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衛寧大軍進駐東郡的時候,朝廷的特使也南下同時抵達,中原大戰的勝利已經進入了尾聲,雖然衛寧有意要在給曹操來上最後一擊,但畢竟是可以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了。
事實上,正如同衛瓘所言,這一場大勝,其實河東也耗盡了多年來儲備的元氣,更應該是穩固消化戰後所得的時候。
可是衛寧怕等不起,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還能熬到什麼時候,在擊敗了曹操和孫堅之後,那一直支撐着他戰鬥下去的氣力,在鬆弛下來後,彷彿飛快的從他身體裡流失出去。
在領軍東進的時候,衛寧分明的感覺到了身體的疲憊,那並非操勞而得,而是身體機能開始退化的表現。
正是如此,他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將曹操趕盡殺絕,只有這個人存在一天,他就覺得對於自己一手營造起來的龐大勢力是個威脅。
曹操,就是那種在再艱苦的逆境中也能頑強生存下來的人。
在原本的歷史中,曹操遇見的艱難不少,甚至許多時候都幾乎要了他的性命,或許是時運,或許是他的堅韌,讓他一次次挺了過來,若說同時代能夠比曹操還要頑強的,恐怕也只有劉備一人了。
劉備已經不在了,而曹操卻還在殘喘。衛寧覺得即便是在耗上一些元氣,也不能讓他再有東山再起的可能。
正是如此,衛寧才忽略了衛瓘的建議,也忽略掉了如賈詡,郭嘉等等謀士的勸阻,這……或許算是他最後一次的一意孤行吧。
但是,衛寧還是忽視了郭嘉等人的想法,雖然大多數人不知道衛寧爲什麼急於想給敵人最後一擊。在他們眼中,現在的曹操不過只是喪家之犬,整個徐州局勢因爲和河東大戰過度透支,已經一片糜爛,二十年內要想恢復實力都算困難,倘若河東修養一些時候,恢復一些元氣,征討徐州,不過手到擒來。
即便是郭嘉雖然知道衛寧的身體可能出了狀況,但也無法理解衛寧對曹操的重視。
在直面勸諫不成,郭嘉夥同賈詡等人暗中傳書給坐鎮安邑的劉曄,想要曲線改變衛寧的決策。
在同時擊敗了張魯,劉備,曹操,孫堅之後,衛寧如今的聲望已經達到了一個無可比擬的高度,可以說,單單衛寧的名字,便可以讓天下震動三分。
即便有劉表不識時務的跳了出來,但沒有人懷疑這可笑的螳臂當車遲早是自尋死路,這個天下的大勢已成,沒有任何人還能擋在河東兵鋒的前面。
郭嘉等人聯名上書,對衛寧歌功頌德,請進爵爲公,這其實已經是水到渠成,事實上,以衛寧如今的成就來說,要封公爵並不困難。
不過大漢建國以來,除了高祖劉邦建漢時封了些異姓王公外,未來數百年,就只有篡漢的王莽,其餘非皇室成員都不曾有外姓封過王爵,公爵,外姓將臣所能追求的最高榮譽也只能是列侯而已。
而衛寧先前打破了舊制進爵爲國侯都算是逾越了數百年的規矩,但畢竟還是屬於侯爵範圍,而現在,數百文臣武將的聯名上書,似乎也要挑戰大漢最後的權威!
