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琛擡眸看過去,笑着道:“小姨。”
他母親叫唐甜,小姨叫唐蜜,姐妹兩個眼下也就四十六歲,保養得很好,看上去非常年輕。
唐蜜淺褐色的短髮有些蓬亂,聞言便笑了,伸手剛做了一個擁抱他的姿勢,一隻胳膊便被人從側邊拽住了。
歐陽諍攬了她肩膀,笑說:“阿琛回來了呀。”
歐陽琛點點頭:“小叔好。”
心裡還有點無奈。
他母親和小姨都不是商場女強人,一個是攝影師,一個是畫家。兩個人性情大不相同,愛往出跑這一點卻完全如出一轍。以至於,他父親和叔叔時常都顯得怨念頗深。
歐陽琛收回思緒,笑問:“小姨這次回來住多久?”
唐蜜眯眼笑笑:“你猜?”
歐陽琛:“……”
他嘆口氣,去飲水機跟前給自己倒水喝。
唐蜜不理歐陽諍的臉色,踱步到他跟前,嬉笑着問:“沙發上那一個,真是你大伯的女兒呀?”
“有什麼問題嗎?”歐陽琛喝了一口水。
唐蜜聳聳肩:“你覺得沒問題嗎?又是玉墜又是照片的,卻不敢做親子鑑定,好玩了哈。”
歐陽琛點點頭:“是挺好玩的。”
唐蜜扭頭,朝不遠處的歐陽諍擠了一下眼。
隨後,她笑嘻嘻地走到了老爺子跟前去,努努嘴說:“爸,這親子鑑定還沒做呢,你真拿這姑娘當孫女啦?”
小兒媳婦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歐陽老先生對上她也沒什麼脾氣,不接話,語調溫和地吩咐說:“去看廚房裡準備好了沒,開飯。”
唐蜜扭頭:“老公,去看廚房裡準備好了沒。”
歐陽諍:“……”
“老媽您能別總是變着花樣地秀恩愛嗎?您兒子都二十四了。”邊上的歐陽瑜有點看不下去。
唐蜜擡眸看他一眼,溫柔帶笑:“滾——”
歐陽瑜:“……”
攤上一個畫風隨意的老媽也是挺辛苦的,他索性坐到了老爺子跟前,朝趙沁兒撒氣:“你那會不是說下午有課嗎?怎麼還不走啊!”
趙沁兒原本正忐忑,被他這一問,整個人都懵了,遲疑說:“爺爺說讓我吃了飯再走。”
“誰是你爺爺啊,這還沒鑑定呢。”
“四兒。”歐陽老爺子有些不悅地喚了他一聲,“怎麼說話呢?”
“爺爺。”歐陽瑜挽着他手臂開始撒嬌,“您這有了孫女兒都不要孫子了啊,我不管,我吃醋了。”
他其實有點明白老二暫時沒揭穿的原因。
不就是顧及着爺爺的情緒和臉面,又想看看冒牌貨的底線麼?
可他也不想想,這人連鳩佔鵲巢的事情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麼底線?
別說吃飯了,他看她一眼都覺得噁心。
忍不了!
歐陽瑜擡眸看了歐陽琛一眼,發現歐陽琛並沒給他什麼眼神,索性也徹底放開了,再接再厲說:“她都不肯和你做親子鑑定誒,你就這麼肯定她是你親孫女啊,指不定被騙呢。我們歐陽家這麼大家業,多得是騙子想趁虛而入。”
“我沒有!”
“那你幹嗎不去做親子鑑定啊!”
“我……”
趙沁兒眼淚頓時掉下來,一臉無措地看着歐陽老爺子。
歐陽老爺子被他們弄得有點頭疼,原本傷感緬懷的情緒都沒了,拉了臉色說:“都少說兩句。”
歐陽瑜有些鬱悶地住了嘴。
趙沁兒看着他臉色,再看看邊上其他人的臉色,頓時覺得如坐鍼氈。
不行啊。
她要進歐陽家,不能只哄住老爺子。
老爺子也沒說不做親子鑑定。
這一關過不了,她沒辦法名正言順地進入歐陽家。
老家那邊已經打點好了。
就差親子鑑定。
這事情不想辦法解決,她哪有心情吃飯?
在飯桌上看這些人臉色嗎?
