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當皇帝的車駕隊伍終於啓程東去之後,洛陽城只留下滿地悲傷。
輕微地震雖然沒有造成太嚴重的後果,但由此引發的黃河潰壩,卻造成了許多損失和人員傷亡。黃河金堤口潰壩處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封堵住,這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了。
而相比較起這些,中州將軍、河間太守程不識的自刎身亡,已經足以令人震動。但緊接着,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傳開。元召在太嶽山中失蹤,當然這是一種比較隱晦的措辭。流傳開來的確切說法是他已經死了。然後就是羽林軍將軍被殺,大將軍衛青被貶逐塞外。
短短一日一夜之間,接連發生的這些大事,幾乎把從長安跟着出來走到這裡的所有人都驚得不知所措。誰能想的到,好好一次出巡,剛走到半路,就會突然有此鉅變呢!
只要有權力的地方,就有鬥爭,這是世間不變規律。當今天子繼位這麼多年以來,當然也發生過很多次政局的風雲變幻。但都沒有這一次讓人感到格外不安。因爲這次死去的人,是元召,大漢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輔政者。
許許多多雙眼睛都迷茫的掠過皇帝威武的儀仗,心中情緒萬千。難道真的如同傳言中所說的那樣,坐在丞相這個位子上的人都難以善終?幾年之前公孫弘死於非命,而今天元召也難逃這個魔咒。
秉承皇帝意旨而派出的飛騎正以最快速度疾去長安,披星戴月傳回去的消息和以朝廷名義發佈得一樣。都是長樂候元召爲了替皇帝狩獲神獸麒麟,而不幸遇到山崩,死在了太嶽山中。其餘內中隱情絕口不提,知道真相的畢竟是少數人。也許不久之後,煙雲散盡,世人也只剩了無盡的惋惜和懷念。
而這正是主導這件事的某些人所期盼的。他們相信,不管元召的影響力有多大,只要他不在這個世界上再出現,很快就會被遺忘的。王朝還是那個王朝,盛世也還是那個盛世,四季輪迴,春秋流轉,仍舊興衰人間……。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善忘。跟隨在出巡隊伍裡的那位太史令,平息下心中的怒火,用手中的筆,已經在史冊上清清楚楚的記下了所有耳聞目睹的始末。
大漢王朝自高祖皇帝以來,歷代史官所記錄下的祥瑞無數。甚至每個皇帝的年號當中,都有關於祥瑞的來源。但在名叫司馬遷的當今太史令眼中,大漢朝百年以來真正的祥瑞只出現過一次!
許多年前,天下人都聽聞竇太后做了一個夢,夢到先皇文帝神明有靈,不堪人間疾苦,爲天下黎民蒼生求得祥瑞,以爲後世子孫之福……然後,那個名叫元召的少年就開始出現在世人眼中。
時至今日,當飽閱古今書籍的司馬遷再一次回顧元召所做過的歷歷往事,不禁掩卷嘆息。三代之下,能與此人比肩者,寥寥無幾爾!大漢王朝的未來在這個人的帶領下,究竟能達到怎樣的高度,本來是一件令人無比期待的事。然而現在,隨着他的突然夭亡,一切都成了幻影。
“太史令,陛下出巡,事關重大。凡所記載者,不可遺漏,也不可增減……你明白嗎?”
走出洛陽城的時候,以侍御史身份暫時兼任羽林軍統領的皇帝寵臣,當面問起司馬遷這句話的時候,眼中帶着刺人的寒芒。而以鐵筆作直書的當代太史令卻對此視而不見,他的回答如春秋的季風,沒有任何溫度。
“職責所在,無需多問!”
已經越發傲慢的吾丘壽王心中初生三分怒氣。凡是在以前與元召關係過於親密的人,不管是誰,都已經被他列入了黑名單。
“此事非同小可,其中干係,不是你一個小小的太史令所能斟酌辨別的。可拿來一觀!”
自以爲完全掌控大局的吾丘壽王,一點都不再掩飾自己的企圖。並沒有什麼權力的太史令,確實不放在他的眼裡。他可不希望洛陽發生的這次軒然大波,會在他即將開始通往的貴臣道路上留下什麼難以抹去的污點。而這其中的關鍵,自然就在司馬遷身上。如果此人識時務,就會知道該怎麼做纔是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吾丘壽王善學識,有辯才。然而,他卻並不瞭解,這世間有一種人,不識時務,也不懂得權變。但向直中取,不從曲中求,縱使刀劍加身,也難使卑躬屈膝!
“豎子何德?敢觀青史!”
司馬遷望了一眼漸漸遠去的太嶽山,字字如刀,語氣嚴峻而輕蔑。
吾丘壽王臉色大變,胸中氣,已滿七分。他伸手按劍,厲聲斷喝道。
“豈有此理!膽敢如此當面羞辱……!”
