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卷四
祖師聞言,咄的一聲,跳下高臺,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麼?”走上前,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倒揹着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了,撇下大衆而去。唬得那一班聽講的,人人驚懼,皆怨悟空道:“你這潑猴,十分無狀,師父傳你道法,如何不學,卻與師父頂嘴?這番衝撞了他,不知幾時纔出來呵!”此時俱甚報怨他,又鄙賤嫌惡他。悟空一些兒也不惱,只是滿臉陪笑。原來那猴王,已打破盤中之謎,暗暗在心,所以不與衆人爭競,只是忍耐無言。祖師打他三下者,教他三更時分存心;倒揹着手,走入裡面,將中門關上者,教他從後門進步,秘處傳他道也。
當日悟空與衆等,喜喜歡歡,在三星仙洞之前,盼望天色,急不能到晚。及黃昏時,卻與衆就寢,假閤眼,定息存神。山中又沒支更傳箭,不知時分,只自家將鼻孔中出入之氣調定。約到子時前後,輕輕的起來,穿了衣服,偷開前門,躲離大衆,走出外,擡頭觀看。正是那:月明清露冷,八極迥無塵。深樹幽禽宿,源頭水溜汾。飛螢光散影,過雁字排雲。正直三更候,應該訪道真。
你看他從舊路徑至後門外,只見那門兒半開半掩。悟空喜道:“老師父果然注意與我傳道,故此開着門也。”即曳步近前,側身進得門裡,只走到祖師寢榻之下。見祖師蜷身軀,朝裡睡着了。悟空不敢驚動,即跪在榻前。那祖師不多時覺來,舒開兩足,口中自吟道:
“難,難,難!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閒。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幹!”悟空應聲叫道:“師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時。”祖師聞得聲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盤坐,喝道:“這猢猻!你不在前邊去睡,卻來我這後邊作甚?”悟空道:“師父昨日壇前對衆相允,教弟子三更時候,從後門裡傳我道理,故此大膽徑拜老爺榻下。”祖師聽說,十分歡喜,暗自尋思道:“這廝果然是個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盤中之暗謎也?”悟空道:“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師父大舍慈悲,傳與我長生之道罷,永不忘恩!”祖師道:“你今有緣,我亦喜說。既識得盤中暗謎,你近前來,仔細聽之,當傳與你長生之妙道也。”悟空叩頭謝了,洗耳用心,跪於榻下。祖師雲:
“顯密圓通真妙訣,惜修性命無他說。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臺賞明月。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裡種金蓮。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
此時說破根源,悟空心靈福至,切切記了口訣,對祖師拜謝深恩,即出後門觀看。但見東方天色微舒白,西路金光大顯明。依舊路轉到前門,輕輕的推開進去,坐在原寢之處,故將牀鋪搖響道:“天光了!天光了!起耶!”那大衆還正睡哩,不知悟空已得了好事。當日起來打混,暗暗維持,子前午後,自己調息。
卻早過了三年,祖師復登寶座,與衆說法。談的是公案比語,論的是外像包皮。忽問:“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師道:“你這一向修些甚麼道來?”悟空道:“弟子近來法性頗通,根源亦漸堅固矣。”祖師道:“你既通法性,會得根源,已注神體,卻只是防備着‘三災利害’。”悟空聽說,沉吟良久道:“師父之言謬矣。我嘗聞道高德隆,與天同壽;水火既濟,百病不生。卻怎麼有個‘三災利害’?”祖師道:“此乃非常之道:奪天地之造化,浸日月之玄機;丹成之後,鬼神難容。雖駐顏益壽,但到了五百年後,天降雷災打你,須要見性明心,預先躲避。躲得過,壽與天齊;躲不過,就此絕命。再五百年後,天降火災燒你。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喚做‘陰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燒起,直透泥垣宮,五臟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爲虛幻。再五百年,又降風災吹你。這風不是東南西北風,不是和薰金朔風,亦不是花柳松竹風,喚做‘風’。自囟門中吹入六腑,過丹田,穿九竅,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過。”
悟空聞說,毛骨悚然,叩頭禮拜道:“萬望老爺垂憫,傳與躲避三災之法,到底不敢忘恩。”祖師道:“此亦無難,只是你比他人不同,故傳不得。”悟空道:“我也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一般有九竅四肢,五臟六腑,何以比人不同?”祖師道:“你雖然像人,卻比人少腮。”原來那猴子孤拐面,凹臉尖嘴。悟空伸手一摸,笑道:“師父沒成算!我雖少腮,卻比人多這個素袋,亦可准折過也。”祖師說:“也罷,你要學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數,該三十六般變化;有一般地煞數,該七十二般變化。”悟空道:“弟子願多裡撈摸,學一個地煞變化罷。”祖師道:“既如此,上前來,傳與你口訣。”遂附耳低言,不知說了些甚麼妙法。這猴王也是他一竅通時百竅通,當時習了口訣,自修自煉,將七十二般變化,都學成了。
忽一日,祖師與衆門人在三星洞前戲玩晚景。祖師道:“悟空,事成了未曾?”悟空道:“多蒙師父海恩,弟子功果完備,已能霞舉飛昇也。”祖師道:“你試飛舉我看。”
