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弋夫人趙傾城並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什麼。在宮闈爭鬥中,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在通往皇權路上,成功者便是大地的主宰,失敗者則萬劫不復。這個道理,自從入宮不久她開始萌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之後,就已經非常明白。
然而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她雖然預計到了失敗後有可能會受到的懲罰,卻絕對沒有料到,君王冷酷,超出了她的想象。
幾日之前的那場叛亂,早已經塵埃落定。又有一大批受到牽連的朝廷官員、軍中將校甚至皇室中人丟官罷職或者殞身喪命。朝堂上可謂是一代新人換舊人,許許多多朝氣蓬勃的年輕面孔開始站在重要位置上。
而這其中最令萬衆矚目的,自然就是對長樂候元召的任命。皇帝欽詔,公告天下,拜元召爲大漢丞相,總領朝政。衆望所歸之下,總算是填補起了自公孫弘死後朝堂上這個最重要的空缺。
而另外幾道重要的任命,也顯示出朝廷的變局之劇烈。
以長平侯衛青爲大司馬大將軍,統領諸軍。以東方朔爲御史大夫。進中大夫司馬相如爲太中大夫,侍御史嚴安爲中大夫,而此前名不見經傳的桑弘羊被任命爲搜慄都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朝廷忠正幹才之臣都受到提拔重用。
天下許多有識之士都瞪大了眼睛,極其振奮的看着在短短數日之內發生的這一切。他們都從中發現了自此開始與此前政局的巨大不同。
重君子,輕小人。進賢臣,退奸邪……從古至今,不管是在君王的對外宣召中,還是在連篇累牘的奏摺裡,這樣的說法不絕於耳。然而真正能做到的,卻是少之又少,幾乎是沒有。
這其中的原因,絕不僅僅是因爲君王的昏庸不明。其實在許多所謂英明神武的帝王朝代,真正的社稷之臣反而往往會受到壓制,他們的地位是在世人眼中奸臣之下的。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愚昧世人不知,這正是帝王術的具體體現!
所謂的平衡之術,治大國若烹小鮮……這些手段,越是所謂明君聖主,越是玩兒的爐火純青。很多感恩戴德的臣子,也許永遠不會明白,他們的滿腔熱血,不過是帝王手中用來渲染時局所需的顏色而已。
大多數時候,代天牧狩的天子所喜歡和需要的,不是忠臣直臣,而是順臣奴臣。這其中三昧,卻是一門巨大的學問。
然而,在許許多多有識之士的眼中,今日局面,卻與他們以史爲鑑而得來的經驗絕不相同。那個執掌重權的年輕人,他真的要從現在開始拉開一場大變革的序幕了嗎?
在萬千拭目以待的觀望中,大漢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丞相正在朱雀門外下馬,徒步走進未央宮。
以各種藉口拖延了這幾日之後,有些事雖然極其不願意去做,他卻別無選擇。不管是爲了對皇帝允諾的妥協,還是爲了免除今後的一些麻煩,他不得不硬起心腸,再次走進未央宮,去做他必須要做的事。
今日天氣很好,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鉤弋宮中的女子雖然有些心事忡忡,但依然描畫了最精緻的妝容。自從那夜之後,皇帝沒有再來過。不過她卻有着很大的信心,只要他再過來一次,她就一定會有辦法重新獲得帝王的歡心。她就是有這樣的自信,仔細端詳着鏡中那張魅惑衆生的容顏,天下任何男子都無法抗拒!
年方六歲的小皇子弗陵,由宮女們帶着在宮殿外不遠處玩耍。遠遠看着他在陽光下無憂無慮的樣子,鉤弋夫人把最後一縷青絲綰好,覺得就算是用再狠辣的手段去謀取那個至高無上的寶座,也是值得的。
然而,宮殿外突然傳來的動靜,打破了她的美夢。驀然擡起頭時,她看到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影就那樣未經通報隨隨便便走了進來。
趙傾城只第一眼就認出了來的是誰。正是這個在最近幾天攪動長安風雲的人,破壞了她完美的策劃,所有的一切功敗垂成,前期的努力盡皆化爲泡影!
“元召,你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竟敢私闖後宮,意欲何爲?!”
