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間,人的學識和智識是兩個概念。學識有可能會和學習有關,但人的智識,卻絕對是與生俱來的多些。具有淵博知識的人不一定有智慧,而擁有智慧的人,卻一定對世間事物有自己獨到的看法。
衛子夫出身寒微,自十幾歲就被送入貴人府中習練歌舞技,更何況她是一女子,從來沒有過學習文字的機會,但就是這樣一個當初因爲色藝雙全而被皇帝帶進宮中來的女子,在今晚說出的話,卻讓皇帝劉徹肅然動容了。
“陛下,臣妾本出身在平常百姓人家,幸蒙陛下不嫌棄這蒲柳之姿,帶回皇宮,寵幸恩愛,至今已這麼多年過去了。臣妾所知有限,原也講不出什麼大道理來,可是,臣妾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初我們姐弟在貴人家裡爲奴,受到欺負和侮辱時,無人會爲我們出頭評理,更不用說有人會主持公道伸張正義了。更有一些奴婢因爲小事就被鞭打或者私下虐待致死……這樣的事並不是市井傳說,而是活生生的現實,臣妾姐弟就曾經親眼所見過的……。”
說到這裡,有一些悲哀的神色在她白玉般的臉上浮現,那些寄人籬下的日子,確實不好過。雖然已經相隔遙遠恍若隔世,可是每當心中想起,她便總會鬱悶好久。皇帝輕聲嘆息了一句,不由得心中升起憐惜,把她輕輕的半擁入懷中,雖已相伴多年,這些委屈還是頭一次聽她訴說。
“這樣的事,子夫,朕有時候也是無能爲力啊。自文皇帝以來,雖然朝廷屢次頒佈法令,禁止私刑、殺人抵命,可是還是很難有效制止的。朕……唉!”
衛子夫點了頭,皇帝的有心無力她自然能夠理解。這個天下太大了!每天都有千頭萬緒的事需要處理。而這樣的等級不公、世間不平已經延續了幾千百年,如果指望着有誰能夠一下子就全部扭轉,那是異想天開的事。
“陛下,臣妾認爲,元召對你說過的那一句話非常好,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如果真的有一天能夠達到這樣的準繩,那麼這天下就真的太平了!”
看到她眼裡閃爍的亮光,皇帝劉徹苦笑着搖了搖頭,他雖然是這大漢帝國一言九鼎的天下至尊,但要想使這個國家的法治達到這麼高的水平,卻自問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決心。
“這句話卻並不是元召這小子的首創。呵呵!春秋諸子先賢早就有人提出過類似的思想,甚至在更早之前就出現過這樣的口號。可是幾百年來,多少帝王君主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想要去這麼做過……子夫,你可知道,這是談何容易的事啊!”
“是啊!是很難 。在這世間,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公平,也沒有絕對的正義。可是陛下,您難道甘心於做一個平庸的帝王嗎?陛下現在開創的局面,已經遠遠的超過了歷代帝王,臣妾雖在深宮,卻也已經聽到萬民的呼聲,天下黎民可都正在盼望着一個即將到來的偉大盛世呢……!”
衛子夫的眼神發亮,臉色紅潤,她曾經對自己委身的君王寄予無限的英雄崇敬,她盼望着他能夠真正的爲天下蒼生做出前人從來沒有做出過的貢獻。在這一刻,即將成爲大漢皇后的女子真正的顯露出了一個母儀天下的胸襟。
皇帝劉徹握住她的手不由自主的緊了緊,他很驚奇,這還是那個只會對自己婉轉順從以舞姬著名的衛子夫嗎?她怎麼會在忽然之間就有了這麼大的改變的!
“陛下,臣妾爲什麼會說這些,您並不用感到奇怪。其實,您難道沒有察覺到嗎?這幾年來我們大漢的朝野民間與從前相比,方方面面都有了很大的不同。無論是朝堂決策、商賈買賣、將士用命、還有民間繁榮……所有這些,雖然具體有的變化顯著,有的細微難察,但卻是都在改變着的。而這些進步和發展,都是從一個人的橫空出現而開始的!陛下,可曾經也有所察覺嗎?”
衛夫人並沒有拐彎抹角的多做掩飾,她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目的。看着皇帝臉上神色的變化,她咬了咬嘴脣,決定今天就算是被他怪罪,也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爲元召求情,解除君臣之間的矛盾,不僅是爲了報答他曾經對一雙兒女的救命之恩,更是爲了大漢朝的將來。
“呵呵!子夫,你說的這個人就是元召吧?也就是你口中的絕世良臣?”皇帝的語氣有些淡然,聽不出他的喜怒傾向。
衛子夫從他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臂,然後重新大禮拜倒在地。大紅的皇后裙襬遮住了地板,如繁花盛開嬌豔。此時她的身份已經不是一個計較個人恩怨的小女子,再次擡起頭來時,一片至誠,她是大漢皇后!
