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長安,暑氣還並沒有消退,依然非常炎熱。鳴蟬在樹上發出令人心煩的噪音,到處不得安寧。
就算是在未央宮的九重深處,也不能避免這不絕於耳的聒噪。一些太監和侍衛不停用長杆驅趕,可是根本就難以阻斷。那些茂密的樹葉中,不知道從哪裡又飛來的這些傢伙,像是示威似的叫的響聲更加大了起來。
負責宮廷安全的鳳九,在這炎熱天氣裡,指揮人忙活了半天,卻並沒有什麼太明顯的效果。他和一幫侍衛有些無奈的擦着汗水,很想大聲咒罵幾句。不過看了看宣室閣的方向,又都小心翼翼的潛蹤躡足,避免發出更大響動。
皇帝陛下最近身體欠佳,已經多日沒有上朝。太醫院的太醫們特意囑咐宮中人,陛下修養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所以大家都盡最大能力的去做到。
作爲宮中的安全負責人,出身於前西鳳衛的鳳九,已經算得上是老資格了。他曾經親眼見證了這座宮中發生的許多風雲激盪,更見證了許多人的生死和榮辱。而在這大浪淘沙中能夠保全其身並且繼續留在宮廷直到今天,憑得並不僅僅是運氣,而是他的識時務。
大漢王朝的全面繁榮發展,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在未央宮中,曾經發生過的許多驚心動魄,卻並不爲外人所知。也許,只有他們這些親身經歷過的人,纔會明白關鍵時候的選擇到底有多麼重要。
鳳九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在某個最緊要的關頭選擇了背叛西鳳衛,那麼今天還會活在這個世間嗎?他自嘲的搖了搖頭,心中雖然還有些苦澀,但卻無比堅定地相信,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沒有人想隨便的死去,就像是沒有人不渴望權力和尊嚴一樣。曾經不可一世的大統領鳳彥之死了,威風赫赫的西鳳衛也煙消雲散,那裡面的許多厲害人物都下落不明。雖然鳳九沒有聽說過他們是如何的死去,但也沒有聽說過他們還活着……後來,當武皇帝也終於崩逝之後,鳳九便徹底的與自己的前半生割斷了關係。他現在是未央宮的侍衛總管,天子身邊負責安全的實權人物。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鳳九當然明白自己現在的地位是怎麼來的。這既是當年他奉命保護太子殿下去西域所結下的淵源,更是已經登上皇位的皇帝對他在那次宮廷之變中所立下功勞的酬謝。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這都是他應該得到的。
但在外人眼中已經風光顯赫的鳳九,行走在未央宮中時候,卻很謹慎地保持着一種恭謙的態度。因爲在他內心深處有着清醒的認識,究竟是誰讓他活到了今天,又究竟是誰以一種無形的意志暗中主宰着宮中、朝堂、長安以至於整個天下的走向。
聯想到最近自己在皇帝身邊聽到的隻言片語,鳳九不由自主地往西邊的方向望了一眼。雖然距離萬里之遙,他彷彿也能感受到那雙犀利目光的注視。心中不禁暗自慨嘆,他相信並不是自己纔有這樣的感覺。那個人雖然遠征在外,他的影響力卻依然無處不在。
如果一個人連封王的旨意都會駁回,那麼鳳九是真的想不明白,他究竟最終想要的是什麼?這件事雖然只有很少人知道,但也已經足夠令人震撼了。
皇帝陛下最近的龍體不安,有沒有這件事的原因在內呢?鳳九雖然不敢去妄加猜測,在日常宮中守護上卻免不了更加小心一些。
走到離宣室閣不遠處的迴廊時,鳳九對站在那裡的人打了個招呼。那人一身白衣,並沒有穿宮中侍衛服飾,更不是羽林軍守衛者。但他站在離皇帝所處最近的地方,卻沒有任何人感到奇怪。就連鳳九,對這個只帶着一柄短刀的身影,態度中也帶了一絲的恭敬。
白衣如雪玄刀在負的樸永烈,對侍衛總管冷漠的點了點頭,算是回禮。在他眼中,這世間除了師父元召和其餘寥寥幾人之外,其他人還不配得到他的太多禮遇。
鳳九對這樣的冷淡並不以爲意。他非常瞭解眼前這個年輕男子在宮中的地位。連皇帝陛下都親切地稱呼他爲“小烈”而不名,可想而知他在皇帝心目中有多重要。更何況,他還是出身於元召門下呢。
鳳九領着侍衛們繼續向前巡視去了。樸永烈平靜的目光看着他們隱沒在殿角處,沒有任何的波瀾。宮中生活實在是太枯燥了,如果有可能,他其實非常想縱馬西去,去領略一下無盡的大漠風沙。話說長這麼大,他除了大海,還沒有見識過別的遼闊呢。
然而,這樣的念頭也只不過想想罷了。他知道是不可能實現的。只要師父沒有準許他離開未央宮,他就只能待在這宮禁深處守護着皇帝的安全。想想也真是無聊啊!在從前的時候還能經常隨着太子去終南山上林苑打獵什麼的,可是自從他當了皇帝,已經很少能夠有機會出城了。就算是偶爾出宮,也只不過在長安城中轉悠,可真是悶的很。
皇帝是個念情的人,其實對他非常好。但這終究不能平息一顆英雄心的渴望。擡頭望着飛過天空的鷹隼,他很想肋生雙翅,躍上雲層。
“小烈,你來一下。”
耳邊聽到呼喚聲,樸永烈收回思緒,轉身走進門去。能以這種口氣叫他的人,在這宮中只有一個,就是皇帝陛下。
皇帝劉琚最近又消瘦了許多。樸永烈以貼身侍衛的身份朝夕守護在側,比其他人更明白他的身體狀況。也更瞭解他內心的憂慮所在。剛纔走進來時,他看到他有些神情落寞地獨自坐在那裡,面前几案上放着剛剛寫好的什麼東西。
“陛下,可是需要去召喚太醫來?”
