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憎寵隨帝心,金屋蒙舊塵。
苔痕銷履跡,花影朝露浸。
暮雀重門少,秋螢別殿陰。
君明猶不察,妒極是情深!
元召在某次入長樂宮給竇太后問安的時候,曾經遇到過當今的大漢皇后,那位著名的金屋藏嬌兒。不過,她與她的母親一樣,都是高傲的金枝玉葉之身,從來不屑於理會這凡間的人情世故。
在這一點兒上,她們與執掌大漢後宮近五十年的漢文皇后差得真是太遠了。自古慈母多敗兒,對外堅毅剛強的竇太后,把滿腹的柔情都傾付給了兒女,羽翼之下,養護的卻是傲慢與嬌縱。
阿嬌生的很美,傾城之貌加上最高貴的出身,這天下能入得她眼底的東西確實不多。即便是當初坐在母儀天下的皇后位子上,在她心裡也並不覺得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如果說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她舍卻尊嚴和驕傲去爭取的話,便只有唯一的一樣~她生命中的愛情。
世間大凡至情至性之人都有一種執拗,一直看重的東西即便是明明知道註定遠離,卻死也捨不得放手。希望、失望、絕望……再失望、失望、絕望!如此循環,自我折磨。
花兒開了又落,葉子綠了又枯,幾番風雨,歲月不饒人。靜靜守着孤寂的日子,喜歡穿一身宮妝紅紗裙的女子有時候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自己的癡心守候,到了現在,到底是爲了那個人,還是爲了曾經的初心。
“阿嬌,若還有來生,再不要傾心你的徹兒了!人心易變,他亦如此。紗窗日漸落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些年,你可有難過?可有後悔?可有怨恨?可有悲傷……爲了當初的那一句感動,你守候了這許多孤寂,仍然癡心不悔。而那人卻早已變心,三千粉黛,萬種豔色,流連花叢中的人遺忘了這個角落,諾言被風吹散無痕。不被那一份執着的愛所傷,最好的方法當然是淡忘,可是你放的了手嗎……?”
她得世界太小了,如同從小被豢養的美麗金絲雀,只不過是從一個籠子來到了另一個籠子。她富貴榮寵冠於天下,她貧窮寂寞只有一顆心!
昨日母親進宮的時候,給她帶來了一個女僕,說是很懂事,並且會許多樂器,還會跳漂亮的舞蹈。長公主便把她帶了來,希望她能給自己女兒孤寂的宮中生活增添一點兒樂趣。
阿嬌並沒有放在心上,只不過是多了個宮女而已。她的心事已經濃到化不開,沒有人能夠排解,除非是重新回到那些還沒有被背叛玷污的年代。
秋日的白晝開始漸短,薄暮降臨的時候,椒房殿四處都亮起來燈火,典雅的宮苑和淡粉色的牆壁便發出有些夢幻的色彩。
這樣的時刻,阿嬌皇后很喜歡在有着微風的庭院中坐着,雖然石凳已經有些微涼,但這涼意似乎讓她的心火減輕了幾分,腦中的胡思亂想便也少了很多。
在她少女的時候,有個男孩曾經帶着幾個侍衛偷偷的溜出宮來,在後山忙碌了半夜,只爲了她說過的一句戲言,她想要把遼闊夜空中的那些星星摘下來,放到自己的屋子頂上去。
那個秋夜,她的願望得到了滿足,滿屋子的螢火,妝點了她的夢……。雖然第二天那些螢火蟲都死去了,小名叫做彘兒的小王子因爲私出禁宮,也被皇帝狠狠的揍了一頓。但她在替他屁股上的傷敷藥時,滴下的淚珠,滋味是甜的。
這又是一個秋夜,可是,物是人非,清愁如舊。這般寂寥長夜,又當如何消遣?