“陛下聖明!臣妾說的正是元召。拋卻他對臣妾兒女、兄弟們的情分,即便是爲了江山社稷着想,也不能對他輕易治罪啊!請陛下明斷。”
“是,朕也承認,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自從他出現後,所帶給朕和這個國家的種種好處,朕和所有人一樣,都心中有數。如果細算起來,朕當前給他的這些功名是遠遠不夠的。”
說到這裡,他略一停頓,終究是不忍心地上冰涼,把衛子夫又拉了起來,拍了拍她的手,加重了語氣。
“可是,那小子也太膽大妄爲了!江都王是什麼人?他也敢殺!朕的本意也沒想讓他抵命,否則就不會想盡辦法在太后和朝臣們面前爲他遮掩了!哼!最可恨的是,朕的這一片苦心,那混賬東西竟然根本就不體諒。不僅在朕的面前理直氣壯一點兒都不認錯,而且還敢出言不遜加以頂撞。子夫,你說說,朕還要怎麼忍他?換成另一個人試試,早就被抄家問斬滅門九族了!”
衛子夫暗中嘆了口氣,皇帝說的一點都沒有誇張。從高祖皇帝到今天,因爲觸犯皇家而被誅殺滅族的大臣還少嗎?無論你是怎樣的位高權重,也不管你是怎樣的受皇帝寵信,觸犯了皇家威嚴這一條,絕不會有什麼好的下場。“疏不間親”這四個字,可不是隨便說說這麼簡單的!
然而無論怎樣,她必須要挽回元召所犯的錯,不僅不讓他受到責罰,即便是因爲這件事在皇帝心中留下芥蒂,那也有可能會給將來某一天造成很嚴重的後果,她要儘自己最大的努力,把皇帝的不滿化解於無形。
“陛下,此事的起因,臣妾也略知一二。上次琚兒以太子身份領受您的意思,去明月樓給季家拜壽,卻正好親眼目睹過此事的發生……。”
衛子夫侃侃而談,把當時的前因後果說得清清楚楚。皇帝倒是不瞭解這些細節,此時聽她說來,原來這其中還有這些內幕?怪不得元召會不惜從千里之外跑回來如此發飆,大開殺戒!
“西鳳衛這些傢伙,是幹什麼吃的!這些事爲什麼沒有人告訴朕?哼!”
皇帝重重的哼了一聲,臉色開始緩和下來。其實西鳳衛的人在那個夜晚是探聽到這些詳細的,只不過隨之就發生了北軍大營去長樂塬和黑鷹軍對峙的更嚴重事件,西鳳衛大統領鳳彥之馬上就被皇帝派去處理這件事了,根本就沒有來得及稟報這些細枝末節。所以他後來就一直不知道。
“子夫,朕想起來了,漱玉宮李夫人的兄弟曾在明月樓看中了一個女子,當時好像跟朕提起過這件事……原來,那女子就是梵雪樓的那個什麼靈芝啊?如此說來,在這件事裡面,朕也有一定的責任呢!”
聽到他這樣說,倒是有些難得。衛子夫在暗中撇了撇嘴,她雖然統領後宮對人大方寬容,但有些人對她敵意滿滿,恨不得取而代之,她心中自然跟明鏡似得。
“陛下,這件事卻不能怨到您的頭上。只不過,臣妾只要您明白事出有因就行。就是因爲這樣,那李家兄弟不知道和江都王是怎麼商議的,他們不依不饒糾集各方匪類,火燒了長樂侯府還不算完,又一路追殺至長樂塬上,最後甚至差點激起了北營漢軍與黑鷹軍將士對抗……陛下,元召府中的許多人在這個過程中死去,就連蘇家母女也受重傷差點兒失去了性命!陛下您也知道,那元召素來就是個重情重義的,發生了這樣的事,他要不親自報仇雪恨,又怎麼能善罷甘休呢……?”
一番話說完,片刻的寧靜過後,皇帝劉徹終於點了點頭。果然,要是爲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和大好前程而對故舊親人的冤仇都能拋卻腦後的話,那他就不是元召了,自己從心底裡恐怕也不會再重視他的吧!
衛子夫見他已經逐漸認同了自己說的話,心中大爲寬慰。趁熱打鐵,必須要讓他徹底解開心中的芥蒂,纔不枉自己放下身段爲元召分辯這一回。
“臣妾知道,陛下對他最爲生氣的原因,恐怕是恨他沒有領會陛下的拳拳維護之意。不過也由此可以看出,元召對陛下是不肯隱瞞欺騙半分、赤誠相對的啊!他有那麼厲害的本事殺掉江都王而不留下任何蹤跡,可是面對陛下的詢問,卻沒有一點隱瞞就承認了,這就足以說明一切。更何況,這麼一個能爲了府中普通人的死去而不惜頂風冒雪千里報仇的人,古往今來可曾聽說過?他今日既然能爲他人如此,今後不管陛下和國家有任何艱難之事,那時用到他時,他難道會不捨卻性命以報陛下知遇之恩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