久居深宮如同傀儡的獻帝,感到絕望了,在那最後一次的安邑之變後,劉氏最後的一點餘威也喪失殆盡。
這一次跳出來送死的,只是一些跳樑小醜,再沒有什麼有分量的人了,或許私底下還有人憤憤不平,暗罵衛寧有不臣之心,但在如今衛寧挾大勝之勢,也不敢跳出來指責一二。
獻帝無奈,只能讓劉曄起草詔書,封衛寧爲雍公。
乘金車,駕四馬,持九錫,假行天子事,賜雍州十郡爲其封邑,建國號定都長安,可置國相,百官,禮同天子,入朝不拜,劍履上殿。
這些殊榮下來,衛寧儼然已經是這個天下的實際擁有者了。
特使隨行百人,得天子詔書,匆匆南下請衛寧班師回朝。
而當衛寧接到朝廷特使抵達東郡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郭嘉等人已經暗中做出了這麼大的舉動,雖然在此前他已經有所暗示,但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封爵的消息下來。
聯想到先前所有人都勸諫他停兵休養生息,衛寧猜測能有這麼大膽量的恐怕也只有郭嘉一個人了。
現在朝廷特使已經南下,再進兵徐州已經不可能了,衛寧雖然知道郭嘉是爲他好,但這依舊讓他怒氣不平。
可是……
當他憤怒的找到郭嘉的時候,映入眼簾的,竟然是一塊染血的手帕,還有那略顯蒼白的臉色。
郭嘉知道自己這一次擅自做主已經違反了某些規則,但他實在不願意看到河東在如此大好局勢下真正的傷筋動骨,只要再給一兩年的時間休養生息,徐州根本造不成什麼威脅,他不能不爲河東的未來做打算。
一如同他知道衛寧身體已經開始惡化,但也知道如今衛寧最迫切的並不是吞曹滅吳,而是要徹底鞏固如今的權勢和地位。而封公,勢在必行,甚至是比滅曹還要重要的事情,一旦建立起了國號,那麼衛寧指定的繼承人,將名正言順的延續他的權利,這纔是刻不容緩的。
郭嘉知道,衛寧早前的暗示其實已經有了考慮,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使得衛寧覺得滅曹比這件事情還要重要,那麼他只能越俎代庖私下的運作了。當然事後衛寧的憤怒不能考慮,那麼他只能坦誠公佈自己的病情,才能讓衛寧三思冷靜下來。
情誼二字,在亂世中誠能可貴,衛寧無法忘記這些年郭嘉的貢獻,雖然他總是玩世不恭,但一旦做事,畢竟是鞠躬盡瘁。
只是,沒有想到,自己在擔憂身體的時候,這個多年來不離不棄的兄弟,竟然也有了相同的命運……雖然,他的生命比起歷史來說,延長了許多,可是還是逃脫不了上天的妒忌……
衛寧喟然長嘆,終於還是接受了郭嘉的勸諫,留下徐榮統領三萬大軍駐紮在東郡後,下令班師回朝。
三月底,河東大軍凱旋而回,獻帝親自率領文武百官迎接衛寧回城,安邑百姓夾道相迎,使得衛寧的名望如日中天。
雍公賜爵,衛寧推辭二三,終於領受,三月十五祭拜天地,廟祀,正式進爵。但衛寧畢竟沒有子嗣,膝下只的一女,衛寧終於提出將衛瓘引爲假子,定爲雍公世子,以衛瓘在衛寧刻意宣揚下的南頓之戰中表現,河東軍中上下也並無異議。
而中原大戰之後分享的勝利果實,也讓河東諸人歡呼雀躍。
封列侯者有五十餘人,武將如典韋,張遼,趙雲,黃忠等,謀臣如郭嘉,賈詡,劉曄,陳登等也接進爵等心腹大將也進爵郡侯,官階自進兩級。其餘大小封賞不一而足,賜封地,加財帛,天下大赦,而新奪取的兗州,漢中,豫州等地留出的權利空白,也依照各個世家在其中出力的多少,分配了小半權利出去。
而作爲衛寧開天下表率,許多展露頭角的寒門子弟,也在這次大勝之後,終於有了施展才華的舞臺,大量有才之人被下放到中原諸郡。
一切按部就班,南下的衛瓘和太史慈大軍很快攻破荊北,斬破荊州軍兩萬多人,文聘不敢抵擋河東兵鋒收縮兵力死守夏口,一時間河東軍也不能繼續南下,但這不是問題,荊州軍已經開始膽寒,現在只是將他們那可笑的螳臂砍傷,遲早會有清算的時候。
四月,就在文聘苦苦抵擋太史慈和衛瓘攻勢的時候,一個讓荊州軍絕望的消息傳了出來,西川臨江太守孟達領兵一萬出夔關,向夷陵挺進!
