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脈人丁稀薄一直便是衛父心裡一個抹之不去的陰霾,偏偏衛寧那天生頑疾使得他隨時便有早夭之險,更是讓他殫精竭慮,年過四十,便是兩鬢生霜。衛家在河東盤踞一方,巍然不倒,看似顯赫異常,但其中心血又有多少人能夠知道。
而倘若能早日讓衛寧留下血脈,也成了衛父衛母心急不已的事情,不論與家族,還是與親情來說,現在都早已經耐不住了。
前翻,衛父自認爲以衛寧你孱弱病體是無法再繼承他的位子,是以才刻意與蔡邕這個儒學大家訂上了親事,實則也是爲衛寧日後謀上一個退路。
但現在,這個後謀似乎並不那麼重要了。
衛寧南方一行,帶來了太多驚喜,與楊氏的結交,身體的得治,甚至是少年封侯,這個天大的光耀門楣之事,無一不讓整日殫精竭慮的衛父欣喜不已。
水漲船高,在河內柳家的提親之下,衛父對於子嗣的繼承問題上終於也怦然心動了。子嗣的傳承自古便是大事,如今蔡琰不過十餘歲而已,倘若等到能夠婚嫁之齡,那還需幾年,這是如今的衛父衛母無法忍耐的關鍵……
而若在衛寧封賞下達之前,衛父或許還會躊躇。但此刻似乎已經沒有什麼可猶豫的地方了。
衛寧受封蘭陵侯,這樣一個赫赫身份,足夠作爲搪塞蔡家的藉口……
“這是你未來岳父的書誥……”面對衛寧的質疑,衛父不以爲然,倒是胸有成竹的從書匣中取出一卷信絹,遞到衛寧面前。
衛寧心裡咯噔一跳,沒想到這區區半個月的時間,衛父竟然已經與蔡邕取得了聯繫……衛寧不得不佩服他父親的手段。
隱隱有些預感,似乎自己這一次真的無法違逆這個看似溫和憨厚實則手眼通天的父親了。
翻開蔡邕的書絹,細細咀嚼每一個文字,衛寧的臉色卻也變得異常難看……信中所言,非常明確。開頭便是對衛寧一番讚譽,而後蔡邕似乎也因爲蔡琰年幼不能完婚而微微有些愧疚,在河東身爲皇囚,遭遇了親朋好友的冷遇,偏偏過道河東衛父不避嫌相探,就這一點情誼實際上早便得到了蔡邕發自內心的感動。
歷史上蔡邕便以老實溫雅而著稱,董卓死後幹冒天下之大不韙提他收屍,而被王允處死,便是爲了報答董卓對他尊崇有佳,沒想到,在這個問題上卻也對衛家表示了足夠的諒解。
衛寧雙手顫抖,不可思議的看着自己的父親,後者卻是一副淡然神色,“我與伯喈世兄已經談明,就算你娶了河內柳氏她也只會爲一側妻,正位自然還該是蔡琰!”
“至於河內柳家……哼,他們那點心思又如何能瞞得過別人?但不論如何,柳媛我還是甚爲滿意,作爲河內一方世家,對於你來說,未來勢必也是一大助力!何況如今你身份已經不同往日,他柳家比我衛家遠甚,能得側妻之位並不算辱沒於他!自然……柳家也是並無不願之意!”不理衛寧那面色慘白的模樣,衛父冷哼一聲又道,“如今我與柳家已經商定,便在你三月行了冠禮,便迎親成婚!”
“已……已經商定好了?”衛寧不由得苦澀喃喃道。
半晌,衛寧想起自己那才下過的決定,眼睛恢復一絲清明,挺胸鼓起氣力奮聲道,“父親,爲何不與孩兒考慮之日,這般行事,我還有何自主……?”
面對衛寧的苦澀之聲,衛父淡然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以前,萬事我都依你。但現在,你的性命便不該屬於自己,而是爲了整個衛家而活!”
“這是一個人與人,競相食的世界,便是所謂的帝王,貴胄,不過都是一羣互相爭鬥的狼羣。失敗,便是滅亡,被強者吞併。要成功,便要不惜一切代價,團結一切可利用的力量,打到任何一個威脅自己的存在!同時,爲了達到這個目的,作爲一個世家子弟,尤其是即將繼承一個狼羣最高統帥的位子,便是你的血肉也要有作爲餌料的準備!”
