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一年的夏天即將過去的時候,有許多事情在暗中醞釀。如同嶺南的梅子雨,霏霏不絕,侵染叢林萬木,在其中培育出繁榮浩盛,也滋生了野心和慾望。
天下這盤大棋,二十年的平靜終於即將被打破,開始有人在斟酌思量,策劃着如何執子先行!
這一年的亂局是從大漢帝國的東南邊境最先開始的,然後是西南諸夷所在,然後是北疆邊關,然後是長安未央宮……!三面烽火,未央屠龍!
當然,現在的長安依然繁華如夢,動亂還沒有開始,那些遙遠的消息也還並沒有傳來。
年輕的天子是個精力異常旺盛的人,區區朝中政務還束縛不住他那顆躁動的心。華服玉人、美食樂器、求仙問道、走馬逐獵……當初做小王爺時的紈絝習性,還並沒有從他身上剝離,反而在某些方面更是變本加利起來。
未央宮雖然佔地廣闊,巍峨雄偉,極盡帝王尊嚴,但他還是嫌太小了。溫柔鄉也有些厭煩了,需要些新的刺激,現在他想要的是奔馳在更大的天地裡。
於是,在某一個心血來潮的日子裡,皇帝陛下心中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想要以一個帝國子民的身份去宮外走一趟,以不同的視角看一看他的萬里江山。
當他把自己的打算悄悄說給最信任的衛夫人知道的時候,這位寵冠後宮的女子驚的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袖,連聲說不可。
魚龍白服,微行出宮,這其中萬一出了一點兒差錯,那可就是天大的禍事了!
但驕傲獨斷的劉徹決定了的事情,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因此,在叮囑她不可泄露一點兒消息之後,脫去繡衣,換上便裝,就召集了早就挑選好的五十餘騎侍衛出發了。
這些侍衛當然都是精於騎射,武藝非凡之輩,當中更夾雜着“西鳳衛”的頂尖高手,隨行的親近之臣只有韓嫣隨行。而所有的朝臣和宮中人都被矇在鼓裡,知道底細的人就只有衛夫人和負責宿衛的李敢將軍而已。
馬蹄飛快,踏碎清霜,一行人夜出長安,縱馬沿着大道奔馳,如同衝出了牢籠一般,皇帝的心情那是倍爽啊!一口氣跑出近百里,到天亮的時候,已經到了終南山腳下。
這次是出來散心的,上林苑就不去了,那裡面早就沒有了新鮮感,再說,那地面還是太小了,沒意思,他已經打算下一步要大大的擴建一番。
終南山附近山林丘陵多的是,當中的獵物種類更是繁多,不像上林苑中,爲了安全起見,那些大型的兇猛野獸早就被侍衛們殺光了。連狼都不多見,只不過就是些鹿、兔子、狐狸什麼的,所以劉徹每次去上林苑打獵,都是有些感覺不過癮的。
現在好了,空中有翱翔的蒼鷹,野林中,不但有兇猛的野豬、熊,連老虎豹子都經常出沒,這真是正對了他的癖好。
劉徹從小習武,渴慕英雄氣概,練的一身強健的體魄。後來做太子時,與李敢爲伴,向神箭李廣將軍請教,精心的學習了李家的箭法,雖然身爲萬乘之尊,那也是有着騎射一流的身手。
他自然心裡明白,自己既然當了皇帝,這一輩子親自上陣殺敵是不用想了,所以,一身本事,也只能在走馬逐獵上找找存在感了。當然對於他本心來說,這也是無可奈何,聊勝於無的事。
劉徹爲了侍衛們稱呼方便,這次出宮,自己還給自己特意封了個頭銜兒~平陽侯,這是從他姐姐平陽公主那兒順手牽來的。
這樣出來爲了玩兒,就是爲了灑脫高興!所以挑選隨從們時他還是花了點小心思的,那個喜歡處處勸諫的東方朔就不要跟來了!這五十來人,都是一些率性跋扈驕傲的勳貴子弟,再加上會曲意奉承的內寵韓嫣,興致高漲時,打馬追逐野獸,牧野鷹揚,不免就踐踏了農田莊稼,惹得鄉農們戟指喝罵,卻似是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羣紈絝惡徒。
此處卻正是在藍田地界,早有人報到藍田縣令杜周處,杜周聞聽大怒,今年爲了保住這點莊稼容易嗎!春天爲了抗旱,全縣都出動了,費了那麼大得勁,挖成了龍首渠,灌溉田畝,才得以度過危機。今天竟然有狂徒敢肆意踐踏,那還得了!
管他是侯爺還是王爺呢,先給我拿下再說!