沒有人想到這個時候蜀中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變故,竟然在荊州最危機的時候出兵攻打。
劉表急忙調兵西進抵擋,但沒想到對方只是咋呼一聲便退會了夔關,而劉表派遣的領兵之將,受孟達挑釁,竟然先行發起了對夔關的攻擊。
而這,就給了孟達足夠反擊的藉口。
這,是張鬆等人投桃報李的一次陷阱。
沒有劉璋的授命,孟達再如何也不敢出兵攻打荊州,那一萬兵馬出關不過只是虛張聲勢,樣子做的十足,只是爲了給荊州施加壓力,而暗中的挑撥纔是重頭戲,荊州軍在孟達的玩弄下,終於先行發動了攻擊,而他的反擊纔是挑起益州和荊州戰爭開端的導火索。
孱弱的劉璋本來對麾下羣臣的掌握力有所不足,對孟達上書的詭辯無力斥責,在張鬆等人的推波助瀾之下,誤以爲是荊州軍開始向益州動兵,雖然下達的是讓孟達擊退荊州軍的命令,但這無疑給了張鬆等人足夠的理由發動攻擊。
五月,孟達擊敗荊州軍,領兵一萬東進攻破建平,兵壓夷陵,目標竟是直指南郡。
劉表倉皇,遣使入蜀,卻爲張鬆等人所截獲,秘而不宣。劉表無奈,急忙掉黃祖北上,抵擋孟達。
而與此同時,河東大軍在衛寧授命下緩緩退回豫州,劉表在鬆了口氣的時候,更加全力應對孟達有預謀的襲擊。
這個時候,荊州和益州的衝突越演越烈,戰事不單單侷限於夷陵一帶,在張鬆等人推波助瀾之下,荊益交界頻繁摩擦,等劉璋反應過來的時候,益州上下請戰之聲已經越來越大,即便是劉璋想壓也壓不下去了。
而河東軍適時退兵,讓劉表將更多的力量投注到抵擋益州大軍上面。
與此衛寧曾經暗中佈置在荊州的棋子開始發揮起了他們的作用……
劉表雖然名義上是荊州的主人,而這麼多年來,經過他的治理,在荊州的話語權也的確很有分量。但是劉表當初孤身入荊,也是依靠了荊襄各郡世家大族的幫助才能站穩腳跟,這也使得荊州政局很大一部分也爲這些世家大族所把持。
如蔡氏,蒯氏,張氏等等皆佔據要職,聲音若是擰成一股,幾乎可以左右荊州的行政運使。
而恰恰,衛寧可是知道曹操當年南下,這些世家大族的表現。
現在,河東儼然已有一統天下的大勢,蔡瑁北上被河東軍幾乎全滅,更讓荊州上下膽寒,此時此刻,衛寧毫不懷疑,這些首尾兩端的士族們,應該已經開始心裡動搖了。
而河東的細作們在荊州的來往更加頻繁了。
六月,當劉表焦頭爛額想要儘快結束這場和益州莫名其妙的爭端的時候,荊州已經暗潮洶涌。就算劉表再英明,也不可能會料到益州已經有近半文臣武將心繫河東,這場兵戈已經不是他想象中的誤會,也不是他想退讓就能解決的問題。
荊州內部開始瓦解,已經開始越演越烈,已經被河東軍殺的心驚膽戰的蔡瑁,已經顧不得和劉表的姻親之情,現在最重要的已經是要保住整個家族爲上,暗中像河東遞交了投誠。
而作爲荊州首席謀士的蒯氏兄弟,以他們的眼光更清楚明白未來這個天下的大勢,爲了家族的生存,不得不低下了頭顱……
有這兩家出面,很快,荊襄九郡也如同益州一般,開始慢慢向着河東靠攏。
在這些世家大族的操縱下,荊州和益州那場莫名其妙的兵戈竟然越演越烈,即便是劉表,劉璋反應過來,也再也停不下來了……
這個情況整整持續了三個多月,而早前退兵修養的太史慈,衛瓘大軍終於捲土重來……
河東軍兵分兩路,太史慈繼續出兵江夏,牽制文聘,而衛瓘則領兵一萬,從西南進軍。
九月中,鄧城守將魏延獻城投誠河東,衛瓘大喜,見其武藝不凡,又得馬超薦書,當即拜其爲都尉,領兵南下勸降諸郡。
十月,襄陽告破,守將投降。
十月中,大軍順着襄江南下,逼近南郡。
劉表大驚慌忙,慌忙召文聘棄守江夏,回防江陵,太史慈趁虛而入,攻佔江夏。
但很快,劉表驚慌失措的收到南郡太守獻城投降河東軍的消息,一怒吐血,昏死過去。
荊北已然爲河東軍輕易所破,唯有江陵苦苦支撐,但區區一個文聘還能擋住河東軍多久?