傾城女子制止了內殿門口侍衛想要上前阻攔的腳步。在所有宮人們震驚的眼神中,她以斥責的口氣喊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元召卻是第一次踏進鉤弋宮,他讓跟隨進宮行事的司隸校尉終軍帶領着所有人留在了宮殿門外,隻身而入。所以這樣做,也只是爲了儘量避免傷害到無辜而已。他聞聲擡頭看到輕嗔薄怒的傾城容顏時,不由得悄悄嘆了口氣。這個可憐的女子,自從入宮就註定了不幸的結局。而如果再配上不加節制的野心,即便歷史不因爲自己而改變,那位到了執政後期性情大變的皇帝也絕對不會容忍她留存在這世間。
“鉤弋夫人,我今日前來,是有聖命在身的。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屏退左右,單獨受命吧!”
看着站在階下的元召那面無表情的淡然神色,趙傾城心中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粉面漲得通紅。
“元召,你什麼意思?這樣的話你也說的出來!小心我去告訴陛下,說你言辭調戲……哼!”
“唉!以你的聰明,何必故作如此呢?這宮中……本來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元召的語氣中帶了幾分憐憫之意。他沒有理會鉤弋夫人的故作姿態,揮手示意四周的宮人們散去。鉤弋宮的上上下下早已經知道大事不妙,看到這位剛剛登上丞相大位的年輕侯爺親身來此,而且神情如此嚴肅,不由得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你們……都退下吧。把弗陵兒也帶走。”
趙傾城在元召的目光注視下終於垂下眼簾,她低聲吩咐了一句,然後神情複雜地看着還不懂得人間悲喜的小皇子被宮女抱了出去。
“說吧,皇帝有什麼旨意給我?”
語氣轉冷,如同庭院中空氣的寂寥。元召說的沒有錯。無論是心機還是聰慧,她本來就是這個世間少有的女子。等待着她的將會是什麼,其實早已經猜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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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旨意是,賜予鉤弋夫人白綾、鴆酒,自選其一……從此以後,可隱其過錯,仍舊以皇妃之禮埋葬……。”
初冬的陽光有些溫暖,趙傾城卻感到了刺骨嚴寒,身子不由自主顫抖起來。她萬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如此冷酷無情,直接賜死!那些往日的溫柔鄉里,深情厚意,情濃時曾經許諾的萬里江山……在這道薄薄的旨意麪前,顯得是如此可笑!
一條匹練般的白綾和一杯毒酒就放在白玉階上。放在別處,它們只是尋常物。然而,在此時此地,卻是即將追魂奪命的無情殺!
“元召!我不信……我要去見皇帝!他不會下這樣旨意的!絕對不會!他曾親口對我說過,將來要把這萬里江山傳給我們的皇兒……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
終於失卻往日儀容的鉤弋夫人,梨花帶雨,淚染春衫。她撲過來緊緊拉住元召的手臂,好像眼前的這個人就會是救命稻草一般。然而她的力氣拽不動他的腳步分毫,耳邊只是聽到他又嘆了一口氣,從容說道。
“別費力氣了,他不會見你的。”
“不!我不信。只要你肯讓我去見他一面,一切都可以挽回的……我說的都是真的啊!你去看那宮門上的字,是御筆親書!堯母門,堯母門……世人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元召,我不信你不明白!”
宮門外奉命跟隨前來清理鉤弋宮的人都走了進來。他們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靜默無聲。元召輕輕振袖彈開了那雙失去依靠的柔胰。他雖然珍惜世間所有的美好,但對於有可能阻礙千秋大業的一切潛在因素,卻從來不會存有婦人之仁。
“你說的我都明白,但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爲了你的小皇子能夠平靜安詳地生存下去,所以應該怎麼選擇……你會知道怎麼做的!”
一句話,像是擊中了她的命脈。豔若桃李的女子似乎在一剎那就枯萎了下去。她跌坐在臺階上,無力地鬆開手,掌中盡是虛無。
“皇帝!正是你的承諾纔開啓了我心中的野望……卻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夢幻而已。你們都是騙子……弗陵兒,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元召轉過身子,慢慢的往宮殿外走去,身後有宮人們的哭聲響起時,他正走過鐫刻着“堯母門”三個大字的殿門,腳步略微停頓了一下,卻並沒有擡頭去看。然後加快腳步,直接向前方走去。
“你、你這個大壞蛋!你還我的孃親……你逼死了她!將來我要殺了你報仇……!”
身後雖然有驚恐的宮女拼命掩住小皇子的嘴,但這帶着無盡恨意的幼稚聲音還是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中。
“殺死她的不是我,也不是皇帝,而是她自己的野心……如果你將來要報仇,那就先拼命的練好自己的本事吧!”
說完之後,跳上馬背疾馳而去的大漢王朝新丞相,感覺自己像極了某個歷史上著名的大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