杜周帶齊了衙中全部人等,火急火燎就趕過來了,等到把鄉民口中的那幫惡徒攔住,杜周仔細看時,心中忽然有些驚疑不定。
看上去雖然衣裝普通,但這幫人的行爲舉止,卻不像是橫行鄉里的無良幫衆。杜周是個謹慎的人,雖然沒有聽說過有平陽侯這麼個人,卻也沒有一上來就動粗,而是有理有據的嚴肅指出他們所犯律令條文,要帶他們回藍田縣衙中聽候發落。
然而,片刻後,杜周就不再敢堅持自己的決定了。因爲他看到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男子,俯首在衆人簇擁中那人面前,聽他低聲吩咐了幾句什麼,然後年輕男子走到自己面前,伏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攤開掌心時,一方小小金印便呈現在他眼底。
杜周頭上冒着冷汗,心中已是驚駭萬分。他自然不敢聲張一句,連用眼角去看一下馬上那個身影的勇氣都沒有了。暗道僥倖,幸虧剛纔沒有命令手下上前拿人,否則就是欺君無禮,罪不容誅了。
一行人就此從容離去,那位對外自稱是平陽侯的人,走到杜周身邊時,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頭。
“做的不錯,還算是個一心爲民的好官。嗯,繼續好好幹!呵呵!”
身後早有隨行的侍衛奉上幾錠金子,說是主人有命,以當做損失莊稼的賠償。然後馬蹄濺起塵土,繼續向遠方而去了。
不管身後那位縣令心中有什麼感慨或想法,這些事,也不過是皇帝劉徹這次率性出宮的一點兒小插曲而已。於他而言,倒是有些惡作劇的快感。接下來他大聲吩咐侍衛們一聲,前方目標,長樂塬!他想去看看元召那小子,現在在幹什麼。
元召現在並沒有閒着,可以說,他這幾個月都沒有一點兒清閒。
自從上次回來後,他便列了個小小的計劃。前段時間已經做了一半兒的事,想要去做而還未開始的事,還有一些是已經有了初步構想的事。
這會兒,與他一同坐在那間木質大廳裡的人是主父偃和司馬相如。
夏日時節,神清氣爽,此處天氣卻還未曾太炎熱,原野上的風穿堂而過,甚是清涼。
這間大木廳,在元召去北方的那段時間裡,主父偃又指揮人對內外進行了詳細的改造,並且刷了漆,看上去有了幾分議事廳的樣子。
“議事廳”這個名字當然是元召說的,大家覺得很形象,便習以爲常的都這麼叫開了。
司馬相如雖然終於走上仕途,被皇帝任命爲了郎中,但他當下並沒有什麼正經差事做,與待詔金馬門時並沒有多大區別,只不過偶爾奉詔寫點辭賦什麼的。與其和那班同樣悠閒的同僚們無聊的待着,還不如溜出來去好友處來的舒坦,所以他有大部分的時間倒是跑到長樂塬上來。
與元召說起這些時,這位胸藏錦繡的男子還是免不了有些苦惱的。當初滿懷希望的以爲,通過這次選賢,被朝廷任用,就可以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學,得償心中所願了。但現在看起來,皇帝也只不過是看中了自己的文學虛名,在他眼裡,大概與那些舞文弄墨的翰林侍讀們並無兩樣。
元召聽着他的牢騷之語,卻只是帶着莫名的笑意,勸他要耐心等待,施展才能的機會總是有的,說不定就在明天呢!
相比起司馬相如的急躁,主父偃卻是越來越現出沉穩的氣質。如同一塊年代久遠的古玉,睿智內斂,鋒芒化於無形。
閒暇之際,元召看到他一身青布衣袍,泡了壺茶,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斜依窗前,看盡眼底風光。這個時候,心中就會掠過一些奇怪的念頭。
漢史記載中,頗有幾個人物是令後人唏噓慨嘆的。其中就包括眼前這位飽嘗盡人間坎坷,憤世嫉俗一生的老書生。
“我結髮遊學四十餘年,身不得遂,親不以爲子,昆弟不收,賓客棄我,我困厄日久矣!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則五鼎烹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
一個人,要受過怎樣的折辱,才能發出如此激憤之語啊!當這位人間智者,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想必早已經對這個世界沒有絲毫留戀之意了吧。
那些所謂傲視權貴王侯,所謂輕蔑榮華富貴的人,與他所做的那些事比起來,又算的了什麼呢?
眼前這位鬢角灰白的書生,在不遠的將來,會翻雲覆雨,博弈天下。僅憑一己之力,憑一個人的智慧,就完成了二十年前那位漢景帝弄得天下大亂也未曾做成的事,宗室勳貴無不畏之如虎,大智如同大妖!
然後,這位老先生就如同璀璨星河中最耀眼的那顆流星一樣,劃破深沉蒼穹,留下灼目的光華,燃燒成灰燼,歸於永恆的沉寂!
只是現在嘛,他卻被自己以親情的枷鎖羈靡於長樂塬上,將來的那些壯懷激烈還會不會發生呢?元召有時候認真想起來,自己試圖去改變別人的人生軌跡這種事,他很懷疑這樣做到底對了還是錯了……?
“怎麼,看你最近總是關注各地的邊報,難道你預感會有戰事將起嗎?”
聽罷元召與司馬相如兩人在談論的話題多時,主父偃放下了手中的一盞清茶,轉過頭來。
“如果我的預感沒有出錯的話,大漢帝國的戰爭,不是將要發生,而是已經開始發生了……!”
元召走到窗前,看到遠方塵頭起處,有馬蹄聲隱隱傳來,不禁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他知道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