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他的指示望去,看見一片雲霧朦朧當中有條巨大的水龍蜿蜒,柔美無比,宛如一條長長的絲帛經過眼前。那水,靜靜地流淌着,不像大丈夫,更像畫了黛眉的小女子,在那不遠處輕聲細語地‘說話’。
好不容易能夠雙腳着地,心裡頭發誓以後再也不在出來遊的時候隨便假寐,欣賞了眼前的美麗風光以後,我脫了口:“可惜已是地處下游,若是上頭,一定能看到波濤洶涌、波瀾壯闊的好景色!”
“以後你要是去江陵,出遊時一定有機會看到。”他直視着那片水域,回話。
江陵,那個地方,眼下是代替了建康,暫爲蕭繹的都城。陳家的軍,王家的將,都拼死拼活地爲他賣命,擁戴他爲樑朝的國君。他是武帝的第七子,爲了王位,連自己的兄弟和侄兒都敢下手除掉。
他向對樑朝虎視眈眈的魏國稱臣,致使梁州和益州落入魏國之手,而今襄陽亦也被魏國所控,江陵的形勢岌岌可危,陳家軍和王家軍對他盡忠真當是瞎了眼!
“那個地方現在……”
陳茜猜得出我想說什麼,微微點了點,隨即感嘆出一句:“不太安全啊!魏兵早晚會過來的。”
我微微低頭,他過來輕拍了拍我的右肩,對我說:“勤快練好功夫,魏兵真的殺過來了,我還能帶着你跑呢!你要是功夫不到家,我想帶你跑,你都跑不了。”
“我已經進步很多了,不信……”我握住劍柄,準備拔出,打算讓他瞧瞧功夫,他見我此舉,趕忙覆上我的手,把剛現出半點白刃的‘追燕’推回了鞘。
他認真道: “這山裡有佛光,可不能動刀。”
我鬆開劍柄,發現他的手仍舊覆着不動,預感陳茜將會做出‘冒犯’的事,便找了個事兒說:“既然有佛光,那佛光鋪照下的露水也應該有靈氣,不如採集一些回去,用來沖泡茶,一定會很比在院裡收集的那些要更有滋味!”
他聽了提議,果然轉移了內心想法,只不過是嘆了一聲:“其實這玩藝兒,還是大清早來收集最佳,清早的露水不僅多、足,還很新鮮,現在它的精華都被日光給吸取了去,再收集也沒有用。”
我愣了一愣,仰望頭頂的日頭,已過未時,沒法再採集那些露水了。
回到陳茜府邸時,天即將要黑了,管家見等候着的人都回來了,急忙詢問是否要上菜上飯,陳茜只道在路上吃過了不用再上,我覺得東西可惜了,就提議要拿到街上去給沒討到飯的乞丐吃。
管家一開始是極力反對,當得知以此舉動能拉攏民心,又看了看陳茜的臉色,便不敢多言,只照着提議去辦了。明眼的人都看得出來,他是在怕陳茜這個一家之主,他會照辦也全然是因爲陳茜點頭稱好。
“可惜你讀書不久,你要是學識淵博,我一定要定你當軍師!”陳茜在屋裡頭笑着說。軍師這一行,我也只是當初在部伍裡聽說很厲害,對敵人的舉動和方策如馭風知水,又善於用妙招擊退敵軍。
如他所言,可惜我纔剛懂得寫字認字,也確實沒有幹那一行的才華,僅僅有的是能夠逃過死劫的運氣。戰爭,我痛恨!既然沒有能夠使它煙消雲散的本事,就只有好好地依靠身邊的擋風樹。
但願,這棵擋風樹不管前方還是後方來的多大的風雨,都能保我平安地活到白頭,活到看見這個天下停止殺戮,看見百姓過着泰平日子的那一天……
光陰匆匆,外面的血雨還是那麼殘酷、悽慘的降落,我依靠着眼前的大樹,衣食無憂地度過了梨花爛漫青柳枝隨風飛揚的三月、在綿綿細雨下亡魂歸來吃宴樂飲的清明四月和豔陽照碧湖的五月,轉一眼,即到了蓮花浮出水面雨水豐盛的六月。
一日,陳茜也是那樣一聲不吭地出了門,沒有帶上我,而我已然習慣成自然,在府邸裡頭什麼事情也不用幹,悠閒得連管家見了都要吹鬍子瞪眼。
他消失了幾日後,平安地歸來了,正當雨水連珠,我收到吩咐,即刻出屋打傘跟着管家去迎接他,可剛趕到了前院,就見他迎面過來,他打着傘,小心翼翼地爲身側的一位紅顏美人遮雨。
我瞧了一眼那女子,發現她臂彎裡抱着個裹着襁褓的嬰孩,猛然明白她就是陳茜說過的那位不明下落的夫人沈妙容。
那襁褓中的嬰孩,必然是陳茜的親生骨肉無疑。這些日子裡,他一直有所隱瞞,在吳興的時候,他時不時地出門,過了三五日之後回來就莫名對我加倍的好,我當時總是想不明白他舉動,眼前,總算是大徹大悟了——
其實早在那清明以後就已有了沈妙容的消息,他大概是受父母之命前去探望,不想沒過多久那女子就懷上了他的骨肉。因戰亂連連,初爲人父的他只好讓她呆在老家靜心安胎。
月圓之夜,他分明是與沈妙容一家吃團圓飯,所以才顧不上自己當初的許諾,他可以在那時明明白白的告之,這樣也省我一同掛心,可他爲什麼偏偏要說謊呢?
