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對監獄的認知,於元召來說,還真是有些新奇。當然不僅是他,所有奉公守法的尋常人,離這個地方,當是敬而遠之。
以戴罪之身入詔獄,別人也許早就嚇破了膽子。不過,元召並沒有多少擔心。皇帝能夠單獨召見他詢問那件事,本身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在已經死去的人和還活着的人中間,經過利益的權衡之後,他相信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應該明白怎麼做。
當然,皇帝想要以不再追究這件事顯示皇恩浩蕩,讓他感恩戴德感激涕零,元召自然心裡清楚。但他並不想遂他的心願,他有自己的打算。畢竟,自己還太年輕了,這一方面是他最大的優勢,從另一方面來說,卻也是他最大的短板。
在這樣的年紀,就立下那麼大的功勞,站到了那麼高的地方,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好事。如果他現在是四五十歲的年紀,那麼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可是他今年還不到行成人加冠禮呢!未來如果還想要做事,那就要從現在開始學會韜光養晦放慢腳步了。否則等到封無可封、賞無可賞的時候……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要是當初的時候多報上幾歲年紀就好了……唉!萬惡的封建帝王社會啊……。”
元召一邊自言自語地低聲嘟囔着,一邊皺着眉頭把牢房角落裡有些發黴味的鋪蓋抖開,本來他以爲在這裡呆一晚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可是現在心裡又大大的後悔了。這怎麼睡覺啊?會不會有跳蚤也說不定呢!
其實相對來說,詔獄內的待遇已經算是不錯的了,畢竟是“高級罪犯”們待的地方,還有可以睡覺的所在。那些普通的牢獄哪裡有這些啊!即便是這大冷的天裡,也不過是在冰冷的地面上鋪些乾草完事兒。戴罪之身還想要舒服?那是癡心妄想。
關押在這裡的什麼人都有,燈火昏黃而微弱,到處有着刺鼻的氣味,黑暗中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唉聲嘆氣、捶打牆壁、獄卒的呵斥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聲音,讓人感覺到不似是在人間。
元召無可奈何的自嘲一笑,正要將就着休息一晚。忽聽有腳步響起,一幫人來到自己的牢門前,隨後有人粗聲粗氣的大聲向他呵斥了幾句。就着光亮轉頭去看時,十幾個獄卒打扮的傢伙正在那裡惡狠狠的看着他呢。
“哎!說你呢!小子,大爺問你,犯了什麼事兒進來的啊?老實點說,否則有的苦頭吃!”
還沒等朱老實說話呢,跟隨的幾個獄卒早就過來,上下打量了元召幾眼,也斜着眼睛搶先發問。這樣的狗腿角色,在何時何地都有大把的存在。
一般的犯人剛進到這裡面,除了悲天搶地面如死灰,就是不停喊冤涕淚長流,很少有能夠保持平靜的。而剛開始就要給一個下馬威,也是這些獄卒們的慣例。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眼前的這傢伙表現得有些奇怪。
“是問我啊?呵呵!犯得事太大,說出來怕嚇着你們,晚上做噩夢怎麼辦?唉!還是算了,記住夜裡不要在這邊走來走去的啊,免得打擾到我睡覺。好啦,沒什麼事都退下吧!”
元召本來不想搭理他們,可是想了想,又實在覺得無聊,就隨口說了幾句。然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該幹嘛幹嘛去了。
牢房裡有片刻的安靜,幾個獄卒互相看看,又看了看他們的主官朱老實,好大一會兒才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出毛病。臥槽!這誰呀?說話口氣這麼大!這人八成是個瘋子吧?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長安詔獄自建成以來,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這裡面這麼說話呢。就是當朝丞相、各諸侯王進到這裡來,也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說錯一句話,得罪了這些在很大程度上掌握他們命運的獄卒,招惹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呢!
“嘢嗬!這是哪裡來的野小子,敢在詔獄口出狂言!說吧,你是誰家的王子王孫?還是哪個勳貴家的孩子?進到這裡來,恐怕你的家裡人還不知道吧?小子,你可知道,就因爲你剛纔的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說不定就給你的家裡招惹來抄家滅族的大禍啊!如果識趣點,大爺們還有可能大人大量既往不咎,權當沒有聽見。如若不然……哼哼!”