“皇后娘娘,天涼露重,請更衣。”
聲音很好聽,阿嬌似乎被從回憶中驚醒,側了側身子,名叫楚玉的女子手上捧了一件半坎披風,輕輕的抖了開來,給她披在身上。
楚玉的手臂很白,阿嬌皇后心中一動,她聞到一股很好聞的香味兒,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動人心矜。
阿嬌從小就喜歡收集各種花香,在大長公主府的時候,便在自己的閨房周圍種了滿滿的花草,各種香料更是應有盡有。
在這一點兒上,卻正是不和那位皇帝的興致。因爲,劉徹長大後也不知道身體怎麼了,天生對濃烈的脂粉香氣過敏,鼻子中一碰到這些氣味,就不停的打噴嚏,流眼淚。因此,後宮中美人們所用的香脂也儘量的清淡些,就是怕觸犯了他的忌諱。
阿嬌一直以來纔不管這些,在她的心裡,她喜歡的東西,他也要無條件的喜歡才行。就像她想要星星,他也會想辦法滿足她一樣。只有這樣才能讓她知道他對自己到底有多在乎。
現在,他既然長年不來椒房殿,她就更不會在乎那些了。因此整座皇后宮中便都香氣繚繞。只是,今天她聞到身邊女子身上的香味很特別,之前她從來沒有識別過。
“你的名字……是叫做楚玉吧?爲什麼要來到這裡呢,不知道宮中會很悶的嗎?”
阿嬌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突然對一個剛剛來宮中伺候的侍女說話,也許是這暮色的黃昏,勾起了她某種情緒。也許是因爲那一點關懷正撞進了她柔軟的心思。她很少見的微微笑了笑。
“皇后娘娘,您笑起來真好看,您的美是奴婢從來沒有見過的呢!”
楚玉長了一雙狡黠靈動的眸子,南國口音,聽起來軟糯而甜。她的年紀也就是二十五六歲,與皇后相仿,個子高挑,如果不是兩個人穿戴不同,倒真像是姐妹。
沒有人不喜歡別人誇讚自己的美貌,向來自負的阿嬌在這方面更甚。聽到這般好聽的聲音,又是發自內心的真誠,她自然很高興。
“呵呵,你的嘴巴倒是甜。嗯,你用的什麼香?聞起來卻是很特別。”
楚玉的眼角彎了起來,她的笑有一種刻骨的媚態。如果你與她對視,就會不知不覺的陷入進去。
“啓稟皇后娘娘,這種香的原材料是奴婢家鄉的特產,出自大澤深處,有奇異冠木,開出此花,經過秘方加工而成。因爲這種植木只在此處生長,一年只開一次,別處不可見,因此極爲難得。這種香就被命名爲幻雲香。難得皇后娘娘喜歡,卻是奴婢的福分。”
說完,楚玉早已從袖中掏出一個精緻的胭脂色澤木盒,雙手送到阿嬌的面前,示意供送。
阿嬌是個喜歡完美的女子,尤其是對於這些特別而稀少的東西,有着一種很大的喜愛。看到如此雅緻之物,心中早已有了三分喜歡。
“楚玉,這種東西既然如此稀罕,卻不能奪人之美,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願贈與你相換。”
“皇后娘娘說得哪裡話來!奴婢能有機會來到這裡伺候您,卻不知道是幾生修來的福分。這些小物件,其實有着它們的靈性,在奴婢手裡是白白糟蹋了,只有到了皇后娘娘身邊,才能相得益彰,借您的絕世風華,方不負了它們出現在這世間的一場。”
阿嬌聽得心中怦然而動,這樣的說法,以前她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女子,暗自有些好奇。
“呵呵,你的話聽着倒是新穎。那好吧,我就收下來。楚玉,你以後就跟在我的身邊吧,也好經常陪我說說話。”
一縷某種計算得逞後的得意之色從嘴角掠過,又迅速的消失不見。名叫楚玉的女子俯身下拜,恭敬地行禮,感謝皇后娘娘的看重之情。
不久之後,有清越的古箏之聲開始響起在椒房殿的雕樑畫棟之間。盤旋繞樑,甚是好聽。大紅宮妝的皇后阿嬌靜靜的看着離她三尺之外纖指揮弦的楚玉,眼中有着淡淡的喜歡。
暗香風滿袖,明眸笑嫣然,青絲纏玉腕,紅塵染眉彎!