“怎麼,你敢殺朝廷史官不成?”
“你……哼!司馬遷,現在當然不會對你怎麼樣。但你如果執意要做對,就休怪不客氣!”
“哈哈哈!你們這些鼠輩,也就只會暗箭傷人。元侯之死,爾等罪莫大焉!我已經盡數記錄在冊,就算天下人都被暫時矇蔽,後來者也自會明白這其中的是非曲直!”
針鋒相對,半句不饒。吾丘壽王怒氣十分!他很想現在就拔出劍來,當場殺了這個不知道變通的傢伙。然而,想了想皇帝一直以來對太史令的重視,他又咬了咬牙陰沉沉地低聲說道。
“觸怒天意……你會死的!難道你真的不怕死?”
司馬遷臉上的笑意更冷。他本來並不是一個疏狂的人,但現在他很想瘋狂的大笑!從來詩書所學,天道輪迴,懲惡揚善。卻誰知道今日所見,竟然是賢者冤死,宵小囂張!
“天意?這世間……誰又能真正的代表天意呢!不要拿死來嚇唬我。從來只有斷頭的史官,卻不見曲筆寫就的史書。天日昭昭,黑白善惡自有後人評說。”
臉色發青的吾丘壽王氣咻咻地走了。他心中已經暗起殺機,有必要去皇帝面前好好進言幾句了,此人絕對留不得,否則任由他在史冊上胡亂編寫,後患無窮!
不久之後,坐在馬車裡的皇帝劉徹聽完緊緊跟隨在車窗外的這位寵臣彙報,他睜開了微微閉着的雙目。吾丘壽王心中暗喜,不過隨後聽到的,卻並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司馬父子都是這樣的耿直脾氣,朕也無可奈何。史官是殺不得的。春秋時候晉國殺了他們的太史,結果幾百年來都蒙受世人的罵名……此朕所不爲也!”
熟讀史書的吾丘壽王自然知道這些事。如果繼續勸說皇帝殺司馬遷,反而適得其反。他眼珠一轉,緊走幾步跟上馬車,又低聲的說道。
“陛下,司馬遷一直以來都與元召多有交往。臣恐怕……此人落筆記事的時候會有所偏頗啊!如果任由其所爲而不加監管,萬一其中有什麼悖逆不臣之詞……?”
皇帝一聲冷哼。眼角餘光暗自察言觀色的吾丘壽王連忙低下頭去。車轔轔,馬蕭蕭,皇帝的車駕並沒有停,前邊即將到達齊魯之地,東嶽泰山在望。
“宣召過來……朕問他幾句話。”皇帝馬車停下,太監總管急忙而去。
片刻之後,司馬遷到來。出乎意料,皇帝竟然讓他上了御駕馬車。這樣的榮幸,讓吾丘壽王簡直嫉妒到兩眼發紅。不過,隨後走過來的倪寬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兩個人對視一笑,心中卻已經都明白,皇帝對於洛陽之行所留下的印記,一定格外重視。
果然,他們猜測的沒有錯。寬敞奢華的八駿馬車之內,皇帝看着拜伏在眼前的司馬遷,只平靜的問了一句。
“朕想親自看一眼你所記載的史冊,如何?”
“這個問題,陛下不久之前不是已經問過了嗎?臣的回答,仍舊是恕難從命!”
早就預感到會發生什麼的司馬遷神色無比坦然。看到他的這個態度,強忍着怒火的皇帝嘶吼了一句。
“朕,一定要看呢?”
司馬遷立起身子,脖子挺直,他淡淡的笑了起來。
“陛下想要看也容易,砍下臣脖子上的這顆頭顱,隨便翻看甚至篡改……就自然再也聽不到這個‘不’字了!”
這句話已經毫不留情面,直接就指出了皇帝劉徹內心所想。這樣當面頂撞,已經是大逆不道。皇帝一口老血涌到嗓子眼兒,差點兒把剛服下去不久的藥都吐出來。
“朕不殺你,也不會讓你好過!哼!”
於是,等到巡行隊伍裡的人再見到這位太史令的時候,他被戴上了沉重的枷鎖,有兩名侍衛看押,徒步跟隨在大隊之後。皇帝陛下的命令是,讓他就這樣跟着記錄出巡所見,一直到回長安爲止。
衆多的隨行官員和侍從們,都以憐憫的目光看着以戴罪之身艱難行走的這個人。鐵鏈磨破了他的腳踝,斑斑血跡滲透出來,但這個倔強的人依然昂首挺胸行走着,雖然有些步履闌珊,頭顱卻再也沒有低下。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不過如此而已!”
司馬遷壓下心頭的憤懣,眼中有光芒閃亮。前方厚重巍峨的高山在望,齊魯聖地東嶽泰山,終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