朱老實瞪起一雙三角眼兒,滿臉橫肉,用肥胖的大手握着腰刀,拍了拍粗木牢門上的銅製鎖具,寂靜的牢房通道里嘩啦啦作響,面露兇相。獄卒們也在旁邊隨聲附和,大聲恐嚇。
他們心中都有些認定,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一定就是平日裡跨馬長安的紈絝少年,不知道惹下什麼事被抓到了這裡來,說不定就是哪一方勢力要對付他家族的預兆,這樣的事經常發生。而這個可憐的傢伙還什麼都不知道,以爲在這裡還和在自己家裡一樣呢?頤指氣使的,不知死到臨頭,真是可憐啊!不過,這樣的人,根據以往的經驗,卻是最有油水可榨的。
卻見那長相普通的少年顯得有些憊懶,彷彿沒有聽見他們的問話,眼睛眨了幾下,然後用手指了指身後。
“哦,忘了跟你們說,這詔獄的條件也太差了吧?需要好好改善了。那個,你們幾個既然閒着沒事兒,把這裡好好打掃打掃,再去搬幾牀乾淨的被褥來。國家監獄就要有個國家監獄的樣子,犯人也是有人權的……雖然說了你們也不懂,去照辦就是了。”
說什麼?他在說什麼?獄卒們面面相覷,又一起看向他們的主官,同時在心裡下了斷定,這小子如果不是故意的,就是個傻子無疑了。
“好了!不要再裝瘋賣傻說這些雲山霧罩的。想要住得好一點兒?當然可以。把你身上所有的值錢東西交出來吧!讓我們看看你到底是哪一家的貴公子。哼!”
朱老實雖然主管詔獄多年,見多識廣,可是他在短時間之內也無法判定眼前此人的路數了。說他傻吧,說出來的話還非常有條理。說他不傻吧,這個說話的口氣簡直能吞天!朱老實決定不和他多兜圈子了,直接了當說出了自己和兄弟們的目的。
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元召翻了翻白眼兒,只說了一句。
“沒錢啊,身上一文錢也沒有,那咋辦?”
聽到他這樣說,朱老實的臉色馬上就變了,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弟兄們不客氣了。這樣一個無根無底的傢伙,先教訓一頓再說,就算是他有什麼背景,只要不出人命,到時候也有的是辦法遮掩過去。辦這樣的事情,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太有經驗了!什麼躲貓貓、喝涼水、夜遊症、自己想不開……辦法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隨着他一揮手,十幾個凶神惡煞的獄卒打開牢門上的銅鎖,一擁而入就擠滿了這間不大的牢房。朱老實站在最前面,陰沉的一笑,從背後抽出一根黑漆漆的尺餘長木棍,那些獄卒也是人手一根,圍了上來。
這種木棍用極有韌性的橡木製成,是獄卒專門用來打犯人的,打在身上如皮鞭一般,皮肉極痛卻傷不了骨頭。可謂是獄中的傳統器械了。
“既然沒錢,那就打到你有錢爲止!兄弟們下手都悠着點兒啊,這細胳膊細腿兒的,別給他打折了。哈哈!”
看着三四個衝在最前面的獄卒高大的身形把那少年逼退到角落裡,舉起手中的橡木棍惡狠狠的劈頭蓋臉打了下去,朱老實哈哈大笑着囑咐了一句。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卻驀然地瞪大了眼睛。一道黑影直奔他的面門而來,心中大驚躲閃不及,那根不知道什麼原因飛過來的橡木短棍正擂在他的嘴上,這一下打實了哪裡受得了啊!朱老實只覺得嘴裡劇痛,眼冒金星,一張嘴,滿口碎牙吐了出來。
“哇!哎吆……誰、誰他媽的……哎吆,疼死我啦!”
朱老實被重擊之下,一張臉馬上腫了起來,捂着嘴嗚嗚呀呀鬼叫着差點暈過去,剛要怒火萬丈的拔刀殺人,然後下一刻,他驚駭的瞪圓了雙眼,看着眼前場面,聲音戛然而止。這一下子可好,名副其實徹底老實了。
燈火搖曳不定,詔獄盡頭的這一方天地突然就靜了下來。大戰歸來後脫去甲冑戰袍,身上征塵還未洗卻的少年,此時那件貼身青袍已經顯得發白破舊。他負手而立,淡淡的掃視了一眼躺倒一地的獄卒們,雖在方寸囹圄,俾睨之態與傲視天下無異!
“都滾吧!今天不想出手傷人。煌煌大漢盛世之下,豈容爾等蛇鼠之輩胡作非爲!廷尉府……看來真的是該好好整頓一下風氣了!”
朱老實和手下這幫人忍着渾身的疼痛,心中驚駭萬分,他們還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呢,就都趴在地上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這、這到底是什麼人?!如此身手,又如此氣勢凜然……!好漢不吃眼前虧,一幫人連滾帶爬蜂擁而逃,找詔獄長大人搬救兵告狀去了。
“唉!好衝動的年輕人啊!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一定就是這幾年名聲鵲起的那位長樂侯吧?年輕人,知不知道馬上就會大禍臨頭了呢……呵呵!”黑暗中,有人發出幽幽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