我站着不動,直到他把頭扭向我這邊,臉上若無其事地露出微笑。他什麼也不說,只帶着他的夫人妙容慢慢地繞進中院,至屋檐下,收了傘,把溼傘遞給下人,陪同她進了屋。
以爲他們夫妻倆需要敘情,我便不跟隨前往,收了傘,說了一聲:“我去端茶來。”
轉身,我剛挪動一步,卻聽他的聲音傳來:“不用了,你進來。”
我無奈,換了邁步方向,到了屋裡頭,自己不知該往哪處站,他叫坐,便坐了。
沈妙容抱着那嬰孩,回過身來,脫口即問:“他是幹什麼的?以前都未曾見過。”這句話當然是衝着我來的。
陳茜並未向她開門見山,對她說,“說是留在家中的墨客刀客,你信與不信?”
沈妙容瞅了瞅我,說:“那也年輕太甚了!墨客刀客,我又不是沒見過,瞎騙我,看看也是家裡頭的下人,不過……你讓他穿那麼好做什麼?”
陳茜回道:“我是一家之主,我讓誰穿什麼就穿什麼,咱家也不缺這些。”
沈妙容笑了,是皮笑肉不笑:“那你怎麼不讓別人也穿?”
陳茜說不過她,只道:“我收他做弟弟,總可以了吧?”
沈妙容全然不吃他那一套,脫口:“你就蒙人吧!你弟弟在江陵要是知道了,非跳腳不可!我就覺得你第二句話是真的,咱家裡不缺,所以你就會亂花錢,這個臭習慣不改。”
我坐在一旁聽着,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一心想着要出屋去做事情,瞥了一眼身旁的陳茜,他忽然回過頭,偷偷地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然後輕輕地拍了拍,好象在安慰。待沈妙容抱着嬰孩回寢房後,他就那樣牽着我的手,讓我陪他在廊道里走一走。
“我有後嗣了,以後咱們兩個在一起就少了阻礙。”他說着話,我看着腳下,發現他的步履停下了才擡起頭。他雙目注視着我,加了一句:“現在跟妙容坦白,她難免會受不了,你就忍一忍罷,她家畢竟對陳家有用處。”
一時間,我又想到了那四個字——門當戶對……
門當戶對,權勢互通。爲了這個,大家閨秀都要捨棄真愛,嫁入權貴,權貴家裡的少爺也不得不按照父母之命,迎取從未見過面的富家女子,在長輩們的眼裡,紅蓋頭掀了就算是彼此有緣分,是註定的姻緣。
女子在嫁入他家以後,縱然是此前不曾相識,但經生米煮飯,日久自然會生情,何況沈妙容也是一介女流,如今喜有一子,定不會縱容他去喜歡別人。這樣的狀況,一時半刻爲難了我。眼前的檔風樹,若是撒手放棄了,還能再上哪裡找去呢?若是不放手,見到沈妙容,心裡就有些愧疚。
“以後待我像我爹我叔父那樣有了大權,就不用在乎大家的眼色,就怕你不肯暫時委屈。”他說到最後,竟表現出擔憂。
我什麼也不說,只看着他的面龐,在視野裡,陡然現出一條五彩斑斕的虹。那彩橋從無端的一頭跨至另一頭,讓人驚喜到忘了身邊事。身邊的人見我莫名露出喜色,也扭頭向前看去,臉上的神色即刻抹消。
“哎呀,是五色橋!今日實在太吉利了!阿蠻,看來我剛纔說的話,一定能夠成真了,連老天爺都降了這座橋,特意來告訴我,他一定會保佑我的。”
聞言,我心裡就哼哼了:胡說,這分明是老天爺聽到我的煩惱和願望了,所以才降了彩橋,你不過是碰上了運氣罷!我可是第一個看到它的人,老天爺保佑的人是我纔對!
