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年八月,聽聞周國將前朝元帝蕭繹的靈柩及諸將家屬千餘人送還給了王琳,那王琳本是蕭繹的手下大將,所以當初收下了靈柩,將之暫時葬在了湘州。
陳茜在不久後的一日,突然遣人將蕭繹的靈柩帶回建康,並在六月的壬辰日,又復葬於江寧,還當日下令此喪事中的車旗禮章皆沿用前朝舊制。說起這原因,大概是因爲他在當初也身爲蕭繹的麾下之故。
時至七月,陳茜奢望朝廷裡再多些賢良有才的謀臣,於是又下了詔書選官,詔書纔剛宣佈,新安太守陸山才便首當其衝,上奏向陳茜薦舉了在前朝任徵西從事中郎的蕭策及任尚書中兵郎的王暹,陳茜高興至極,複用此二人,令他們上朝議政。
此後那幾日裡,陸續有朝中大臣向他薦舉人才,所有被舉薦的人才不論文武,其書於紙上的平生經歷,陳茜皆一一過目,若有文藻不錯的,他亦要求他們奉上文卷。
直至有一日,有大臣在朝殿上向他舉薦一個良才,並奉上那人親筆寫下的儒文,那大臣在殿上甚至誇讚此文章之主對儒學的悟性甚高,誇其文藻難得一見。
用過膳以後,陳茜就捧着那文卷再度瞅了瞅,如是再三,突然在我的面前莫名地皺起了眉心。我值事完了,回去,一見他那神情,即刻起了疑惑,出聲問道:“你愛不釋手地瞧了幾遍,怎麼突然不滿意了?”
他把那文卷遞給我,讓我好好瞧一瞧,我接過了一看,笑道:“字兒還真寫得好看!言辭也很流暢!”瞥了瞥署名,隨口唸出:“陳,寶,樂……”立即回頭看向陳茜:“他也姓陳,說不準是你的宗族?”
陳茜仍是皺着眉,回道:“今早在朝殿上,朕一時高興就收了卷子,打算任命此人上朝爲官並議政事,可是,反覆看了幾遍之後,越來越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這樣的文藻。”冥思苦想了許久,還是沒有結果。
“中華地如此廣,人也如此之多,總有相似之處,就拿名字來說,此人的名字竟也叫寶樂呢!”我脫口,覺得這並沒有什麼可值得大驚小怪的,本是勸他不要糾纏着這樣的小事,卻奇蹟般地使他開了竅。
他拿出另一張字帖,擺在手中讓我瞧,我瞧了一眼,頓時生奇,復望了一眼手中的卷子,竟意外覺得有相似之處,問他道:“奇怪,兩張卷看起來都好像,那張帖子又是從何處得來的?”
陳茜平靜地回道:“這帖是過年時,緹燕贈給朕的,是她親手題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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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愣,咦了一聲。
陳茜思了片刻,突然想明白了,收起手中的字帖,奪過我手裡的文卷,一同捲起,對我說道:“走!咱們到碧霞宮去!”
我不明白他的目的,只因這是一個命令,便跟隨着一道去了。
移駕至寶樂公主的寢宮,陳茜還未步入殿內,就已先在廊子內大聲呼喊起那小公主的名字了:“緹燕!緹燕!”
我跟在他身後,無奈的提醒着他:“你喊再大聲也沒用,寶樂公主她聽不見的,她聽不見!”
陳茜徑直闖入了碧霞宮,公公上前來請他入座,他也不坐,似乎龍顏不悅,公公只好先去請公主出來。
過了一會兒,寶樂公主從裡殿裡出來,衝陳茜笑道:“父皇!給父皇請安!”忙很乖巧地行了禮。
陳茜板着臉,對此無動於衷,一開口就是質問:“最近有沒有調皮,瞞着朕幹了什麼荒唐的事?”
寶樂公主盯着他的脣形,看了片刻,含笑着答:“當然沒有了,緹燕一直都未出過皇宮半步,怎麼能有機會調皮。”
是不是如此,陳茜沒有去追問,只將手中的卷子展開來,擺在桌案上,用右手食指指着那捲子,再度質問她:“你看看,這是不是你寫的,是不是?”
