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轉,於不知不覺間,冬雪消融,迎來初春。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呂布大軍入駐兗州主城,與高順、張遼等人成功匯合,也收編了數萬泰山賊寇,以臧霸爲大將,麾下賊首孫觀、吳敦、尹禮、昌豨等人亦編爲校尉,號爲‘泰山軍’。
有了臧霸的加入,這於呂布的實力而言,如虎添翼。
前兩日,兗州下過一場春雨,地面的泥土混着雨水,坑坑窪窪,泥濘難行。
正月二十八日,驚蟄。
農諺有云:到了驚蟄節,鋤頭不停歇。
兗州城外的田野間,捲起褲腿的農夫們早早就忙活起來,揮動起手中鋤頭,幹勁兒十足的翻新起田地裡的泥土,除去雜草,弓着腰在土坑裡灑下莊稼幼苗,播種穀物。
春種一粒粟,方能秋收萬顆子。
遠處的泥濘土道上,有三男一女正往這邊走來。
居於中間的男人身材挺拔高大,雖然穿着普通人的衣裳,但昂首挺胸的姿態,和沉穩有力的步伐,都像極了軍營裡的將士。
在他左手邊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面貌透着些許憨傻,腳下沾了一鞋的黃泥,他當即摳了下來,在手中搓弄玩耍,變化成各種形態,捏成醜醜的泥人。
右手邊,則是名活潑嬌俏的少女,眉眼帶笑,天真爛漫。嚼着孃親從長安寄來的糖糕酸果,臉上露出美滋滋的享受表情。
少女旁邊的青衫公子哥兒,相貌俊逸,有股說不出的瀟灑。
這一行人,正是呂布和他的兒女,以及女婿郭嘉。
從進駐兗州之後,呂布幾乎一直都待在城內忙碌政務,除此之外,他還要接見兗州各地世家的拜見,洽談利益的重新劃分,整合當地軍隊,以及各地駐防將領的調動……
直到最近幾天,才得了閒空。
城內呆得久了,感到枯燥的小鈴鐺嚷着要出城玩耍,去感受大自然的氣息。呂布反正閒了下來,也正好藉機巡視一下百姓們春耕的景象。
途中走着走着,呂布便起了考校兒子的心思:“蠻兒,爲父且考考你,今日是何節氣?”
呂驍只顧低頭玩弄着泥巴,頭也不擡。
“我知道!”
小鈴鐺歡呼的高舉起小手,搶先作答:“今天是驚蟄節。”
呂布微微點頭,對女兒的回答頗爲滿意,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然後有提問:“可知爲何要叫‘驚蟄’?蠻兒,你說。”
“不知道。”呂驍搓着泥巴,很是實誠的回答起來。
孔夫子說的‘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在呂驍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呂布被小兒子的語氣氣得夠嗆,就差吹鬍子瞪眼,同時也懷念起大兒子來:“若是篆兒在此,必能答得上來。”
呂驍‘哦’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除了揍和打,呂布拿呂驍基本上是沒轍,唯有感嘆一聲:“你呀,什麼時候能有你哥哥一半的勤奮好學,就真值得我去寺廟裡燒香拜佛了。”
呂布不再言語,小鈴鐺意猶未盡,昂揚起小腦袋看着父親:“那爲什麼今天要叫驚蟄呢?”
呂布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看了眼郭嘉,同他說着:“奉孝,你且說與小鈴鐺聽。”
有這麼樽學識淵博的大神擺在這裡,呂布就不需班門弄斧了。
既然岳父大人開口,郭嘉這個當女婿的多少還是得給幾分臉面。
“驚蟄,古時亦稱“啓蟄”,農曆二十四節氣中的第三個節氣。《月令七十二侯集解》有云: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爲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出走矣……”
郭嘉緩緩而談,爲小鈴鐺講解起其中的典故由來。
大概意思就是,動物在入冬的季節會藏伏土中,不飲不食,稱之爲“蟄”。當春天的第一聲雷響,冬眠的動物被驚醒,人們便稱這天爲“驚蟄”。
故驚蟄時,蟄蟲驚醒,天氣轉暖,漸有春雷。
小鈴鐺認真聽着這些新奇的知識,漂亮眸子裡對這位無所不知的姐夫,充滿崇拜。
來到田野間,呂布見一老農正杵着鋤頭稍作歇息,遂過去與之交談:“老伯,休息呢?”