一襲月白束身錦繡的女子,綰髮端坐,在認真的彈奏着悅耳之音,面容俊逸,曲線玲瓏,側面的剪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有風吹過來時,椒房殿主人久已乾涸的心靈仿似有了絲絲潤澤,對眼前的這一幕情景竟然有了留戀之意。
“楚玉……謝謝你帶給我一個美好的夜晚。”
情絲細膩,餘音委婉,古箏的音符隨着秋風飄散,融進未央宮深墨色的夜空。在某處高閣欄杆之旁,有人側耳傾聽了片刻,曲中意,計中謀,早已瞭然於胸。
世間傳說已經幾百歲的仙師李少君,負手在背後,擡首觀望蒼穹。真實與謊言,虛妄與修煉,到了今天,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了。不過既然已經走到了現在,也只有繼續走下去,因爲他已身不由己。
背後那股隱秘中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李少君並不能知道全部。他也不過是那股力量推出到這世間的一顆棋子而已。像他這樣才智超羣的人,只是裡面的一個走卒。
古箏中的音韻很特別,仔細分辨後,就會明白其中要表達的意思。當然這是他們之間一種高明的傳遞信息手段,外人就算是想破了腦袋,也弄不明白這其中的意味。
他知道與他一同來到長安的楚玉已經進來未央宮了,並且已經去到了最核心的地方。在那裡,有一場致命的誘惑和風暴在同時悄悄的開始醞釀。
“就算是最後計劃成功,完成了交代的任務,自己和那個女子也不會保得性命吧……?”
盤桓良久,在呆看了很長時間的那顆星辰隱沒之前,被宮中人尊稱爲仙師的男子,終於緩步下樓,有淡淡唏噓消逝在身後的黑暗中。
同一個深秋之夜,與未央宮中軟紅三千丈不同,長安城外,終南山北麓,叱吒應和,一場夜獵正在馬蹄颯踏中進行。
夜獵的活動,自古以來就是一種特別的打獵方式。因爲一般的大型動物、兇猛野獸都是在夜間活動的多,所以要俘獲它們,夜間出動狩獵就是最好的選擇。
夜獵,可想而知,其兇險程度,要比白天多了好幾倍,何況面對的都是一些兇猛的野獸,非膽大藝高的勇士不能勝任。雖然有些危險,但這也是一個鍛鍊個人能力的好機會。
元召本來對於這樣的事並沒有多大興趣,有這些功夫,他還不如好好的睡上一覺呢。可是盛情難卻,他不得不來。
別人的邀請,可以找理由推卻。飛將軍的面子總是要給的,何況他現在正處在一個低落的時期。
兩個月之前,雁門關大捷,黑鷹軍首次重創匈奴,立下赫赫戰功。而後雁門、魚陽、上谷、雲中等北疆戰線的漢軍,在皇帝欽令下全線反擊,匈奴人見再也討不到什麼便宜,不得不灰溜溜地退回了草原。戰爭的危機全面解除,漢軍也在與匈奴的多年戰爭中,第一次取得了不用再主動求和的勝利。
不管是北部邊疆,還是帝都長安,天下臣民都爲此而精神振奮。所有的有識之士,都有一種預感,或者說是期盼。這次的勝利,將會是一個標誌性的節點,或者是一個偉大轉折的開始。
自高祖皇帝白登之圍以來,歷盡七十餘年的和親輸幣屈辱史,也許從今天開始,將會逐漸的得到洗刷。那些死在匈奴彎刀鐵蹄下的漢家兒郎的仇,將會用敵人的血來償還!
