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郭嘉的聲音響起,場中一道道審視的目光落在郭嘉身上。
郭嘉今日顯然沒有喝酒,一身儒袍,樣貌俊秀,頗有幾分名士風範,只是一雙眼睛,卻帶着幾分狂傲不羈,對衆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徑直來到殿下,對着劉協恭拜道:“臣,郭嘉,參見陛下。”
對於這個最近常出現在劉協身邊的人,楊彪、丁衝、司馬防等人都不陌生,楊彪不止一次見過劉協與郭嘉談笑風生,此刻見郭嘉無視一衆朝臣,心中對此人更是不喜。
“你便是那潁川浪子?”丁衝眯了眯眼睛,一副前輩教訓弟子的口吻,冷哼一聲道:“陛下既然對你青睞有加,就該好好輔佐陛下,匡扶漢室,怎可出妖言蠱惑聖聽?”
郭嘉起身,目光落在丁衝身上,微微一笑:“原來是幼陽公,只是不知幼陽公何出此言,嘉又何曾蠱惑聖聽?”
“哼!”丁衝怒道:“陛下自登基以來,從未有過此等想法,如今突然出了招賢令,若非爾等小人蠱惑聖聽,怎會出此亂國之詔?”
“幼陽公此言差矣。”郭嘉微笑道:“陛下雖然年幼,卻是少有聖明之君,若真是妖言,又怎能被輕易蠱惑?”
“至於亂國之詔,這又從何談起?”郭嘉搖頭笑道:“既要中興漢室,自然該有大量賢良相佐,陛下招賢令出,四海賢士無不慕名來投,有賢士入朝,大漢中興有望,怎是亂國之詔。”
“荒唐!”司馬防怒道:“那招賢令有言,只問其才,不求其德,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郭嘉點頭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若只因其德行有虧,便棄賢不用而用庸才,豈非可笑?”
“我大漢向來以德治國,有何可笑?”丁衝厲聲喝道:“似爾此言,豈非悖論祖宗法治?”
“幼陽公此言差矣,便以我朝爲例,高祖德行如何,諸位當知,卻最終坐擁天下,立下漢家四百年基業,陳平、韓信,德行皆有瑕疵,然卻助高祖成就大業,諸位爲何視若不見?我大漢以德、孝彰顯域外,然內,卻是以法度約束,若以一地生民爲例,德行有虧者,卻能令生民豐衣足食,德行高卻胸無點墨者,自身品行無暇,卻無法令治下百姓安居,流民四起,德行再高,於民又有何益?”
“您……”丁衝被郭嘉一頓言語說的胸口一窒,指着郭嘉,卻說不出反駁之言。
“然奉孝可曾想過。”鍾繇上前兩步,冷冷的瞥了郭嘉一眼,沉聲道:“奉孝所言幾人,皆有匡扶社稷之才,然你郭嘉,不過潁川一浪子,終日放蕩形骸,有何資格,與這些前輩相提並論?”
“元常公怎知嘉沒有匡扶社稷之才?”郭嘉搖頭笑道。
“你?”鍾繇不屑的瞥了國家一眼:“文若視你爲友,或有幾分詭才,今日所見,也卻似那蘇秦張儀之輩,但若想與先賢相較,當真自不量力爾。”
“如此看來,元常公以爲,那蘇秦張儀,不過一說客?”郭嘉看向鍾繇道。
“不錯,看來奉孝有不同見解。”
“不敢。”郭嘉道:“只是蘇秦,曾佩六國相印,張儀,兩度爲秦國宰相,以嘉看來,此二人實乃真豪傑也,至於與先賢相較,嘉卻以爲,未必不可。”
“先賢也曾有云,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也不必賢於弟子,今人未必就比古人差,試想,若世之學者,皆不如先輩,一代更比一代弱,那今之聖賢,豈非連古之匹夫都不如?”郭嘉看向鍾繇道:“我等雖敬先賢,然所敬者,乃先賢開書立說之心胸與氣魄,但若說學問,自該精益求精,力超先輩,如此,方可令天下越加興盛,似元常先生所言,我輩學者連與先賢一較之心胸、氣魄都沒有,又如何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事開太平?”
這些時日,劉協經常會找郭嘉來談論天下,作爲這一個時代的頂尖智者,郭嘉對於這些東西的吸收能力,遠遠超出了劉協的想象,此刻拿來與衆人辯論,只那一舉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便足以讓當世大儒自愧不如。
“你……”
“以元常先生之論,嘉難以想象,千百年後,後輩學者,是否連今之販夫走卒都不如?”
“狂妄之徒!”鍾繇聞言大怒:“盡說些詭道旁言,霍亂視聽!實乃儒者之恥也!”