悟空弄本事,將身一聳,打了個連扯跟頭,跳離地有五六丈,踏雲霞去勾有頓飯之時,返復不上三裡遠近,落在面前,手道:“師父,這就是飛舉騰雲了。”祖師笑道:“這個算不得騰雲,只算得爬雲而已。自古道:‘神仙朝遊北海暮蒼梧。’似你這半日,去不上三裡,即爬雲也還算不得哩!”悟空道:“怎麼爲‘朝遊北海暮蒼梧’?”祖師道:“凡騰雲之輩,早辰起自北海,遊過東海、西海、南海,復轉蒼梧。蒼梧者,卻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將四海之外,一日都遊遍,方算得騰雲。”悟空道:“這個卻難,卻難!”祖師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悟空聞得此言,叩頭禮拜,啓道:“師父,‘爲人須爲徹’,索性舍個大慈悲,將此騰雲之法,一發傳與我罷,決不敢忘恩。”祖師道:“凡諸仙騰雲,皆跌足而起,你卻不是這般。我才見你去,連扯方纔跳上。我今只就你這個勢,傳你個‘筋斗雲’罷。”悟空又禮拜懇求,祖師卻又傳個口訣道:“這朵雲,捻着訣,念動真言,攢緊了拳,將身一抖,跳將起來,一筋斗就有十萬八千里路哩!”大衆聽說,一個個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裡都尋了飯吃。”師徒們天昏各歸洞府。這一夜,悟空即運神煉法,會了筋斗雲。逐日家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此亦長生之美。
一日,春歸夏至,大衆都在松樹下會講多時。大衆道:“悟空,你是那世修來的緣法?前日老師父附耳低言,傳與你的躲三災變化之法,可都會麼?”悟空笑道:“不瞞諸兄長說,一則是師父傳授,二來也是我晝夜殷勤,那幾般兒都會了。”大衆道:“趁此良時,你試演演,讓我等看看。”悟空聞說,抖搜精神,賣弄手段道:“衆師兄請出個題目。要我變化甚麼?”大衆道:“就變棵松樹罷。”悟空捻着訣,念動咒語,搖身一變,就變做一棵松樹。真個是:鬱郁含煙貫四時,凌雲直上秀貞姿。全無一點妖猴像,盡是經霜耐雪枝。大衆見了,鼓掌呵呵大笑。都道:“好猴兒,好猴兒!”不覺的嚷鬧,驚動了祖師。
祖師急拽杖出門來問道:“是何人在此喧譁?”大衆聞呼,慌忙檢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現了本相,雜在叢中道:“啓上尊師,我等在此會講,更無外姓喧譁。”祖師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個修行的體段!修行的人,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衆道:“不敢瞞師父,適才孫悟空演變化耍子。教他變棵松樹,果然是棵松樹,弟子們俱稱揚喝采,故高聲驚冒尊師,望乞恕罪。”祖師道:“你等起去。”叫:“悟空,過來!我問你弄甚麼精神,變甚麼松樹?這個工夫,可好在人前賣弄?假如你見別人有,不要求他?別人見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禍,卻要傳他;若不傳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頭道:“只望師父恕罪!”祖師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罷。”悟空聞此言,滿眼墮淚道:“師父,教我往那裡去?”祖師道:“你從那裡來,便從那裡去就是了。”悟空頓然醒悟道:“我自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來的。”祖師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間,斷然不可!”悟空領罪:“上告尊師,我也離家有二十年矣,雖是回顧舊日兒孫,但念師父厚恩未報,不敢去。”祖師道:“那裡甚麼恩義?你只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悟空見沒奈何,只得拜辭,與衆相別。祖師道:“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麼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你說出半個字來,我就知之,把你這猢猻剝皮銼骨,將神魂貶在九幽之處,教你萬劫不得翻身!”悟空道:“決不敢提起師父一字,只說是我自家會的便罷。”
悟空謝了。即抽身,捻着訣,丟個連扯,縱起筋斗雲,徑回東勝。那裡消一個時辰,早看見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自知快樂,暗暗的自稱道:“去時凡骨凡胎重,得道身輕體亦輕。舉世無人肯立志,立志修玄玄自明。當時過海波難進,今日回來甚易行。別語叮嚀還在耳,何期頃刻見東溟。”悟空按下雲頭,直至花果山,找路而走。忽聽得鶴唳猿啼,鶴唳聲沖霄漢外,猿啼悲切甚傷情,即開口叫道:“孩兒們,我來了也!”那崖下石坎邊,花草中,樹木裡,若大若小之猴,跳出千千萬萬,把個美猴王圍在當中,叩頭叫道:“大王,你好寬心!怎麼一去許久?把我們俱閃在這裡,望你誠如飢渴!近來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強要佔我們水簾洞府,是我等捨死忘生,與他爭鬥。這些時,被那廝搶了我們家火,捉了許多子侄,教我們晝夜無眠,看守家業。幸得大王來了!大王若再年載不來,我等連山洞盡屬他人矣!”
悟空聞說,心中大怒道:“是甚麼妖魔,輒敢無狀!你且細細說來,待我尋他報仇!”衆猴叩頭:“告上大王,那廝自稱混世魔王,住居在直北下。”悟空道:“此間到他那裡,有多少路程?”衆猴道:“他來時雲,去時霧,或風或雨,或電或雷,我等不知有多少路。”悟空道:“既如此,你們休怕,且自頑耍,等我尋他去來!”
好猴王,將身一縱,跳起去,一路筋斗,直至北下觀看,見一座高山,真是十分險峻。好山:
筆峰挺立,曲澗深沉。筆峰挺立透空霄,曲澗深沉通地戶。兩崖花木爭奇,幾處鬆篁鬥翠。左邊龍,熟熟馴馴;右邊虎,平平伏伏。每見鐵牛耕,常有金錢種。幽禽聲,丹鳳朝陽立。石磷磷,波淨淨,古怪蹺蹊真惡獰。世上名山無數多,花開花謝蘩還衆。爭如此景永長存,八節四時渾不動。誠爲三界坎源山,滋養五行水髒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