倆人在此奇景下,持着各自的想法。隨着雨漸漸變小,虹也開始褪色,雨停了下來,雲開現晴,虹也就隨風而去,不再回返。
留不住它,我惋惜了,嘆它對人間無情,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陳茜聽罷,抓緊了一下我的手,邁開步,穿過一旁種有幾棵翠芭蕉的廊亭道,沿着用石塊在小池上堆砌而成的不規則形狀的過徑,到達小池對岸。
至食飯時刻,飯桌前因多了個沈妙容,我便不能到那裡去吃,此後每日皆是端好了菜餚到案上,等他們吃完了纔到廚房去吃。廚子待我一向如從前那般,有好肉也總是先偷偷留下幾塊來,倒是管家仗着陳夫人的面,以前不敢斜眼看我,如今不僅斜眼,甚至也敢對我哼了哼了。
陳茜吩咐發放的月錢數不變,管家卻從中作了梗,愣是瞞着陳茜,偷偷按男僕的月錢發給了我。跟他評理,他卻擺出凌人的氣勢說出‘有膽子你就實話告訴夫人你是在府裡幹什麼的罷!反正夫人認定你是下人,我就只好按下人的份發給你了。’這樣的話。
我心裡有氣難出,想告狀於陳茜,但恐他急躁起來會不由自主地將事情說破給沈妙容,惟有隱忍着,把錢辛苦地攢下,不敢再隨意花出去。
陳夫人回來了以後,在陳茜的府邸裡,每日都能聽到嬰孩的哭啼或歡笑的聲音,時常讓人憶起很小很小的時候的事情,也因爲這女子的歸來,我不用再留下爲陳茜暖塌鋪,替他洗乾淨了雙足,就可以退下。
那一夜我照舊替他洗足,他也一聲不吭地坐在牀沿邊,我擦乾了自己的手和他的腳,按理是該端了盆子出去就回房去睡了,卻發生了我沒有意料到的情節。
他在我始料未及之際,拉住了我的手,我擡起頭,看着他的脣在一張一合,他在說:“真的,很懷念那時候跟你一起睡,做同樣一個夢。”
我估算着陳夫人一會兒就會到這裡來了,把手抽回來,立起身,放下了捲起的袖子,告訴他:“好好地睡罷。”
“也不瞞你,我這些日子總是睡不踏實,你瞧瞧我的眼睛,都黑了好幾天了。”他的食指指尖向着他的眼睛下方。
我上前細瞧,並未看出如他所說的那般嚴重,直白地會答:“什麼顏色也沒有……”
話落,他就急了起來,他說:“真的啊!”隨即開始在眼周圍亂指:“你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啊!”
我不由抱臂,說道:“那裡,那裡還有那裡,是個人都那樣的。”
他由此喪氣了:“阿蠻……”
我勸道:“好好睡罷,夫人一下就過來了。”
轉身就要端盆子出去,他拉住我胳膊,一隻手趁我快要往後跌倒之際摟住我的腰,我猜測不出他想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掙扎,僅一心想着要回房,脫口:“有什麼事情好好商量,你摟着我做什麼!”
掙扎得越是厲害,那隻手就越是摟得更緊。他換了正經的語氣,坦白出了深深藏在心裡頭的想法:“從認識你到現在,已經一年,我等了你一年,你卻都沒有答應,我現在都快被火燒成灰燼了。”
我靜下來,停止亂動,回道:“那事情,你跟夫人說不就成了麼?夫人她懂的,一定會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我又不懂。”
陳茜一口堅持:“你懂的!你那麼聰明,大家又都是男兒身,怎麼會不懂!”
“我真的不懂!明日還要練習射箭,練習棍法,還要跟小翠玉學泡花露茶,我很忙很忙,得用腳走路。”我也固執着,並迅速說出第二天的任務。
“……每次你都給我找藉口,好吧!眼看妙容也快過來了,你趕緊幫我弄一弄就好。”他還是下不了決心強求,退讓一步,把我的正面轉向他,ㄨㄝㄋ了過來。
註釋:五色橋,即“彩虹”,古人認爲彩虹出現是吉兆的象徵,能帶來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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