懷着這樣的情緒,在一個月之前,從北疆前線開始撤回各地的馳援漢軍,不管他們立下功勞的多少 ,都得到了熱烈的歡迎。而在長安城外,黑鷹軍得到的待遇,就更加隆重。
這支被當今天子親口賜予“大漢雄鷹”稱號的英雄騎兵隊伍,除了主將衛青一戰封侯之外,另有十幾名校尉也得到了豐厚的賞賜。全軍更是被賦予了極大的榮譽。
老將李廣也奉旨意卸任了北平太守之職務,隨着黑鷹軍回到了長安,他臂上的箭傷因爲軍情緊急,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有些惡化,因此需要回來醫治。
認真說起來,在當時匈奴全線進攻的緊急情勢下,要不是李廣親赴雁門坐鎮,主持大局,可能形勢會更糟糕。而在後期,他更是組織協調了全線的反攻,功勞也是不可磨滅的。
可是,當他還在迴轉長安路上的時候,朝堂上參奏的摺子已經在皇帝案頭擺了一大堆。廷尉府更是提出,要求馬上派人去軍中抓捕李廣,下廷尉對質,好好問問他被俘之後是怎麼回來的,是不是與匈奴人達成了什麼不可見人的交易……等等。
皇帝把這些奏摺都壓了下來,連同廷尉府的意見,也沒有同意。李廣一家是什麼樣的人,從李牧那一輩開始,忠烈名聲就已經傳遍天下。到了他們父子,守國門、守宮門都從來沒有出過什麼差錯。不過就是偶爾的一次失誤,那隻能說是運氣不好,怎麼能歸結到投敵這樣的事上去,這不是傷了將士的心嗎?
然而皇帝雖然把這些雜音都強行壓了下來,在朝廷內外經過有心人的傳播,卻已經是沸沸揚揚。李家的軍中故舊當然也是不少,李敢還在未央宮統領羽林軍呢,這樣的情況,當然瞞不住李廣。
飛將軍雖然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但他更在乎自己的名聲和隴西李家的清譽。因此人還沒有到長安,請罪疏已經先期傳到了。他情願辭去一切職務,卸甲歸田,請皇帝批准。
皇帝是有些爲難的。他當然不會放任這位軍中驍將歸隱田園,老於林下。可是現在朝堂正處在一個敏感時期,他的某些計劃正在悄悄地佈置中,他不希望因爲這件事再激起一場較大的風波,那樣也許他的政局改革就會節外生枝,橫生許多未知的變數,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
經過考慮再三,皇帝最終在朝會上當着文武大臣們的面批准了飛將軍的卸職請求,但不是因爲敗軍之罪,而是說讓他好好養傷,先修養一段時間。暗地裡,劉徹又派韓嫣給李廣送去了一封御筆寫就的信件,對他進行了一番好好的撫慰,以安其心。
匈奴人雖然暫時退了,但隨時都會捲土重來,這位縱橫邊關二十餘年,經驗豐富的老將軍,現在還是大漢軍中的支柱啊!因此,皇帝的這種用人手腕,翻轉之間,還是很有分寸的。
李廣暫時卸去一切職務,卻覺得滿身輕鬆許多。尤其是這次對陣匈奴人的勝利,自己曾親自參與其中,相比較起來,個人的榮辱得失,又算的了什麼呢?爲了這個國家,轉戰南北,戎馬大半生,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何樂而不爲。
只是有一樣不便之處,將軍在戎馬倥傯的軍伍中待久了,驀然清閒下來,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兒。尤其在長安城中,連縱馬都沒個地方。於是,在府中待了沒有三五天,他就來到了長樂塬上,在此後的整個秋天裡,倒有大半的時間都在這兒消磨。
李廣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像那些居家的老爺子一樣,連自己最喜歡的孫子都帶在了身邊。李家的長孫虎頭虎腦,非常可愛。他是飛將軍那位八年前壯烈殉國的長子李書夜的遺腹子。
“老李,你家的這個孫兒可是名叫李陵?呵呵!好吧,答應你,從今後就讓他跟在我身邊吧。”
聽到李廣說完帶自己孫子來的目的,元召沒有猶豫,笑嘻嘻地答應了他的要求,笑容裡卻藏了某種奇怪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