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多久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了?記不清多少個同樣的晚上,她就這樣在辦公室裡度過……
她需要休息和睡眠,這一點自己也很明白。但,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卻偏偏是她最無法成眠的時候。
──阿靜,來,跟媽媽來……
──把這個瘋女人壓住,快叫救護車!
──小妹妹,你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好怕,這些令她恐懼的夢魘像海浪一樣涌上來,偏偏她又躲不開、逃不了!因爲無論如何,天,總是會黑的。
一陣又一陣,後背傳來熟悉的刺痛,像根針一樣,輕輕地、卻持久地刺着她。外表的傷可以痊癒,但心病無藥可治,除了忍耐,別無他法。
長久維持着一動不動的站姿,倪靜一邊眺望窗外迷離的夜景,一邊點上一支菸。
煙霧自黑暗中冉冉升起,菸尾的殘焰閃爍、跳躍着微弱的光亮,如風中的一支殘燭……
今晚,又是一個不眠夜。
翌日清晨。
“仁和醫院”坐落於臺北郊外的一片綠地上。四周環境清幽,鳥語花香,如果僅從外圍看,很容易誤以爲是一處療養院。
專人精心修繕過的內花園中,一位戴着無框眼鏡、長相斯文的男醫師推着一輛輪椅,沿着碎石鋪成的小徑緩緩前進。
輪椅上,坐着一位神情呆滯的中年婦女,膚色蠟黃,臉上皺紋滿布,年紀約有五、六十歲。
花木掩映中,出現一個纖細苗條的身影,男子擡起頭望見前方熟悉的身影,臉上浮現溫雅的笑容。
“倪大經理,總算見到你了。”男子熟稔地叫着倪靜的名字。他叫章宇,仁和醫院精神科的主治醫師。
“要不是我打電話到你公司,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上這裡來?”
“我現在不是來了?”
“那還不是爲了你母親。”章宇故意哀怨地看看坐在輪椅上的婦人。“你就不能來看看我嗎?”
“你身邊圍着那麼多漂亮的小護士,有她們照看你就夠了。”倪靜淡淡說道,依舊是一副長年處於冷凍狀態的撲克臉。
“她們怎麼比得上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章宇笑道。“你實在太無情了,去美國這麼久,一通電話也不打給我,好歹也報一下平安吧!”
“哦,我忘了。”
“你……”章宇不禁氣結。有這樣的表妹真是三生不幸啊!
“我來推吧!”
接過章宇手中的輪椅,倪靜和他一起緩緩沿着花圃朝前走。自始至終,輪椅上的婦人對兩人的對話沒有任何反應,完全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中。
“說正經的,前天晚上她突然發作,又哭又鬧,還想跑到醫院頂樓,幸虧值班的護士發現,給她打了鎮定劑,纔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章宇邊走邊說。“我猜她可能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所以纔會舉止反常……”
“是嗎?”她終於想起來了?
倪靜微微一震,停下腳步,走到那婦人面前,緩緩蹲下身,與她對視。
察覺到眼前有人,婦人空洞遊離的視線總算落到倪靜身上。
一瞬間四目相對,倪靜不禁屏住氣息。但是三秒之後,婦人緩緩將視線移開,眼中彷彿根本沒有她的存在。
倪靜鬆了一口氣,發覺掌心已經泌出汗水。
她緩緩直起身子,腦中泛起空響……
──阿靜永遠是媽媽的心肝寶貝……
──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任何事情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永遠……
永遠……
永遠到底有多遠……
“慢慢來,不要着急。”章宇安慰她。“她畢竟是你媽媽,總有一天她會記起你來的。”
“就算記起來,又能怎樣?”倪靜低聲道,背部的傷口又傳來隱隱的刺痛。
是的,也許總有一天她會記起來,可記起來又能怎樣?只是讓彼此在清醒的時候更加痛苦罷了。
有些事情根本應該遺忘,把它遠遠拋諸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