劉表強忍心怒,急召還在和益州軍牽扯的黃祖南下,拱衛武陵,決議和河東軍殊死抵抗……但,荊州人心已失,這無疑只是垂死掙扎。
十一月下旬,太史慈,衛瓘合兵江陵城下,一個月猛攻,縱然文聘果敢沉穩,但依舊無法擋住如今氣焰滔天的河東大軍,江陵宣告城破,文聘也爲河東軍所擒。
衛瓘出面誠心勸降,文聘感念大勢已去,加上衛瓘紆尊,感激涕零終於答應投誠。
文聘在荊州素有勇名,有他出面巴陵,巴丘,長沙等郡紛紛開城投降河東。
而這個時候劉表已經病入膏肓……
不過半年時間,昔日富庶多兵的荊襄九郡,傾廈瓦解,十二月劉表病故,蔡瑁趁虛而入,假傳劉表遺命,奉幼子劉琮爲主。劉表長子劉琦察覺事變,領私兵殺出武陵,投奔江東而去。
而後,在蔡瑁,蒯良等人的要挾下,劉琮終於上表降書,一月中,衛瓘,太史慈大軍入主武陵,荊南四郡降服。
河東版圖,又併入荊州這大塊地圖。
而在衛寧安排下,衛瓘與太史慈成了這次平定荊州的首席功臣,武勳赫赫,衛寧上表朝廷加封太史慈爲定侯,封衛瓘繼承自己當年的爵位蘭陵侯。
比起當年衛寧少年封侯來說,衛瓘此刻的年紀也大不了多少,衛氏兩代英傑,傳爲天下美談。即便是再苛刻的人,此刻也無法否認衛瓘已經有了繼承衛寧位子的威望和能力。
衛寧最後的兩點擔憂,已去其一……
三月,衛瓘領兵返回安邑,卻驚聞一個雷霆驚駭的消息!
衛寧病重,一臥不起。
……
瀰漫着濃濃藥香的房內,哭聲一片,已經出落亭亭玉立的衛嫺早已成了淚人,撲在船頭看着父親蒼白的臉,心如刀割。
這些年衛寧已經少有時間再如同小時候一樣陪伴她戲耍,在她心中,父親疼愛,溫柔的笑容卻依舊是那般清晰。在她的人生裡,衛寧的身子就是支撐着她的天地,給了她快樂成長的空間。
可是,當一個月前發現,這以前永遠是那麼粗壯的不周山竟然開始崩塌,她彷彿發現這個世界都變得黑暗。
蔡琰與柳媛的臉上同樣有抹不開的淚痕。
從前一直憎惡自己的女子身份,一心想要操縱權利,證明自己並不比男人差勁,但等多年以後,當衛寧病倒的剎那,她終於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還是那麼可笑。
她恍然,自己的一切其實都是丈夫的賜予,而這個男人處處包容,忍讓,只是爲了讓她從人生的黑暗走脫出來。
兩人不過是家族婚姻,但是,多年的夫妻,感情早已密不可分。而她早就下過決心,不會再要那心痛的感覺,此刻,卻有刀口刺扎,讓她止不住眼中的淚水。
看了看身邊的蔡琰,或許,只有這個天真的少女,還有那麼份純真,早將衛寧當做生命的一部分。只有自己,在要失去的剎那,才明白,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其實早已擁有。
董平摸着衛寧的脈象,臉色難看,終於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
衛寧虛弱的睜開眼睛,看了董平一眼,勉強笑了一笑,“呵呵……沒……沒救了吧?”