老農轉過身來,枯黃乾瘦的臉龐上飽經風霜,穿着破舊的深褐布襖。上下打量了呂布幾人一番,老農意識到來人身份非同尋常,佝僂着身軀,語氣裡帶有謙卑,還有一絲絲的惶恐,惴惴不安的低聲問着:“貴人,您找我有事?”
“老伯,我可不是什麼貴人。我呀,就是一普通人。”
呂布微笑說着,與老人寒暄起來。
呂布語氣和善,但老人深知眼前男人非同尋常,器宇軒昂不說,從他身上散發出的自信和淡然氣質,跟他們這些常年與黃土打交道的農戶村夫,完全不一樣。
呂布不願承認,老農也不敢隨意點破。
閒聊了小會兒,呂布問起了莊稼:“老伯,你們耕種這麼多的糧食,夠一年的吃穿用度嗎?”
老農杵着鋤頭,搖頭嘆了口氣,與呂布說來。
這些年天災戰亂不斷,耕地遭到踐踏,百姓們無法耕種,就只能將土地賤賣與世家大戶。然後等到日子稍稍太平些,世家大戶們又將得來的土地重新租於百姓。
當呂布問起租稅時,老農臉上的愁雲就更多了。
百姓租賃田地,要按照糧食產量上交七成的租錢,剩下三成裡,還得拿出兩成多的糧食交納朝廷各種賦稅,最後剩下不到一成的糧食,才用來供給家裡的吃穿。
“這麼點糧食,怎麼能夠支撐起偌大的家庭?”呂布對此很是不解。
旁邊不遠的另一處田地裡,有名二十多歲的青年聽得這邊談話,尋摸着歇息小會兒,也跟着摻和進來,大咧咧的說道:“肯定不夠吃啊,所以大多時候,咱們都是在地裡扒拉野菜、樹根等東西,混着吃。”
“樹根也能吃嗎?”小鈴鐺露出極其不可思議的表情。
“只要吃不死人,就沒什麼不能吃的!”
青年的表情不以爲意,或許是早就麻木了。
“要說倒黴的時候,還會有山賊入侵,搶掠村子裡的糧食,但凡被搶光糧食的人吶,幾乎等同於走向了絕路,就只剩下賣兒賣女了……”又有人說了起來,臉上一片無奈。
“難道官府就不出面管管嗎?”呂布面色略顯不悅。
聽得此話,農夫們有的嗤夷,有的憤恨。
“管?官老爺們忙着到處攬錢吃喝玩樂,誰還有心思管咱們這些老百姓的死活!”
“話也不能這樣說,好官還是有的,只是很少罷了。就好比前幾年曹將軍來了兗州,肅清賊匪,又穩定了局面,咱們的日子纔算好過了些。可惜啊,前不久被大將軍呂布擊敗,也不知道這大將軍會不會稍稍體恤我等。”有人反駁了一番,很是感慨起來。
“別再亂收賦稅就謝天謝地了,要我說,除了曹公,當官的就沒有一個好人!”
“那是你孤陋寡聞,我聽說陳留郡的張邈張使君就是個大大的好官。”
“切,你又沒去過陳留,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好官?”
農夫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起來,大有不爭出個結果,就誓不罷休的意思。
呂布在一旁默默聽着,看得出來,曹操在這裡深得民心。
“我聽人說,大將軍的軍營裡待遇很是不錯。我已經託了人去打聽,要是真的不錯,趕明兒我就去當兵入伍,只要能填飽肚子,給家人混份兒口糧,叫我幹啥都行!”
