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前,大漢軍中可稱爲當世名將者,也不過李廣、程不識、韓安國等寥寥數人而已。然而,隨着與周圍幾個國家發生的戰爭以及與匈奴戰爭的不斷升級,有大批年輕將士在烽火中成長起來。到今天爲止,有名將之姿者,凡數十人還不止。
尤其是在黑鷹軍中,除去主將長平侯衛青不算,自麾下首將平陽候曹襄起,已經因功封侯的“公孫雙雄”、蘇建、周霸等這些人,盡皆英勇無敵,在平滅匈奴之戰中,都立下了不朽功勳。
與其餘那些出身于軍伍之中憑着自己的勇敢和軍事能力脫穎而出的將軍不同,剛過而立之年的平陽侯曹襄,可是正兒八經開國元勳之後,身份貴重,非比尋常。
高祖皇帝剪滅羣雄開國奠基之後,大肆分封功臣。在將星如雲謀臣如雨的開國功臣中,以蕭何功勞第一,而曹參次之。這是何等的榮耀!
而在隨後的歲月裡,選擇了低調隱忍的曹家,雖然在世間人眼中似乎比不上其餘幾個頂尖兒勳貴家族顯赫,但實際上,曹家所隱藏的實力非常厲害。這也是高祖皇帝臨終之時,呂后問政,帝言大漢丞相蕭何之後繼曹參的由來。
實際上,在漢王朝最初幾十年裡,曹家對朝廷的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只可惜,人無百日好,花無千日紅。隨着政局演變,曹家勢力也終於逐漸走向式微。
也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曹襄這位嫡系子孫從小表現出優秀的特質,而被寄以家族重新振興希望時,他的身上便被賦予了沉重的使命。
一個龐大的家族想要重現榮光,就必須要抓住每一個機會。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一些昔日的同袍情誼似乎變得不再那麼重要。
含元殿宮門外,當着諸位大臣們的面,站在高階上的大太監總管許式大聲宣讀皇帝旨意,令回長安的長平侯衛青宮門獻俘之後,立即整軍奔赴朔方,以大將軍的身份統轄塞上三城,震懾長城內外,接旨後馬上啓程,不得延誤!
宮門廣場很寬闊,風獵獵吹動大漢龍旗,宮闕連綿次第。甲士威武雄壯,將軍百戰歸來,血跡猶未乾。在無數目光注視下,並不曾卸去甲冑的衛青神色默然的聽完皇王聖旨後,卻沒有立刻拜倒接旨。他擡起頭,只淡淡的說了一句。
“青雖爲將軍,亦是朝臣,國有大事,不敢疏忽無視。請回復天子,願進殿聽政。”
一語既罷,在場者皆驚。簡單的語氣中,雖無殺伐氣,卻有金戈聲。在皇帝聖旨面前敢如此當衆表達不同意見者,已經犯了抗旨不遵之罪。而且,衛青的言外之意,只要不是傻子,都聽的明白。
“衛將軍,怎麼……你要抗旨嗎?”
太監總管許式的話音很冷。他的身份與大將軍比起來雖然甚是低微,但此刻手捧聖旨,氣勢卻又不同。
一起跟着出來的李廣、竇嬰、司馬相如等人心中都有些緊張,殿內元召危在旦夕,殿外衛青如果應對不善,後果更難預料。然而,面對咄咄逼人的傳旨者,衛青只是搖了搖頭,卻什麼也沒有說。大將軍的胸襟,豈能與豎人一般見識。他想要的只是皇帝的一個態度而已。
被如此輕視,許式心中惱怒。他與身邊的江充對視一眼,然後稍微退後半步,準備看好戲。繡衣衛指揮使大人早已經等不及了,他心裡恨不得衛青抗旨呢。見其果然如此,不由得暗喜。當即使個眼色,手下繡衣衛士全神戒備。江充一抖披風,掌中高高舉起黃綾段鑲邊的天子諭旨,高聲大喝。
“陛下有旨,如長平侯衛青有違所望,立即拿下,打入天牢問罪!敢抗命者,殺無赦!”
自從這位最近異常囂張的繡衣衛指揮使站出來,便有許多人意識到了什麼。等到他一開口,便知大事不妙。只是誰也沒有想到,皇帝會提前設下這樣一道旨意。這就是要衛青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江充話音剛落,早就準備好的十幾名手下奔下臺階,就要拿人。威震草原大漠的大將軍又怎麼樣?進了這裡,轉眼成天子欽犯,戴罪之身,便是龍也得盤着,是虎也得臥着,反抗不得!
刀鋒閃亮,霎時出鞘!二十幾名黑鷹軍親隨圍繞大將軍,列開陣勢,虎視眈眈。大有敢上前來者立斬不饒之勢。無需命令,事起突然,千百次戰場的浴血衝殺中,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以自己的生命保護大將軍安全,這些忠誠的軍中親隨完全是條件使然,這是他們的使命!