趙沁兒突然有些委屈地站起身來,朝老爺子說:“歐陽爺爺對不起,我中午不能陪您吃飯了。”
“這孩子……”歐陽老爺子一時間有些爲難起來。
他尋親心切,卻也不傻,剛纔先後這一系列事情串起來,他心裡也升起了疑惑。
阿琛調查清楚了,卻沒幫這丫頭說話。
小兒媳婦和阿琛低語了兩句,再過來態度不怎麼好。
四兒也是接機回來態度陡然變了。
老七先前一直跟着謙兒,進門到現在卻連一句話都沒有。
這丫頭,有問題?
歐陽老爺子目光定定地看了趙沁兒一眼,半晌,無奈地說:“那下次吧,你下午有課,先讓騰飛送你回去。”
竟是不留她吃飯了?
趙沁兒下意識抿緊了脣,心情糟糕到極致。
歐陽老爺子擡眸看向邊上的吳騰飛,笑着說:“騰飛呀,你送沁兒回學校,順帶着領她在外面吃個飯。”
吳騰飛看了趙沁兒一眼,笑着說:“好,知道了。”
老爺子點點頭。
歐陽瑜得意地看了趙沁兒一眼:“還不走啊?”
“四兒!”
“爺爺——”
歐陽瑜又衝着老爺子撒嬌了。
老爺子臉色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卻也再沒說話。
到底是親孫子,老爺子怎麼可能爲着她這麼一個剛回來的孫女兒和他爲難呢?
趙沁兒心情很失落,跟着吳騰飛出門了。
——
兩人消失在視線裡。
歐陽瑜哼一聲回頭看着老爺子,氣急敗壞地說:“爺爺,她是假的。她根本不是大伯的女兒,編了故事跑來騙您的。”
“我就說嘛!”他母親唐蜜頓時炸了,得意地看着邊上站着的歐陽諍。
歐陽諍給了她一個“別搗亂”的眼神。
唐蜜無聊地噤聲了。
老爺子先前有了一點心理準備,聞言也並未有太過於激動的情緒,擡眸看向這才走過來的歐陽琛,沉聲問:“阿琛,怎麼回事?”
歐陽琛尚未說話,老爺子跟前的歐陽瑜又迫不及待說:“大伯不是陶靜的公婆收養的,是被陶靜父母收養的。他是陶靜的哥哥纔對。他的女兒就是陶夭!爺爺,夭夭纔是大伯的女兒,您的親孫女兒!”
歐陽瑜說到最後有些激動,語氣一下子重了很多。
“……夭夭?”老爺子臉色頓時變了,遲疑地問了他一句。
“是啊,夭夭啊,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夭夭啊。她纔是大伯的親女兒,那對不要臉的母女想要讓趙沁兒李代桃僵,頂替她的身份進到我們歐陽家來,享福呢,真卑鄙!”
“夭夭?”老爺子看着他,又問了一句。
“是啊!”歐陽瑜頓時急了,“您不會不相信吧?二哥調查的結果就是這樣。爺爺您第一次見到夭夭就很有好感不是嗎?我也是啊,我覺得她看上去很可愛很乖巧啊,她是我們家人啊,能不喜歡嗎?”
老爺子情緒頓時有些失控了,他慢慢站起來,看向了靜默的歐陽琛,一字一頓問:“阿琛,你說!”
“是夭夭,她更可能是大伯的女兒。”
“什麼叫更可能?”老爺子頓時急了,語調都重了。
老吳連忙走過去扶住他,安慰說:“您別太激動了。這事情讓琛少爺慢慢說,肯定說清楚的。”
事實上,歐陽琛又沉默了。
老爺子被扶着坐下,臉色着急地看着他。
半晌,歐陽琛移開視線,看向老七:“七叔,你先和爺爺說一下大概情況,我去一下洗手間。”
歐陽老爺子:“……”
他從歐陽琛臉上看到了一絲於心不忍的情緒。
歐陽琛轉身走了。
老爺子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轉頭看向臉色複雜的老七,長嘆一聲發話:“老七,怎麼回事?你說!”