“記住!你現在不再是一個人,而你的背後擁有的是一個家族,他可以給你帶來強大的力量,同時,你也必須爲了他犧牲掉所有可以犧牲的東西……甚至,包括我!只要你作爲衛家家主一天,你就必須有這個責任!”衛父眼睛有着從未在衛寧面前展現過的光芒,灼熱而堅定,衛寧在他的身前,一時間震懾在那股強大的威壓下,絲毫動彈不得……
衛父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話,倘若放到現代也異常讓人震撼,衛寧目瞪口呆,久久無法言語。
月明依稀,衛寧不知道是如何走出那間密室的,淡白如水的色澤在寒冬之際,卻是難得那麼清明。衛寧無暇擡頭仰望那皎潔的月牙,心裡異常酸苦……
“這樣一個泯滅感情的生物,即便能夠擁有最爲顯赫的身份,地位,權利,到底又有何用?區區幾個月的時間,整個世界爲什麼越來越讓我找不到往日的痕跡?”衛寧閉了閉眼睛,回想起十數年來,那總是洋溢着和煦笑容的父親,即便充滿責備的眼神也是掩蓋不了的包容,身影似乎已經漸漸模糊,似乎距離他越來越遠……
只有當你慢慢成長的時候,纔會發現原來事實的真相是那麼不合自己的原定臆想。
如果可以,衛寧寧肯不願治好這個身體,不願踏足出門,寧肯安安樂樂的生活那虛幻的世界當中……
可是,這一切已經無法再重頭來過,自己選擇的道路,自己自然便要堅強的承擔下來。
衛寧別無選擇……
“寧兒……這麼晚了爲何獨自立於園中?快速速進屋,外面風大,倘若受寒又引發疾患,如何是好?”就在衛寧倉惶若失的時候,耳邊那熟悉慈愛的母聲焦急想起,驀然回首,那個如今也略顯老態的母親,滿臉依舊是滿面關懷。
衛寧這一刻似乎再也壓抑不住,眼淚滾滾而落,聲音沙啞的緩緩撲了上去,彷彿受了莫大委屈,緊緊摟住那個華服婦人,“母親……”
“我兒……這是爲何?唉,這裡風大,還是隨我進屋來談。”衛寧的哭泣讓衛母大爲錯愕,但這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溫柔的拍了拍衛寧的肩膀,將他帶入房內。
“快去叫膳房取些薑湯,蓮子!”衛母將衛寧引入屋內,這才慌忙下丫鬟吩咐道,這才重新將視線放到一臉淚痕的衛寧身上,“唉,我兒有何委屈之事,快速速與爲娘道來,爲娘定然爲你做主!唔?你在大廳赴宴,定然又隨你父親飲了不少酒吧?唉,我早勸解,飲酒傷身,何況你身體不適,爲何三番五次不聽我言?”衛母聞到衛寧身體那股酒味,微微皺了皺眉頭,嗔怒道。
看着自己這一世的母親,衛寧貪婪的品味着那種感覺,母親的溫柔,卻是世界上所有失意遊子最爲安心的港灣。
在衛母那嗔怒之下,一股暖流緩緩衝淡了衛寧適才胸口那百般結鬱……
“原來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改變……”在衛母疑惑的目光下,衛寧緩緩伸出手,撫摸起母親兩鬢滄桑的花白,心裡依稀又有些心酸,這多少華髮又是爲自己身體操心得來?
彷徨的眼睛緩緩重新回覆清澈,衛寧抹了抹眼角的淚痕,微微笑道,“孩兒想起當初在外的時候,總是想念回到母親身旁,剛纔路過母親門外,一時間情不自禁,當真讓母親見笑了……”
衛母微微一愣,忍俊不禁嗔笑道,“真是貧嘴!”
一顰一笑,都慈母的包容,衛寧心裡似乎已經重新找回了那個清晰的決定,“我命由我,不由天……”
“如今天色已晚,母親還是早做休息,孩兒先行回房了……”衛寧賠笑了一聲,這邊行了一禮告退而走。
衛母慌忙止住衛寧道,“我兒適才在外受了不少寒風,還是飲了薑湯以做暖身醒酒之用,再回房歇息爲好……”
“呵呵,有勞母親關心,孩兒無礙,只是有些睏乏了,莫非母親想像兒時摟着孩兒入眠不成?”衛寧笑了笑,終究邁出房門。
望了望天上明月,衛寧忽而嘴角微微翹起。
擁有足夠的力量才能保護住自己渴望保護的東西,雙臂上那夢境中揮散的血紅,到現在他還不曾忘記。
上一世不曾保護住自己想要守護的人,而這一世,難道還要再有遺憾?
世家大族的責任,對於一個知道未來大致走向的人,到底能有幾分約束?
三國時期,註定是世家隱沒的年代,軍閥纔是主流……
“以我全力,讓這一世,將不再有任何遺憾!”
真正讓他煩憂的其實是面對熟悉親人的巨大轉變,而衛母那依舊慈愛的目光終究讓衛寧想起了上世,乃至於這一輩子,該盡的責任……
緩緩看了衛母那還未熄滅的燈火,衛寧漸漸向着自己的房門走去……卻不曾發現窗口處,剛纔還滿面笑容的衛母,臉上卻隱隱浮起一縷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