董平不敢隨意接口,半晌無言。
衛寧卻道,“當初……讓……你在……我身邊……咳咳~可不是讓……你學了……那些庸醫一樣……怕這樣,怕那樣……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能多活這麼多年,做那麼多事……還能有什麼遺憾?”
董平默然,終於開口道,“雍公爲國操勞,百姓皆翹首以盼天下一統,無奈天妒英才實恨也!”
“沒什麼可恨的,我……雖然等不到那一天……可是……你們卻能等到……我已經做了我自己……的事情,已經滿足……”衛寧輕輕的拍了拍身邊衛嫺的腦袋,眼中流露出濃濃的不捨,又轉頭對着董平道,“我……知道要問你我……還能活多久……你恐怕也不會說……也不敢說……不過……唉……算了!”
就在這時,外面一陣鏗鏘作響的聲音,又是一陣驚呼,“世子,世子董先生正在爲衛公診斷,不可焦急……”
那陣焦急的腳步聲聞言終於停下,但沒過多久又在外面踏來踏去顯是煩躁不安。
衛寧聽到,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精神,臉上蒼白的臉色也多了幾分紅潤,手上也彷彿多了幾分氣力,本已虛弱不堪的身體,竟然緩緩獨立撐將起來。
身邊的董平微微一愕,竟是露出了無與倫比的沉重悲傷。
衛嫺看父親竟然能動起身子,微微驚訝一下,臉上浮起了驚喜無比的笑容,“父……父親……”
衛寧伸手摸着衛嫺的臉頰,拇指輕輕擦拭撫走眼角的淚痕,笑道,“來,嫺兒,爲父想要出去走走,往日都是你咢姨爲我梳理,今日我想看看你的手藝如何?”
說道這裡,衛寧環顧周圍衆人,他們眼中有明悟之後的悲痛,也是不明所以的驚喜,不一而足,但毫無例外,這裡每個人心裡,都是對他的關懷。
人生到了盡頭,有如此多的人還在愛他,念他,還有什麼不值?
衛寧又別過頭去,這裡只有一個人眼裡沒有淚水,嘴上掛着恬靜的笑容,彷彿早就知道這天的到來,她,便是在衛寧身邊那多年不離不棄的人。
“綠咢,我讓嫺兒來替你,卻莫要埋怨哦!”不知不覺,沒有咳嗽,也沒有斷斷續續,無盡的力量涌出了身體,衛寧和綠咢對視片刻,終於淡淡笑道。
年過三十幾許,眼角也有了幾分皺紋,綠咢不在是當年那個清新淡雅的少女,但那份恬靜的氣息,永遠給人安寧。
她微微笑了起來,有幾分輕鬆,也有幾分解脫,同樣愛憐的看着衛嫺,“仔細想想,當年小姐可是將公子您的頭髮扯斷許多呢……如今小姐也大了,我想,也是該認真爲您做這麼一件事了。其實,這麼多年來,奴婢也厭倦了呢……”
衛寧呵呵一笑,揮了揮手,對着衆人道,“你們先退去吧,就留嫺兒和綠咢就行了另外,讓瓘兒在外面等我……待會我有些話要對他說。”
柳媛捂住嘴脣,眼淚婆娑彷彿斷鏈的珍珠,止住哭聲,快步而出……而其餘人也紛紛告禮退下。
綠咢很快打好了清水,衛嫺再不負童年時候的調皮,認真的爲衛寧梳理着髮梢,但是,每一梳下去,總是有許多髮絲散落,彷彿若是這麼一直梳下去,便會將那半白的頭髮扒光一般……
衛嫺忍不住止住手上的動作,看着手上的斑白髮色,忍不住又想要哭出聲來。
衛寧彷彿早就知道衛嫺的想法,反手拍了拍女兒的手,淡淡道,“沒關係,繼續……”
銅鏡裡,是一個陌生的人影。骨肉嶙峋,本是俊朗的臉也早已走樣,衛寧砸吧了一下嘴脣,“沒想到,現在都成這幅德行了,我看你母親怕是更不喜歡我咯哈哈。”
衛嫺梳了幾梳,嗔怒道,“父親在女兒心中,永遠都是那般俊朗!”
