皮纔怪。
等稍微鬆口氣,張濂突然意識到,這裡是泉州知府衙門,應該是我說了算纔對啊,怎讓這小子佔據了話語權?
張濂正要找回主動,卻見沈溪一擺手:“本官知道你們幾個不過是佛郎機人的蝦兵蟹將,做不了主,那就把你們總督請來,本官跟他商議。”
隨着沈溪吩咐,衙役將佛郎機人的總督阿爾梅達押送到正堂。
阿爾梅達見到艦隊來贖人,而且作爲談判代表,三人沒有戴上枷鎖和鐐銬,臉色多少帶着欣慰,這至少說明明朝人懂得談判的規矩!
可當三人把剛纔沈溪所提條件說出來後,阿爾梅達面如土色。
三萬多銀幣,僅僅是賠償,就算九條船都在,也要砸鍋賣鐵才能湊夠,更何況現在只剩下三條船。
“總督先生,不知你意下如何?”沈溪笑着看向阿爾梅達。
聽了滿剌加人的翻譯,阿爾梅達無言以對,倒是張濂在嘀咕:“欽差大人瘋了,居然稱呼番邦人‘先生’?”
半晌之後,阿爾梅達似乎才意識到問題所在,連忙說了一番話,由滿剌加人轉譯過來:“總督說,給他一點兒時間,只要讓他回到滿剌加,就有足夠的銀子賠償。”
沈溪擺了擺手:“你人都走了,萬一不回來,我們豈不是蝕了老本?這樣吧,你留在我大明,親自向我朝天子負荊請罪,讓我朝天子感覺到你的誠意,同時派你的人回去取銀幣,記得一個銀幣也不能少。”
沈溪要的是賠償的銀幣,故意不提關於阿爾梅達等佛郎機俘虜的處置問題,因爲沈溪自己也知道,在戰俘問題上他做不了主。
他現在的任務,是將阿爾梅達等人作爲戰俘兼通商使節押送到京城,如此他的任務就算順利完成。
至於放不放人,通不通商,那是由內閣大學士和六部堂官去商討,皇帝拍板決定,跟他無關。
阿爾梅達發覺,想從這個狠辣的少年手上得到自由實在太過困難,但他也不願意坐以待斃。
他對那三個使節說了幾句,大致意思是讓他們趕緊去籌措賠償和贖人的銀幣。
沈溪道:“要走可以,不過先留下一點利息,當作抵押。”
佛郎機人均是一臉不解。
“將你們的金幣留下,還有船上的貨物,當作進貢我朝的貢品,如此或者能換得我朝天子的寬宥。”沈溪道。
阿爾梅達說了一句,此時張濂也過來提醒,二人的意思差不多:“之前不是得了那麼多戰利品,何必自找麻煩?”
沈溪笑道:“戰利品是戰利品,貢品是貢品,二者並非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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