證物就在眼前,陳緹燕愣了一下,隨即怪不好意思起來,卻是沒有打算要否認,只老老實實地回答:“父皇真是英明!緹燕連名字都換了,還是被您給看出來了。”
陳茜不悅起來,嚴聲厲色的訓責她:“朝廷選拔良纔是大事,你一個女兒家瞎湊什麼熱鬧?還讓矇在鼓裡的朝臣極力舉薦你!這真相要是告知於衆,朝廷該被多少人取笑,朕又顏面何存!?”
陳緹燕看着他那張嚴肅的面龐,異常委屈了,當面撇了撇嘴。
他們父女之間的事,我無法插手,只看着他們一個不悅一個受委屈,不敢出聲相勸,適逢碧霞宮內值事的宮女端上茶來,我端起那杯茶送到陳茜面前,請他喝上一口茶水潤潤喉,藉此機會讓他消消氣。
陳茜看在我的面子上,啜下了一口茶水,隨之將卷子捲起,對寶樂公主說道:“以後可不準再這麼胡鬧!卷子,朕就先留着,留着這張證物!以後你再敢亂來,朕就要動家法了。”拿了卷子,轉身就走。
寶樂公主委屈至極,又有些擔憂,立刻求我道:“子高哥哥,你快去幫我向父皇求情吧?我真怕他以後不會理我了……”
我笑着安慰她:“公主莫要慌,今日這事是頭一回發生,等過了幾日,他還是公主和藹可親的父皇!”
“真的?那你也得幫我求情,我知道,他最聽你的了!”
“公主高估了韓子高,倒不如請皇后出面求情爲好,他們是夫妻,肯定能行。”
寶樂公主一點也不贊同,說:“你騙我呢!我都聽說他們吵架的事情了,當初他根本就沒有心要立我母后爲皇后,還不是無奈才立了的?請我母后過去說情,弄不好,他們倆又吵起來了,那我更加有罪了。”
“那公主就把心放寬一些。”我回答,擡頭望了一望陳茜,發現他已走到小庭裡了,便急忙跟上去,跟隨着他出了碧霞宮。
還未走遠,又見塗則夷從前方正迎面走過來,我愣是好奇,待他向陳茜行禮問安之後,問他:“二弟,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塗則夷走到我面前,坦然道:“來這裡辦點事而已,一會兒就回去。”只說上一句話,不多逗留,繼而往前走,步入碧霞宮。
陳茜也不去關切他到這裡來是爲了辦什麼事,也是繼續走自己的路,我一直跟隨着,與他一道回有覺殿。
他命人將那文卷放置在一個錦盒裡,當成墨寶置於珍寶閣內珍藏起來。
我看着公公拿着這東西送往珍寶閣,在陳茜的面前不由誇讚一句:“其實寶樂公主的書法也相當不錯,又通曉儒學,若是與滿朝文臣比較,一定是脫穎而出,成爲魁首。”
他不笑,僅是嘆息:“有何用,身爲女兒家,能嫁給好郎君纔是大好事。”
生是姑娘家,就算前世是天上的文曲星,亦不能上朝議政……
我聽了他的話,心裡登時覺得很是可惜,辜負了與生俱來的卓越天資,一生裡只能將它大材小用,愉悅身心,實在是很可惜。
次日,陳茜終於得閒,閒時記起他的第三子伯山還未封王,於是下詔封那個孩子爲鄱陽王。那孩子當初是由嬤嬤抱到陳茜的寢宮來的,我只見過一回,只站在一旁看陳茜哄逗他開心,不曾抱過一次。
一轉眼,他已妻妾子女滿堂,而我,年紀已二十有餘卻仍舊未能得子,想要抱養一個,當做是自己親生的,將來傳以衣鉢,卻是不知該去何處抱養來,每當看他抱着他自己的孩子開心不已,自己便只能在一旁偷偷嫉妒,偷偷吃醋了。
七月黃梅雨時,連綿不斷地下了許多天的雨,不見日頭,感覺整個人就快跟那些食物和器物一樣要發起黴來。陳茜卻甚是相反,看見下雨了,可甚是高興,因爲雨水滋潤萬物,滋潤莊稼的同時又增加了水庫裡的水量。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幾乎日日都帶着傘去東閣值事,只是因爲怕那雨毫無預兆地就從天而降,那樣一來,我只能一身狼狽地奔回陳茜的寢宮。
