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無垠的北方大草原,孕育了萬千生靈的成長,也滋養了無盡野心與貪婪的慾望。
馬邑之圍後,十萬聚集的匈奴騎兵無功而返,此後,渡過了一個難熬的春天。
確實是難熬啊!春夏之交,本來就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又趕上了一場大幹旱,各部落爲了生存,只得不住遷徙,圍繞着水草地而進行的爭奪衝突也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了。
草原上的資源就那麼多,匈奴部落人口日益繁殖,要保證自己族羣的生存,互相爭奪也就是沒有辦法的事。
而南邊的鄰居自從上次過後,也加強了戒備,以前小股騎兵就可以倏忽突襲的局面,已經很難再取得戰果。
匈奴人就如同草原上那些飢餓的狼羣,尋找着一切賴以生存的條件。在這個時候,即便有一線希望,他們也會盡力去爭取的。
大單于羿稚邪,以血腥手段取得的王冠,有些沉重了起來。爲了草原民衆的生存,也爲了維護自己的威嚴,羿稚邪不惜發動了幾次對外戰爭,把整個草原的怒火都傾瀉到了西部幾個小國鄰邦的頭上。
四五個小族羣就此覆滅在匈奴騎兵的鐵蹄下,彎刀閃亮,雞犬不留,黃沙埋骨,沒有再留下一絲痕跡。
這樣的掠奪,也只能暫緩危機,這些小國家的資源太匱乏了。要想取得更多營養,還是需要去南邊的鄰居身上吸取,只有在那兒才能得到無窮無盡的財富。
因此,前些日子,當大漢皇室那位封國王爺派來的一隊特使帶來了秘密合作的消息,羿稚邪心中大喜。這位淮南王爺此前就曾經與草原有過數次合作,只是隨着老單于的死去,當初的關係就終止了。
自從羿稚邪登上王位以後,這還是淮南第一次來人聯絡。這條線一定要抓住了,無論是對於草原王庭當前面臨的困局,還是以後對漢朝鄰居的侵略,都有着重要意義。
淮南王的使臣,是一位能言善辯之士,他不僅帶來了滿滿的合作誠意,還給大單于及他的子民們,帶來了他們最需要的米粟、棉布、鹽巴以及大批生活用品。
這種久旱逢甘霖式的饋贈,讓王庭的大臣們極爲振奮,看着這些南朝之物,又讓他們想起來當初曾經縱馬掠奪、唾手可得的日子,心中的慾念,又使所有人蠢蠢欲動起來。
大單于召集各部落王會議,宣佈了他要再一次侵襲漢朝的決定,這一次,他的提議得到了熱烈擁護。上一次馬邑的窩囊事,在每個人的心頭,都當成了一次恥辱的銘記。南朝那位年輕的皇帝,竟然敢用如此手段,來誘騙偉大的匈奴勇士,他的先祖曾經遭受過的教訓,必須要狠狠的在他身上重演一次,這才知道厲害吧!
