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衿站成了一棵樹。
好像沒有情感、沒有知覺一般,脊背挺直地站着。
一動不動。
她聽到了晏平陽的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也聽到了雲若嵐和楚玉英的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很奇怪,她根本不用去看,也能聯想到每個人的表情。
甚至,感覺得到每個人情緒上細微的變化。
晏平陽心裡還有晏少卿的母親,他雖然不苟言笑,可是其實依舊疼愛關心着自己和亡妻唯一的兒子。
老爺子也疼愛着晏少卿,所以他只能突然沉默了。
這個第一次見面就讓她感覺到莫大溫暖的老人,此刻心裡正天人交戰,複雜而矛盾,他依舊憐惜自己,可是他更疼愛自己的孫子。
比起晏少卿可能會承受的委屈來,自己的心情就微不足道了。
雲若嵐也許嫉妒又暢快。
可無論怎麼說,打擊她的暢快總多餘對晏少卿母親那一些細微的嫉妒了,畢竟呀,晏少卿的母親已經死了,誰沒事和一個死人過不去呢?
她的親生母親這一次總算維護她了。
可她卻是爲了留住這樣一份讓她長臉得意的婚約,她無所謂自己被侮辱還是怎麼,只要她的女兒能嫁給晏少卿就行了。
她的親生父親沒說話。
也許憐惜心疼她,又顧忌着對他多年照拂的老爺子,心裡也一樣天人交戰,沒辦法做決定。
真正和她一樣痛苦的也唯有趙霞了。
她拐騙了自己,送回了自己,可除了讓她遇到無休無止的針對和侮辱之外,再毫無所獲。
姜衿悲哀地想着,心如死灰。
可--
其實不對。
她有了晏少卿。
她遇到了她心心念唸的大哥哥,穿他的襯衫,睡他的牀,去他的書房,和他一起吃飯、看書、跑步。
他話少,對上她卻話多,偶爾板着臉,像訓導主任。
帶她逛街,替她拿包,按着自己心意買衣服鞋子給她,甚至,在商場那樣的地方毫不客氣甩了晏清綺一耳光,給足她臉面。
那樣清冷如高嶺之花的男人,也會耐心溫柔地和她說話,安慰她,教她跳華爾茲。
華爾茲又稱圓舞,跳起來可以無止無休,她每次旋轉回頭,都能看見他清冷如畫的眉眼。
她一隻手搭着他的肩膀,另一隻手在他手心裡。
原來已經這麼多。
半個多月而已,她已經擁有了這麼多和他在一起的回憶。
這麼多……
多到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沉甸甸,心裡的歡喜滿得要溢出來,淹沒她,讓她無法呼吸,甘願沉淪。
直到眼下--
恍惚回想,如夢初醒。
其實已經夠了。
她所做的努力到了臨界點,她承受的屈辱也到了臨界點。
再多一分一毫都將不會有。
她和姜家格格不入,和晏家格格不入,和晏少卿,格格不入。
應該已經感覺不到疼,可她還是會覺得疼,只想着,都覺得心疼絲絲入骨,攪得她差點窒息。
很遺憾很難受,她不能再要他。
又覺得開心和欣慰,原來他這麼幸福,有這樣疼愛着他的爺爺和爸爸,有這樣哪怕不愛,也必須對他笑臉相迎的後媽。
有晏真真、有晏程明、有李嬸、劉伯、小鄧……
很多很多人。
他身邊圍了這麼多的人,有好有壞,卻無一例外,都圍着他轉,爲他打算,真好。
姜衿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心口痛,她不得不用一隻手緊緊地按着心臟。
轉過身,給了晏老爺子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然後,慢慢道:“晏爺爺,一個人的自尊可以被這樣肆無忌憚地侮辱和踐踏嗎?”
“你這……”
雲若嵐想說話,卻在她帶着點茫然的神色中噤了聲。
姜衿垂眸看了眼坐立難安的趙霞,脣角帶着點飄忽的笑意,一字一句,聲音低而緩,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到每個人耳邊。
“是,她是做過按摩小姐,出過臺,這些我都知道,那又怎麼樣?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像污泥一樣濺在人身上,好像再也洗不掉了,我有什麼辦法?這些不由我決定。我知道的是,她爲了保護我,被劃傷過胳膊,縫了十幾針,她爲了供養我,起早貪黑賣小吃,她爲了讓我活得好,自己省吃儉用委屈求全地活,她已經這樣了,我還能要她怎麼樣?”
大廳裡一片寂靜,趙霞哽咽的哭聲一陣陣。
姜衿卻沒哭,目光灼灼發亮,看向楚玉英,笑道:“她就是我媽,縱然不堪縱然卑微,犯過大錯也吃過大苦,看上去可憐又狼狽,可她就是我媽。沒生我,卻養了我,騙了我,卻掏心掏肺地對我好。”
“你這孩子……”
楚玉英臉上掛不住,話沒說完,姜衿又扭頭看向了晏老爺子,一字一句,神色認真道:“晏爺爺,她有癌症,已經到了中晚期,沒多長時間好活了。晏伯父今天將她帶到這,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揭傷疤,侮辱輕賤她,合適嗎?”
“衿丫頭……”老爺子飽經風霜的面容都顯出動容之色。
“請道歉。”姜衿喘着氣看了晏平陽一眼,“請您爲您的無禮踐踏道個歉,行嗎?”
話音落地,她撲通一聲,朝着晏平陽的方向直接跪下去,目光漆黑清亮,一字一頓道:“拜託您,給我媽媽道個歉。”
“衿衿!”姜煜騰一聲站起身來。
老爺子和楚玉英都坐不住了,客廳裡突然響起趙霞崩潰的痛哭聲。
姜衿跪得筆直,執拗地看着晏平陽。
晏平陽活了半輩子,第一次被一個小輩逼到這樣尷尬的地步,正惱怒,老爺子“啪”一聲拍在他肩膀上,厲聲道:“道歉!”
晏平陽徹底愣了。
半晌,終於站起身,對着趙霞的方向,低頭說了句“對不起。”
姜衿看着他,慢慢站起身來。
低下頭,伸手拉了揹包拉鍊,掏出醫院的鑑定單放在茶几上,推到老爺子眼前去。
她的動作很慢,簡直像電影裡的慢鏡頭。
一衆人先是一愣,待齊齊看清了鑑定單,皆是一臉吃驚地看着她。
“我不乾淨這些話,前些天真真姐剛說過,”姜衿看着楚玉英笑了笑,“我乾淨不乾淨這件事,前幾天您也問過了,這是我的答案。”
她眼眶裡積蓄良久的淚水“啪”的一聲落下來,砸在茶几檯面上,單薄的肩膀輕顫着,看着老爺子微笑道:“謝謝您對我的厚愛,姜衿受之有愧,讓您爲難了。從此刻起,我和晏哥哥的婚約作廢。”
她一隻手緊緊拽着揹包,仰頭重重地哽咽一聲,到了趙霞身邊,輕聲道:“媽,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