“呵呵!含元殿外公然亮刀抗命,這是要造反啊!陛下旨意說的明白,抗命者,可殺無赦!衛青,你真的以爲黑鷹軍是你家的了嗎!”
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中,衛青神色不變,既沒有阻止麾下親軍的舉動,也沒有理會繡衣衛的威脅。擡頭掃視了一眼宮門口臺階高處觀望的一衆大臣,聲音中不帶絲毫懼意。
“衛青問心無愧。唯求入殿面君。諸位大臣可做見證。”
“陛下沒說要見你。旨意讓你馬上率軍回去!抗命即死……明白沒有啊?還有你們這些人,何苦爲了一個馬上要死的人賣命呢?還不馬上放下刀劍減輕罪過!”
太監許式尖利的嗓音讓人聽了很不舒服。衛青垂下眼簾,一言不發。身後拔刀在手的驍果將軍黃濤早已怒意填膺忍耐不住,振臂大呼道。
“我輩男兒,軍中但知將軍令,其餘非所聞也!大將軍平滅匈奴,功勳蓋世,豈能無故加罪與身……雖聖命,我等也絕不服從!”
其餘將士也盡皆面帶不平之色,無一人退後半步。大臣們面面相覷,看着繡衣衛和黑鷹軍士卒針鋒相對的場面,都感覺到有些荒謬。大漢朝什麼時候出現過這樣的事啊!如果一會兒真的在未央宮中因此而流血,卻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就在這僵持中,忽聽那大太監許式怪笑一聲,朝着下面喊了一句:“效命的時候到了!還不速速拿下衛青,等待何時!”
隨着他凌厲目光所至,一把長刀冷冽如冰,已經橫在了長平侯大將軍衛青的肩頭。有人嘆息一聲,無奈中夾雜着萬般情緒。
“大將軍,你……還是俯首認罪吧!”
變起突然,在周圍人的低低驚呼中,與衛青離得最近的蘇建怒聲大喝:“曹襄!你想幹什麼?”
平陽侯曹襄,這位曹家的千里駒臉上閃過一絲愧疚之意,多年袍澤情誼共同浴血殺場的經歷,也許隨着自己的這次選擇,都將付與流水。但想到家族的責任,他的心志馬上堅定起來。刀鋒推進了幾寸,聲音中已經帶了無限冷意。
“聖意難違……得罪了!”
在刀鋒控制下的衛青沒有回頭,身爲大將,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霹靂壓頂而不驚。感受到肌膚的刺痛,他只淡淡的問了一句。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曹家世代漢臣,忠於皇室。陛下有令,無不遵從!”
曹襄看着面前的高大身影,緊緊咬着嘴脣。曾幾何時,他們一起從三百驍騎開始,始建黑鷹軍。此後十年並肩作戰縱橫萬里,與匈奴大小數十戰,馳騁飛漢箭,鐵血透徵袍。這其中凝結的情誼,自然深厚無比。
“平陽侯!休得多說,殺了衛青,你就是統領黑鷹軍的大將軍。速速動手吧!”
太監尖利的聲音再度響起,不理會觀望大臣們的驚愕,江充一揮手,大批的繡衣衛步步緊逼,與黑鷹軍親隨刀劍相向,殺氣大漲。
“大將軍!令將士們放棄抵抗,束手就擒吧!”
在蘇建等人的怒目而視中,曹家子的手中刀有些微微顫抖,他咬了咬牙,又聲音急促的說了一句。雖然早就暗中接受了皇命,有心理準備,但當真正的把刀架在主將脖子上的時候,想要下手並不那麼容易。
衛青依然是搖了搖頭,仰面朝天長嘆一聲,卻沒有回答一句。而在手捧聖旨的太監總管急聲催促下,曹襄終於經受不住利益的誘惑和良心的煎熬,長刀舉起……下一刻,血花飛濺!
含元殿內,聽完許式顫聲來報後,皇帝震案而起,太子神色激動,而元召則依然平靜的站在那裡,臉上無悲無喜,似乎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你再說一遍!衛青竟然殺了曹襄……?”
“陛下、陛下啊!平陽侯不是衛青殺的,而是他軍中的親隨用劍戮殺的……。”
受到驚嚇的這位太監總管剛纔沒有說明白,連忙糾正了一遍。半響之後,皇帝驀然把目光轉向被縛的元召,眼中的光芒似乎能刺透人心。
“你早就知道朕想幹什麼,是不是?衛青身邊的人也是你安排的!”
元召直視着那雙威嚴的眼睛,沒有絲毫的躲閃而點頭承認。君臣四目相對,此刻有無數的交鋒勝過萬馬奔騰!
殿外,甲冑上沾染了昔日同袍血跡的長平侯眼中有痛楚之色。看着倒在地上的曹襄,一劍封喉,迴天無力。
“他可以不必死的……。”
“抱歉……師父有命,今日有任何危及到大將軍生命者,一律誅殺!”
重劍無闕重新歸鞘,峙若山嶽的男子雖然做軍中裝束,卻無法掩飾那傲然凌雲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