老七對上衆人帶着疑惑的目光,突然地,有點明白了歐陽琛的心情。
那是他們家大少爺的親女兒。
原本應該是他看着長大的大小姐。
是應該被歐陽家所有人捧在掌心裡的小公主。
是千金,也是明珠。
偏偏她在外面受盡磨難和委屈……
琛少爺,怕是心疼了。
畢竟也纔是二十出頭的孩子,又和小姐關係那麼好,將她看的那麼重,他這是不忍心吶,不忍心在衆人跟前,親手將她傷疤揭露出來。
他暫時躲開了。
從小到大,這應該是他第一次逃避問題。
不像他認識的那個琛少爺,卻因爲一時脆弱,顯得活生生滿是人情味。
他將這機會留給了自己。
也罷。
老七收回思緒,慢慢坐到了一邊的單人沙發上,朝着老爺子說:“這說起來有點曲折,您有個心理準備。”
“快說吧!”老爺子急得跟什麼似的。
老七組織了一下語言,半晌,語調沉穩地將兩個人打聽到的消息以及心裡的猜測說了出來,最後,帶着點氣憤的情緒說:“就是這樣。要不是琛少爺意識到那些話不對勁,我們都得被矇蔽了。陶靜那丈夫在小區裡風評很差,出了名的性子暴虐,大小姐是因爲最終忍不了天天被打,逃出去了,當時才十三四歲吧,也不知怎麼就誤打誤撞地到了……香江……”
他說到最後,聲音驀地收住了,對面的老爺子眼眶裡淚水涌動。
大廳裡氣氛頓時沉默得可怕。
老七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其他人,住嘴不說了。
大家眼眶都有些紅。
小少爺明顯最激動悲憤,半晌,咬着牙低聲說:“真是豈有此理。”
他好像在說陶靜的丈夫,又好像在氣憤趙沁兒的隱瞞,一張俊臉憋得通紅,眼見衆人都不說話,急切地朝老爺子說:“爺爺,怎麼辦啊?趕緊把夭夭認回來啊,她……她……”
她在外面受太多苦了。
這句話在嘴邊停了半天,他才發現自己說不出來。
從小受盡呵護,他無法想象那樣的生活。
夭夭還是個女孩子。
難怪老二一路上顯得很陰鬱,爺爺問他,他還找藉口跑去洗手間了,心裡應該很不好受吧。
那是他喜歡的女孩,還是他們的小堂妹。
歐陽瑜心裡酸楚得無法言喻,他下意識擡眸,看了一眼洗手間的方向。
歐陽琛正走過來。
他走過來,臉色還算平靜,自茶几下拿了張矮凳,就順勢坐在茶几對面,衆人的目光包圍圈裡。
老爺子有些傷心難言。
歐陽瑜看了他一眼,又沒忍住朝歐陽琛說:“二哥咱們還等什麼啊,快去把夭夭接回來吧!”
他話音落地,一上午都沒怎麼說話的歐陽瑾也隨之附和說:“四兒說得對。咱們別在家裡耽誤了,趕緊把夭夭認回來。”
“事情既然已經清楚了,就先把孩子接回來再說。”歐陽諍看了一眼老爺子,問詢說,“爸,您也別太傷感了。這樣,我和他們幾個一起去,現在就把夭夭接回家來。”
“對對對,早點接回來的好。”唐蜜難得附和他。
“不行。”老爺子如夢初醒,下意識擡手製止了衆人說話,聲音驀地低了一個度,“不行,這事情讓我好好想想。”
他沒臉啊……
他們歐陽家三代就這麼一個姑娘家,卻因爲他當年的疏忽流落在外這麼多年,受了那麼多苦,他沒臉見孩子。
大兒子臨去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老婆子臨去也因此抱憾。
他糊塗,還領着一個假的進了他們歐陽家的門。
差一點弄錯。
夭夭那孩子聽話懂事,重情重義,肯定不會因爲這個怪罪於他,可他自己沒辦法不怪罪他自己。
要是他尋找的範圍大一些。
要是他這些年派去尋找的人再多一些。
要是他當年沒有讓大兒子遇到那種意外。
甚至,要是他見到孩子的第一面就刨根究底再問問,再打聽打聽,那麼,她最起碼不會和程二扯上關係。
當時只覺得悲憫憐惜,如今卻覺得心如刀絞。
他歐陽傑的親孫女,在外面吃盡苦頭,讓他於心何忍。
該怎麼辦?
老爺子心緒翻涌,一時間竟覺得茫然了。
他該怎麼辦?
怎樣最好地彌補她,怎樣最自然地親近她,怎樣將她接回來,怎樣地,鼓起勇氣面對她?
他沒臉面對孩子……
找了兒子這麼些年,他從沒想過,找到了,他卻這麼爲難。
夭夭那孩子先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要是當真知道了,真的不會怪罪於他嗎?
他胡思亂想,一時間又覺得無法確定了。
老爺子擡眸看向了歐陽琛,聲音微微顫抖着問:“那……那孩子,現在還不知道這些事?”