懷着這樣的共識,所有的草原部落,回去以後,都厲兵秣馬,積極準備起來。
全民皆兵的遊牧民族,又一次發佈了全員動員令。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內,集結了各部落中的精銳力量,兵分三路,分別從雲中、魚陽、雁門三個方向大舉進攻,一時間煙塵四起,北疆紛紛告急。
在那位佈局天下的王爺原先的計劃中,北疆、南藩、西南夷這三處應該同時發動,兵火連天,使朝廷顧此失彼,纔好亂中取利,這本來是最完美的局面。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等其餘兩處發動,那位吳王太子劉少駒報仇心切,就率先鼓動東越起兵了。
而草原上由於春天的大旱,各部落間爲尋找水源,遷徙流動,相隔的距離就太遠了些。等到大單于下令集合兵馬完畢,所拖的時間就長了些,這樣就打了一個時間差。
尤其令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是,南國戰火剛剛燃起來還沒成氣候呢,就那樣被迅速的撲滅了,甚至連漢朝國內各地的精銳都沒有調動,就只是動用了駐紮在吳地的區區地方軍隊,就把將近兩個番邦國家的國土划進了大漢的疆域,讓聞聽消息的某些人心中十分氣餒。
駐紮在北疆的漢軍精銳,竟然一兵一卒都沒有動用,打破了原先的設想。不過,現在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匈奴人的鐵蹄已經又踏出了草原,這一次,希望他們能把動靜鬧得越大越好。
果然,飢餓的狼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羣體,匈奴人以破釜沉舟的氣概,對漢朝邊境的城鎮村邑,發動了一次史無前例的殘酷襲擊。
匈奴騎兵來去如風,縱橫劫掠,他們時而大部集合,屠滅較大的城邑,時而又分散爲零,化成一隻只的小隊,四處流竄騷擾,令漢朝的守軍十分頭疼。
長期以來,漢朝北疆邊關的士卒們,對匈奴人的忌憚之心,終究還是存在的。這是自高祖皇帝白登之圍以來,根深蒂固存在於將校心中的一個魔障。
這不是勇不勇敢的問題,也不是怕不怕死的問題,而是天時、地利、人和所決定的必然因素。
最近這些年來,漢軍一直採取的都是防守之勢,極少踏出雁門關外作戰,更不用說進入草原了。地形的不熟悉,氣候的不適應,馬力之間的差距……等等的所有這些,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變的。更何況,在馬邑之圍以前,朝廷對匈奴人的態度一直都是曖昧不清的,這也導致了前線戰士不能制定最準確的戰略目標,要想取得一場勝利,又何其難也。
邊疆的漢軍自然都是些好兒郎。然而長期沿襲的半守衛半抵抗思想,卻嚴重的限制了他們的作戰能力。尤其是這一次,誰也沒有想到,匈奴人的攻勢會這麼瘋狂,因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遭受了重大損失。
受到最正面攻擊的雁門關,守將劉恭友中了匈奴左大都督的誘敵之計。匈奴人先是出動了小部的騎兵,在附近殺人放火,俘虜民衆,在押解着浩浩蕩蕩的戰利品和俘虜從雁門關不遠處經過的時候,劉恭友果然忍受不住,輕率地貪功急進,以爲可以全殲來敵,救回那些漢朝邊民。
然而,他想錯了。當他率領着駐守雁門關的幾千精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掩殺過去的時候,才發現,轉過山腳處,已經有大隊集結的匈奴騎兵在靜靜的等待着。
戰鬥的結果很慘烈,漢軍損失了近一半人馬,劉恭友身負重傷,在剩餘漢軍的拼命掩護下,狼狽的逃回了雁門關。
匈奴騎兵隨後掩殺,兵困雁門,幾萬只火箭射進城內,民居化成了熊熊的火海。要不是副將馮德拼了老命地指揮着軍民守城,雁門關就差點失守了。
饒是如此,這次損失也是不輕,雁門附近的十餘處邊鎮都被燒成了瓦礫,這次是真的成爲平地了,人口財物都被掠去了草原。最前線的雁門殘破,當剩下半條命的劉恭友,看着自己鎮守了好幾年的這座邊城,成了如今的樣子,不禁心中大慟,幾口老血噴出來,傷重不治,含恨死去了。