“李鐵狍,若是真的,到時候也叫上我,咱們也好有個伴兒。”
“算我一個,就算戰死沙場,也比在這兒餓了要好……”
農夫們說着說着,不知怎麼就把話題扯到了當兵頭上。
年輕的漢子們有了念想,覺得幹勁兒十足,老一輩的農夫則唉聲嘆氣起來:“你們年輕可以入伍,我們就不行了。老囉,老胳膊老骨頭,就是想入伍,人家也不會收了……指不定哪天,就餓死在了這片土地上……”
言語間,道不盡的心酸。
農夫們聚在一起吹侃了小半晌,隨後又各自回了田地。胡侃歸胡侃,今天的農活兒還是要幹完的。
農夫們重新忙活起來,呂布心中有了計較,便不再打擾,起身帶着兒女離去。
回城的途中,走在泥濘的道路上,及至一處窄地小徑,前方不遠傳來了水牛的哞叫。
目光望去,一名約莫八九歲的小女孩手裡拽着長長的麻繩,挽了好幾個大圈。
個頭不大,背後的大揹簍裡卻是盛滿了青草,比她腦袋都要高出好大一截,青草旁邊放着一雙沾滿泥土的布鞋。
後面不遠,一頭大水牛啃着路邊的野草。
小姑娘用力拉了拉牛鼻繩,打着赤腳,褲腳卷得很高,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淅瀝的泥濘裡,踉踉蹌蹌的往前走着,嘴裡喊着:咄~咄~
那股子堅韌頑強的勁兒,令人看來,倍覺心疼。
小鈴鐺趴在父親寬闊的背上,望着前方小姑娘那雙沾滿稀泥的小腿怔怔出神,她問自己的父親:“阿爹,她不冷嗎?”
呂布搖頭。
怎麼可能不冷?
儘管過了寒冬,但現在的氣候仍舊冷風嗖嗖。
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可能對小女孩而言,那雙沾滿泥土的布鞋可能更加昂貴。
雙方即將相遇的時候,小女孩退避在了一邊,主動給呂布讓路。
“阿爹,我要下來!”
小鈴鐺搖晃了兩下身子,嘴裡低聲喊着。
呂布便將女兒從背上放了下來,小鈴鐺踩着泥濘走了過去。她將兜裡所有的雲桂糕全部拿了出來,遞給被泥土弄得髒兮兮的小姑娘:“喏,這些點心送給你!我叫呂玲綺,你也可以叫我小鈴鐺!”
看着那遞來的點心,小女孩眼神裡滿是驚訝,同時也忍不住的嚥了口水。這天下間,竟還有如雪一般潔白的糕點。
看起來,真的很好吃呢!
然則小女孩最後卻是搖了搖頭,婉言拒絕了小鈴鐺:“孃親說,不能隨便拿別人的東西,這樣有失禮儀。”
聽得這話,呂布爲之動容,被小女孩的教養和品德所打動,溫和問着:“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漁兒。”小姑娘很有禮貌的回答。
“是在水裡遊的魚兒嗎?”一路上不吱聲的呂驍忽然來了一句。
“孃親說,是授人以漁的‘漁’。”
呂驍撓了撓頭,實在想不出來。
“哎呀,就是三點水的漁!阿弟,你可真笨。”旁邊的小鈴鐺敲了弟弟腦袋一下,略顯嫌棄的說着。
呂驍嘿嘿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牙齒,將手中捏好的泥人送了出去:“喏,這個送給你,我叫呂驍。”
興許是覺得泥人好看,亦或是小孩子天性使然,小女孩獨獨接過了泥人,怯怯說了聲:“謝謝。”
小鈴鐺收回糕點,用布巾包裹起來,分別的時候,悄悄放在了小女孩的背篼。
餘下的路,小鈴鐺沒有再回到父親背上,哪怕再崎嶇難行,她也努力獨自走着。
“阿爹,爲什麼會有吃樹根的伯伯,還有連飯都吃不起的老爺爺?還有漁兒,新衣裳也沒有,這麼小的年紀,還要做這麼多髒累的農活……”
小鈴鐺想不明白,在她的童年記憶裡,幾乎充斥着各種歡聲笑語。爹爹和所有叔父伯伯都寵着自己,把自己像寶貝一樣的呵護在手心。
只要是自己有想要的東西,他們就會努力的去找來讓自己高興。
別說上山放牛,就連端茶遞水、打掃庭院這種小事兒,都從來沒人讓她幹過。
在父親的呵護下,她有着一個最爲美好的童年。
“這個問題太過於複雜,爹爹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解釋。你呀,只管開開心心就好……”對於小鈴鐺提出的問題,呂布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父親給不了答案,小鈴鐺便將腦袋偏向另一邊,目光看着青衫白狐臉的郭嘉:“姐夫,你說呢?”
郭嘉看向呂布,白狐臉上沉吟片刻,語氣裡罕見的有些深沉:“人各有命,上天註定,有人天生爲王,有人落草爲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