“不知道。”歐陽琛拿出手機找到相片遞給他,“她最近在乾州拍戲,昨晚我和七叔過去了,她拍戲需要剪了短髮,您看。”
老爺子兩隻手都按着膝蓋,老吳接過了手機,臉色一驚,遞到他眼前。
老爺子狠狠愣了一下,幾乎在一瞬間,眼眶裡幾次涌動又消失的淚水流了出來,哽咽着無法言語。
他的孫女兒,長得和她爸爸那麼像……
老吳見他情緒失控,連忙將手機遞到了跟前歐陽諍的手上,拿了手帕遞給他,安慰說:“您別太傷心了。您看小姐這樣子,笑得多好看。苦日子都過去了,接下來可不都是好日子嗎?有您疼着幾個少爺寵着,咱們大家一起照顧她,以後哪個還敢欺負她?而且她眼下也才十九歲,這人生剛剛開始呢,一切都來得及,來得及。”
“對。”歐陽諍看了手機,跟着安慰老爺子,“夭夭這孩子一看就乖巧懂事,不是說挺喜歡您嗎?要是知道您是她爺爺,指不定歡喜成什麼樣呢。還有這幾個小的,都和她關係不錯,以後可以陪着她護着她。”
“對,對。”老爺子哽咽地點點頭,又看向歐陽琛,斬釘截鐵說,“那就儘快把夭夭接回來,我們一起去,都去。”
“您彆着急。”歐陽琛收了手機,想了想,慢慢說,“我覺得還是先想辦法做一個親子鑑定,確定了之後,再告訴她不遲。”
“二哥!”歐陽瑜第一個不樂意了,嚷嚷說,“你把夭夭想成什麼人了,她又不是那個冒牌貨。”
歐陽琛看着他:“我當然知道她是什麼人。就因爲我知道她是什麼人,這個親子鑑定才必須做。你覺得沒有這個證據,她會隨隨便便就接受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大羣親人嗎?”
“這……”歐陽瑜神色訕訕,不說話了。
歐陽琛收回視線,又朝老爺子說:“依我的意思,這件事暫且先不告訴她。眼下她雖然有大伯的照片,一切也都對的上,那也不能因此就貿然行事。夭夭說她父母雙亡。大伯和大伯母當年又一起離開了乾寧,這當中,真的就沒有一點其他的可能性嗎?”
“阿琛你……”
“我沒有其他意思。”歐陽琛打斷了老爺子未出口的話,語調平穩說,“只是覺得事關血脈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大意。夭夭也是個較真的人,我覺得即便我們說了這件事,她也會第一時間要求親子鑑定。爺爺,她其實敏感又脆弱,她渴望親情,我不希望由她承擔一絲希望落空的失落。我們可以通過劇組或者她經紀人以體檢爲由,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做了這個準備。到時候直接接她回家,好過接她回家卻等着親子鑑定結果,您說呢?”
老爺子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嘆氣說:“就按你說的來。不過別再耽誤時間了,儘快。”
“我知道。”歐陽琛點點頭,“這個月二十九是她的生日,十天時間足夠了。我希望她十九歲這個生日由我們來爲她慶祝,歡迎她回家。”
“生日?”老爺子微微愣一下,長嘆一聲,說,“好,就在這之前接她回來。”
話落,他想了想,又說:“生日宴現在就開始準備上。還有公司那邊,阿諍你安排時間召開一次董事會,準備一下,我要轉贈部分股權給她作爲生日禮物。還有,安排一下生日宴之前的新聞發佈會。最後……”
老爺子看向老吳:“歐陽家族親,生日宴之前全部請回來。夭夭上族譜的話,改個名字。”
“改名字?”老吳笑說,“夭夭還挺好聽的。”
“陶夭。”老爺子想了想,嘆氣說,“這名字留着當藝名好了,要是她還想演戲的話。另外選個端莊點的字。”
邊上,歐陽琛突然說:“瑤吧。瑤臺的瑤。歐陽瑤。”
“哈。”歐陽瑜看着他驀地笑了,“王字旁,和我們名字意思都差不多,不錯誒,就是以後叫起來會不會不習慣?”
歐陽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叫她小妹,或者,小五。隨你的便,我提議的是大名。”
“瑤?”老爺子話出口點頭笑了一下。
瑤,這個字和璟、瑾、瑜一樣,意美玉,喻美好、珍貴、光明潔淨。
適合她。
那孩子有一雙漆黑乾淨的眼睛。
也有美玉一般的面容。
更有難能可貴的赤子之心。
歐陽瑤,聽起來就像他們歐陽家的女孩,他歐陽傑的孫女兒。
老爺子心中喟嘆一聲,又下意識看了歐陽琛一眼,只覺得欣慰難言。這個孫子的名字是他取的。
琛:珍寶。
如今看來,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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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麼麼噠。(*^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