身在右北平的驍騎將軍李廣,聽到這個消息,震驚之下,不敢怠慢,把右北平重地託付給副將,他星夜疾馳,來到燕門主持大局。
嚐到甜頭的匈奴人並沒有如同以前那樣馬上退卻,而是繼續擴大戰果,意圖把北方形勢攪得更亂。此後連續數十戰,李廣親自浴血上陣,雙方都互有傷亡,好不容易纔把匈奴騎兵打退。
而魚陽方面也好不到哪裡去。鎮守魚陽的主將是鎮北將軍韓安國,他年輕時也是謀略過人的一名將軍,只是後來入了朝堂,轉爲了文職,從右內史做到御史大夫,也算是文武兼備之人了。
只是,他的年紀太大了,長期的官場生涯已經磨去了他的棱角,早已失卻了當年的銳氣,成了暮氣沉沉的一名老好人官僚。
他也是從上次馬邑之圍後,以鎮北將軍的職務,被派在魚陽,暫且鎮守此處要塞的。本來這只是一個過渡的職務,解除匈奴危機之後,他應該還會被召回朝堂。
可是,這位韓將軍,別看做官做的圓滑世故了些,但總體上還是一個好人。尤其是對於民衆疾苦,他卻是有着幾分憐憫之情。
北方春季的大旱,魚陽郡自然也未能倖免。身兼郡守和將軍之職的韓安國,看到大片民田幾近荒蕪,他的心中是十分不忍的。既然大戰之後,戍守漢軍閒着無事,於是這位鎮北將軍就想出了一個好法子。
韓安國把手下的駐軍分成了兩部分,輪流幫着治下民衆屯田,擔水灌苗,軍民一體,共同度過春夏之交的這場難關。其實他的這個想法還是很好的,只不過他用的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雖然民間都誇這位老爺是一位好官,軍民間的關係也得到很大的改善。但有利就有弊,軍備荒廢,練兵少了,戰鬥力自然就明顯下降了。
因此,在悴不及防的情況下,面對着突然殺到的匈奴騎兵,魚陽守軍重新握起武器時,才發現,生疏的戰術,糟糕的組織能力,都成了他們致命的缺陷。
魚陽守軍大敗,不僅前段時期費盡心血屯的那些田被匈奴鐵蹄踏成了荒地,而且軍心一敗不可收,再也不敢出城與匈奴人對陣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在到處耀武揚威,燒殺劫掠。
六十幾歲的韓安國,自壯年時候起,追隨樑孝王,抗擊七國之亂,立下汗馬功勞。後來入朝堂,作爲國之重臣,謀劃決斷過許多朝廷大事。也算是一代名臣了。
可是今天,他已經自覺無顏再面對天子和煌煌未央宮,也無顏再入長安了,自兵敗入城,含恨臥病在牀,纏綿數日後,就此溘然長逝。
這兩處如此悽慘,雲中方面也打得很艱苦。好在這邊的將軍比較謹慎,循規蹈矩不敢貿然輕進,只是牢牢地守着防線,任憑匈奴人怎麼在外面燒殺,他們就只是據城死守,好歹還沒受到太大的損失。
當三處告急的文書,還並沒有傳到長安的時候。沿線的烽火臺早已經燃起了黑煙,不詳的預感在每一個看到的人心頭升起,這樣的信號,從前也曾經看到過好幾次。匈奴人又造孽了!
未央宮中的皇帝劉徹,剛剛品嚐完喜悅沒有多久。雖然西南夷的消息還沒有傳來,但南方勝利的隊伍已經開始班師,押解獻俘的人在來長安的路上,入質的南越王子也跟隨在隊伍中。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可是,壞消息就在這時候來到了。三處要塞告急,兩位主將身死!匈奴幾萬鐵騎徘徊不去,隨時準備對邊郡的空虛處發動襲擊。這樣的情勢,像極了文帝末年那次最嚴重的入侵了。
當時匈奴騎兵分五路進擊,侵略如火,各處漢軍分頭苦戰堵截不住。其中的一路鐵騎竟然長驅直入到長安西北的溫泉谷,距離大漢皇都不到五十里,縱馬即至,情勢可謂是極度危急!後來多虧了細柳營精銳全軍出動,才擊退了這股匈奴來犯騎兵。
難道這次又會是這樣糟糕的局面?劉徹心情重新又開始變得沉重起來。兩位將軍的身死,當然令人痛惜,然而,更加嚴峻的現實擺在了面前,大漢軍中青黃不接,已經沒有可以獨當一面堪爲大將的人才了。這樣的事實讓他感到無奈。
想到這些,皇帝又不由得對那些已經成了刀下亡魂的將門勳貴們暗暗罵上幾句。都怪這些人把持軍中多年,賣官鬻爵,安插親信子弟,阻斷了多少好男兒的上進之路啊!