“不要。我的身體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礙,不必再大驚小怪。要是驚動了母后,又是一番不得安寧。”
皇帝笑了笑,雖然有些勉強,但氣色上比前幾天好了許多。能夠讓他以“我”而不是以“朕”對話的人,這世間並不多,而眼前的侍衛就是其中的一個。因爲,他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侍衛看待,他是救過他性命的兄弟。
樸永烈的話本來就不多。即便是在皇帝面前,大多數時間也是沉默。隨後,他看到皇帝站起來,剛剛寫好的一道旨意被風帶動,上面的一行字跡正好被目光捕捉到。他心中一動,連忙垂下眼簾。
“小烈,十幾天之前,尚書檯剛剛接到前方戰報,西征大軍勢如破竹,一路通行無礙,已經穿過大漠,距離西方大陸的邊緣不足千里了……如果算算時間,現在他們應該已經進入波斯帝國的統治地域了吧。”
皇帝的語氣中有微微的波動,可以聽的出來,這樣的消息,給他帶來了喜悅。樸永烈點了點頭,並沒有插話。在很多時候,皇帝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聽者,他只要靜靜聽着就行了。隨後,他聽到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可是……上一次元哥兒他爲什麼要封還那道旨意呢?”
宣室閣內並沒有外人,感受到皇帝近在咫尺的目光,樸永烈回答了一句:“師父應該有自己的考慮。使臣難道沒有給陛下帶回他的書信嗎?”
“有啊。司馬相如帶回來的那封信很長。我雖然讀懂了那些話中的意思,卻依然有些不理解他的想法。以他爲國家在各個方面立下的功勞,就算是幫助高祖皇帝開創這個帝國的漢初三傑,也已經難於比肩,更何況其他人呢。賜封王爵,乃是天下衆望所歸……唉!他卻仍舊是堅辭不受。”
感受到皇帝語氣中的無奈,樸永烈忽然想起當年在東海崖邊,玄刀神臨死之前說過的話。他說元召是卓然於這個時代之上的人物,在不久的將來,此人必定會給這個世界帶來誰都預料不到的變化。只是這些話,他埋藏在心底,對誰都沒有提起過。就算是皇帝,他也沒有打算說。
“陛下,這些事,不妨等到大軍凱旋迴到長安之後,再好好商議也不遲。等到那時候,我想師父的想法應該另有不同了吧。”
“你想的太簡單了。我雖然不太懂得軍事,但也知道這次戰爭與從前的都不同。這樣規模龐大的國家之戰,恐怕沒有十年八年的時間是結束不了的。我等不了那麼久呢……既然他不肯接受王爵的稱號,那麼就先退後一步吧。”
皇帝的語氣逐漸低沉,低頭看着自己剛剛親手擬好的那道旨意,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樸永烈重新歸於沉默,不再多說。他知道皇帝已經做出了某個決定,卻並不明白爲什麼要急着這麼做。
不久之後,尚書檯便接到了皇帝的旨意。留守在此處理政務的東方朔只看了一眼,心中大震。
“長樂候元召有大功於國,盛世皇皇,般般難書,此蒼生之佑也……前日獻敵酋於太廟,朕感高皇帝遺託,當以護國之功旌表,特賜封漢國公。世襲罔替,與國同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