每日,從宮女手中接過的乾衣,也總都聞到被烘過的氣味,天氣陰溼,衣袍總是難以晾乾,唯一能使它們乾透的只有燒火烘乾了。
這樣的日子,真是過得煎熬。
所幸也僅是二十日,八月一到,黃梅雨便過去了。
八月庚辰日,老人星見。
那晚,我睡得很沉,莫名其妙地就被陳茜用力拽起,一拽,我便醒了,醒來很不甘願,兩眼很難睜開,還沒來得及揉眼,立刻被他拉扯下榻,拉扯出寢屋,我問他是幹什麼,他也不答,一直拉着我到了庭院內,擡高右手食指,指向漆黑的夜空。
“阿蠻你看,是南極老人!”他高興地脫口,指尖所指的那顆星星異常明亮,那就像是黑布當中的一顆珍珠。聽聞傳說,它就是那持杖的白鬍子壽星佬兒,只要它一現身,這世間便有很多人將活到白頭。
“這麼晚了,你就是爲了讓我看這個才把我拉出來的?”我揉了揉眼睛,困得很,有些心不在焉。
他故意使勁拍打了一下我的後背,生生將我給催醒了,我復望了一眼那顆高高在天的明亮之星,心裡沒有感想。
他不知是吃了什麼丹藥,人顯得異常精神,我與他截然相反,心裡一個勁地想要美美得睡上一覺,強做精神堅持着不多久,還是向周公投降了,連打了幾個呵欠後,當面懇求陳茜放過自己:“看也看過了,回去睡吧?你不困,我可困死了!”
陳茜一臉正經,回道:“南極老人在世間難得一見,要是不抓住這次機會,以後想看就很難再有機會了。”
話是這麼說,可我當真是撐不住了,無奈殿中的軟榻是他的,他堅持要觀賞星星不回去,我想要回去躺着也只能是妄想。
頭靠他的左肩,慢慢地閉上眼睛,只用耳朵去傾聽他的話語,本想以此撐到他回寢屋的那一刻,可孰知倦意不由己,不知不覺地,我還是很成功地墜落夢鄉與周公會面。
睡足了一睜眼,我立刻發現自己一如既往地躺在龍榻上,身旁的位置是空的,陳茜已不知去向。
我起身穿好了衣袍,洗梳後喚了喚劉公公,他奔進殿裡來,問我道,“韓大人有何事要吩咐?”
我回他:“皇上上哪裡去了,你可知道?”
劉公公笑了笑:“現在剛剛到了辰時,皇上當然是去上朝了。”
我一驚,脫口:“辰時了?!怎麼上朝也不叫醒我?”急忙出殿,想要前往太極殿,參加早朝。
劉公公在身後出聲勸阻:“是皇上的吩咐,皇上說了,您今日不用去上朝了。”
我不聽他說的,徑直出殿,但纔剛到了庭院,便與陳茜險些撞上了。
“可醒了?”他出言問候我,邁步往寢殿裡走。
“怎麼不叫醒我啊?今日的早朝,我什麼也不知道了。”我無奈轉身,跟着走了回去,問他。
陳茜走進裡殿,一邊換下了朝服一邊回答:“你睡得那樣熟,朕怎麼忍心叫醒你?而且,今日論的還是農桑,不是什麼大件事,你不去也沒有關係。”
我立在門外,想了一想,回道:“準備入秋了,莫非是論種麥子的事?”
他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嗯’,穿好了衣服走出來:“很多耕戶雖編好了戶籍,但卻沒有田地和種子,朕打算髮詔書,讓當地官吏分田給他們,並且,都給他們發些種子。”
“那,你能送些種子到山陰麼?我姐家可需要得很。”我懇求他道。
他坐下來,答應一聲:“行,朕會特別遣人送種子到山陰去的,”看了看我,又問道:“吃了早飯了沒有?”
我老實回答:“還沒有,纔剛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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