當然也不能說一個青年才俊也沒有,像曹家的那個,李家的那個都還是不錯的。不過雖然有這幾棵好苗子,可是他們的資歷經驗還是太淺薄了些,不敢把那麼重的擔子往他們身上壓啊!
要是元召年紀再大些就好了……想到元召,皇帝心中忽然好像又有些希望。只是自從上一次與他說過教授新奇學問那些事後,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見到他了。也不知道那件事他現在籌備得如何。
他的那份奏摺現在還放在劉徹的案頭,那是一份創建高等教育場所的詳細策劃方案。用元召的話來說,就是要辦一所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是啊,大漢朝發展到今天,已經初顯盛世氣象,創辦這樣的一所教育高等人才的場地,確實很有必要。
皇帝看完那本奏章,二話沒說就批准了下來。並且把這件事交給了元召去籌劃準備。只要這小子想幹事,無論幹什麼,他都會全力支持的。就任他去折騰吧,那種銳氣,但願在他身上永遠保持下去纔好。
來自北方的烽火濃煙,身在長樂塬上的元召自然也看到了。時光轉換,此時已經到了夏天的尾巴,初秋的涼意又隱隱約約。正是馬兒膘肥的時候,北方的遊牧民族,又到了他們養足精神,耀武揚威的時候了吧?
元召已經回到長樂塬很久了。長安城的血腥氣太重了,他並不願意待在那裡。在過去的這個夏天裡,抄家、殺人、清算罪行、昭告天下……這樣的事在一次次的重演。
對於同類的死亡,元召一直都心存悲憫,這一點不分敵人還是朋友,也不分好人還是壞人。這個時代的人口還並不是很多,分佈在遼闊的土地上,有的是蠻荒之地還未有人類的足跡踏及。不死人是最好的,爲什麼不可以把犯罪的人轉化成勞動力呢?就像最先幫他開拓長樂塬的那批流雲幫囚徒。
只是這樣的事,他現在還無能爲力。自古以來,中央王朝的無上權威,就是靠殺人的手段來維持的。“口含天憲,決人生死!”這句話不是說說那麼簡單,是用滔滔血海來闡釋的。
如果以後自己有了這樣的權利,會不會做出不同的改變呢?當他看過一次刑場殺人的現場後,心中其實早已經有了決斷。
在南疆大捷的消息傳來後不久,元召接到了司馬相如派人傳來的一封密信。信中告訴他,西南夷的形勢其實已經盡在掌握,分化、瓦解、引誘、拉攏……各個擊破,前期的工作都已經完成,現在就差對爲首的那個部落國家~珉國,進行最後一擊了。只要消滅了最頑固的珉國,就可以迅速平定這片西南番邦土地,完成最初的策劃了。
相比起嚴助和終軍,元召最有信心的,反而就是司馬相如。平定西南夷諸國,對於他來說,應該是水到渠成的事。因爲他本身就是巴蜀郡人,熟悉那些蠻彝族人的一切習性,而且在當地有着很深的聲望與人脈。在原先歷史上,他去做這件事時,也是完成的很輕鬆,何況如今有自己的指點,更是事半功倍,沒有一點兒問題。
看來在今年秋天,自己的又一條生財之道,就又可以鋪就了。西南遍地的甘蔗,可以走水路運過來,造船的速度必須要加快,不能耽誤了自己的製糖大業哦!
至於北方的烽火煙塵嘛……元召觀望良久,撥轉馬頭,向長樂塬東北角的駐軍地而去。
“衛青,你的時代終於來了,領着你手下的大漢健兒們去吧,就從這一次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