“這話,當年在潁川書院,先生已經說過,如今,卻是不必再提了。”郭嘉眼中閃過一抹冷芒,冷哼一聲:“孔孟之前,天下也無儒學,那儒學在當時大賢看來,恐怕也是左道旁門,正是因爲有爾等這些食古不化,抱殘守缺之人,才使後輩學者,無膽創新,豈不知,先生所言所行,看似德高望重,實則與天下無益,於學問而言,卻是扼殺超越先賢之機會,若所謂有德者,都如元常先生這般,那嘉反覺得,這世上,還是少些這等崖岸自高的有德之人,或許會好些。”
“你……”鍾繇指着郭嘉,一口氣憋在胸口,說不上話來,半晌,在衆人驚呼聲中,噗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來,萎頓在地。
“快傳太醫。”劉協連忙站起來,對着殿外道,隨即對郭嘉投過去一個讚賞的目光,臉上卻是責備道:“奉孝之言,太過激烈了些,元常乃我朝中棟樑,於社稷有功,不可無禮。”
“嘉遵命。”郭嘉看着鍾繇被幾名侍衛七手八腳的擡出了大殿,對着劉協微微一禮:“請陛下恕罪,嘉一時失言,過於激進,不想元常公如此……呵呵,如此剛烈,實乃嘉之罪也。”
一衆朝臣看着郭嘉,眼見鍾繇被郭嘉幾番言語氣到吐血,心中卻是憤恨難平,同仇敵愾之心更濃。
司馬防皺眉看着郭嘉道:“今日,我等共聚一堂,所爲者卻非來論古今之別,而是爲招賢令之事,如奉孝所言,無德之人,或許有才,能令地方興盛,但奉孝可知,無德之人,多出自寒門,你可知爲何?”
“嘉不知,正要向前輩請教,敢問何故。”郭嘉微微拱手,笑問道。
“無他,寒門子弟,大多出身貧寒,不受人重視,自小窮困,也因此,一朝得勢,難以抵受富貴繁華之誘惑,致使德行匱缺。”司馬防嘆了口氣,沉聲道:“吾不否認,寒門也有高士,世家也有紈絝,但若總體而論,德行有虧者,多出寒門,卻是不爭事實,而且所處地位不同,眼界、見識,其間相差,不可計量,奉孝可曾想過這些?”
“因噎廢食之論。”郭嘉搖搖頭:“我大漢立朝以來,以法而治,約束官員,官員貪墨受賄,乃律法之不足,執行之不利,建公卻要將之歸納於個人涵養,撇去了朝廷執法不力,不查之責,豈非可笑?”
“放肆!”楊彪聞言,眉頭微蹙,厲聲喝道:“爲官者,自當以德服人,其身不正,何以正人,與律法何干?”
“太傅此言又差矣。”郭嘉搖頭道:“上至百官,下至販夫走卒,若無律法約束,只以自身修養來約束自身,或許在場諸位,有足夠的修養,可抵禦外界之誘惑,然……”
郭嘉看向衆人,沉聲道:“試問這天下億萬黎民,又有幾人,能有諸位之賢德?若只以德行約束於人,不知諸位以爲,這天下,有幾人能夠守住德行?”
“正因爲有律法存在,才令這億萬黎民不敢觸碰,嘉以爲,與其過於苛求官者之德行,倒不如加強律法之監管,而後量才而用,若凡事苛於求得,嘉看來,卻恰恰說明了朝廷之無能,這滿朝公卿之不做爲。”郭嘉說道最後,目光卻是越來越亮,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
楊彪皺眉看向郭嘉:“依奉孝之言,莫非想效仿先秦,推行法治?”
“非也。”郭嘉搖了搖頭,商鞅雖然有魄力,但他卻不想做商鞅:“在嘉看來,法乃國之底線,德乃國之上限,雙方,本可相輔相成,以法約束萬民,以德來提高萬民之修養,此方爲治世之論,無論法治還是德治,都有失偏頗,以德而選官,更是荒謬,有才不用,卻用庸才,至萬民生民於不顧,而苛求官德,更以門第之別,而將萬千寒門之才拒之門外,更是國之損失,嘉今日所言,或有偏激,卻希望諸位能夠深思,更何況,值此郭嘉困難之際,更該不拘一格,何以將人才拒之門外,徒令他人恥笑。”
楊彪等人面色陰沉,卻無法反駁,這中間除了郭嘉所言,還有許多利益衝突,但此時,卻如何能在朝堂之上說出來?
劉協見衆人不再發問,知道大局已定,當即起身,微笑道:“奉孝所言,深得朕心,我大漢要振興,要壯大,只是苛求於官德而棄能者而不用,就如奉孝所言,實乃因噎廢食之舉,朕希望諸位臣公能夠摒棄門戶之見,以大國心胸,收攬天下之才爲國所用。”
“陛下所言……甚是。”事已至此,若是之前,他們還能反駁,但此刻,衆人所言,被郭嘉一一反駁,氣勢已失,此刻再說,反而成了強詞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