“人家都說女兒貼心,果然誠不欺我呢!”心裡那股暖意越來越盛,衛寧嘴角的微笑越來越濃,這難得的溫馨,讓他留戀,沉醉。
一個精緻的髮髻彷彿花費了衛嫺一生的靈巧,每一絲髮梢,都精心的捲曲束結,戴上那鎏金公侯珠冠,一身蟒袍,縱是臉色蒼白如紙,身體骨肉如柴,但那份掌握天下的氣質,始終讓人不敢輕視。
衛寧將冠帶繫好下巴,這一身,已經是他最好的衣衫,而天下,能穿上這一身衣衫的,絕無僅有,他,便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人。
回眸一視,綠咢與他兩眼相對,久久相視,後者依舊是那般不動的微笑,雖無言,但其實已經明白許多。
衛寧閉上眼睛,喟然長嘆,“你這又是何苦?”
“三十韶華,奴婢等這天很久了!”
“是我誤了你!”
“這是奴婢的選擇,和公子何關呢?”
“……”
“罷了!”短暫的沉默過去,衛寧輕輕拍了拍一臉茫然的衛嫺,輕輕道,“來,嫺兒,扶我出去,瓘兒許是已等的不耐煩了呢!”
大門緩緩打開,一身戎裝的衛瓘看着衛寧那幾乎已經變形的模樣,忍不住眼中淚水脫眶而出,猛然跪倒在地,泣聲喊道,“不肖侄,拜見叔父!”
看着一身英挺打扮的衛瓘,衛寧不由寬慰起來,平荊之戰,讓眼前的少年磨礪了許多,不在是那個唯唯諾諾的少年,儼然已經獨當一面。
“看你風塵僕僕,怎麼也不先回府梳洗一番……”衛寧呵呵一笑,在衛嫺的攙扶下走上前去,將衛瓘扶起。
“你現在也是大將軍了,什麼時候都要注意儀容,日後還要繼承我衛家的霸業,眼淚,不是你應該流的……再痛,再酸,再苦,再累,都要忍住!”衛寧正了正衛瓘的頭盔,輕輕抹了一下他的眼角,是了,眼前的少年雖然已經開始成熟,但是,未來將給他的擔子,是否又太過沉重?
但是,已經別無選擇了。
“來,你們兩扶我去那邊的水榭,許久沒坐坐了,也不知道我養的那幾尾鯉魚還好麼?”衛寧輕輕拍了拍衛瓘的肩膀,道。
“這個天下我河東已有了大勢,孫堅只能據守長江不能動彈,蜀中人心已歸,要平不難,唯有曹操,此人雄才偉略,我深忌憚,若他日,你有能滅徐州之力,萬萬不能姑息猶豫這,需切忌!”三水相環,周圍一片碧綠,精緻的小亭臺,清雅安靜,衛嫺和衛瓘一左一右,彷彿童年時候那般乖巧,環伺在衛寧身邊,身後,永遠有那個綠色的影子,爲他斟茶倒水。
衛瓘聽到衛寧的話,深深記在心裡,又聽衛寧道,“這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規矩,比如我現在推行的政策,未必就在將來實用,所以,上位者要懂的變通。不過,有一點你要牢記,這世上沒有什麼人是天生就分貴賤的,任何職業也沒有天生的貴賤,你看我用的茶壺,卻是匠人所做,若沒這個匠人,我只能如蠻人用手捧水。又比如這茶葉,是商人運送過來,若無商人,我就只有喝點白水……所以說,這個天下,任何人都是有用的,尤其是對我們來說,只要有用的人,我們就要不吝嗇讚美和賞賜,或許今天它是小用,但日後未必不能發展成大用。古人發明文字,誰又知道它日後能成四書五經?”
衛瓘點了點頭。
“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揣度的就是人心。忠佞難以分辨,但是,若明知道是佞還去親近他那就是自己的過失了。還有一種人,天生就充滿野心,但是你不要害怕,只要你能將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那這種人就永遠是你手中的利劍,可是一旦你發現你拿不住了,會傷到自己,那就要在他羽翼不能豐滿的時候,丟掉,棄掉……”
“世間沒有永恆的帝國,沒有永恆的皇權,所以,你要做的,並不是維護這個統治千年萬年,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你要做的是,儘量讓這個天下超越進步……”
衛瓘又點了點頭。
“呵呵……也不知道你能明白多少,或者認可多少,但是我已經說了這番話,便做了自己的義務。”衛寧微微一笑,這時候臉色一變,肅然無比,“我這裡必須要說最後一件事,人們都說王侯之家,無親無情,你卻需要謹記,任何時候,親與情都要放在第一,一個人,若連情都捨去,那這個人將永遠陷入黑暗,他找不到溫暖,永遠都是冰冷……歷代暴君,哪個不是因爲真正缺乏關愛缺乏情,而變得喜怒無常?”
看了一眼衛嫺,“你堂姐自幼得我寵愛,有時候脾氣難免有些古怪,我希望你莫要委屈了她……”
衛瓘沉沉點頭,“叔父放心……”
“好了,說道這裡已經足夠了,你看你,一身風塵僕僕,快去洗漱洗漱,晚些時候再陪我用膳吧!”衛寧這是臉色一變,又恢復了那番寧靜的笑容,對着衛瓘道。
“這……侄兒還想多陪伴叔父一會……”衛瓘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呵呵這裡有綠咢和嫺兒足矣……你快去吧!”衛寧擺了擺手,道。
衛瓘無法,沉沉給衛寧行了一禮,這才緩緩退去。
這時,衛寧回頭,“綠咢,再給我斟上一杯酒吧要烈點的,今天天氣不錯,我覺得,應該醉上一醉!”
衛嫺聽了,大急,一把抓住衛寧的衣角,“父親,你身子纔剛有好轉,怎麼又能飲酒,不行,我不許!”
衛寧哈哈一笑,攬過女兒,感覺到那團溫熱,彷彿能驅走身體所有的寒冷,沒有什麼比自己的骨肉還親切的事物,“傻丫頭,你父親要是不喝酒纔會死掉呢!”
看到衛嫺圓圓的大眼睛又要冒出淚水,衛寧連連道,“那好……那好,我就喝一杯好不好?就一杯……你看,我這麼久都沒喝過了,一杯不礙事的!”
衛嫺看着父親可憐巴巴的模樣,不由無奈,猶豫了一下道,“那就一杯……你莫要騙我……要不,我可不原諒你了!”
說道這裡,衛嫺回頭對着綠咢道,“咢姨,你莫要事事都遷就父親,總是什麼都依他!”
綠咢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準備好了溫熱的酒水,笑道,“小姐說什麼便是什麼,呵呵,也就是在小姐面前,天下聞之色變的雍公纔會如此乖巧,若說出去,怕外人都不信呢!”
衛嫺小臉一紅,緊緊抱住衛寧的胳膊,看着綠咢斟滿一杯酒,聞着那股刺鼻的酒味,不由皺着眉頭,不喜道,“也真不知道這酒有什麼好喝,我看典伯父和郭叔父都整天泡在裡面,哼哼!”
衛寧微微一笑,將酒杯中的美味一點,一點,一點,慢慢飲入嘴脣,看着庭外高高懸着的太陽,映照着碧水粼粼生光,幾條紅鯉清暢遊來游去,覺得耳邊那微風吹拂的聲音,越來越輕。
整個世界越來越靜,衛寧恍然,原來他最愛的人生,是在這裡。
他本來,就愛這優雅的寧靜。他一直追求的,不正是那淡泊的寧靜,現在,他終於可以永遠的享受下去了……
沒有勞累,沒有煩惱……
“嫺兒,爲父困了,讓我睡上一覺,晚膳的時候,再叫我吧……”衛寧靜靜的閉上眼睛,耳邊女兒那不依不饒的聲音,漸漸開始變得越來越小……
“哐~”酒壺應聲而落,無力的跌落在地上,溫熱的酒水,灑滿了地上。
綠咢一直不曾流淚的眼角,早已溼潤一片……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