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夕,顧晨夕找班主任請了個假,提前一晚上回到了家。
打開家門,廚房裡傳來一陣忙活的聲音,還有飯菜的香味,是顧媽在做飯,顧爸坐在客廳裡抽着煙,看着手機。
顧晨夕愣在原地,一臉疑惑的表情。原先這個點他們應該已經出門上班了纔對,今天怎麼還有時間做飯,還一點不慌不忙。
顧爸回頭看着顧晨夕,有些詫異道:“你怎麼回來了?”
“哦,肚子不舒服,找班主任請了個假就回來了。”顧晨夕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顧爸點點頭,沒有多想,繼續低頭看着手機,嘴上不忘提醒道:“等會吃完飯還不舒服的話,就去看看醫生,該買藥就買藥。”
顧晨夕哦了一聲,走向了自己房間。
晚飯很快就好了,4菜一湯,三個人吃,算是極爲豐盛了,顧媽還燉了只雞,原本是打算留給顧晨夕回家後吃的,陰差陽錯的提早上了餐桌。
他們不是不忙,而是更忙,忙得元旦以及之後的幾天都不能回家。
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又只剩顧晨夕一個人了。
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顧晨夕沒說什麼,神色如常,只顧低頭扒拉着碗裡的飯,雞肉一塊沒吃。
悄然間,顧晨夕碗裡多了一塊雞腿,他擡頭看了看老媽。
顧媽同樣低着頭,看不清表情。顧爸在一旁笑道:“晨夕啊,這可是你媽媽特地爲你做的,我想吃都不給呢,多吃點。”
顧晨夕默默的咬着雞腿,很好吃,但他依舊面無表情。
顧爸看着顧晨夕欲言又止,狠狠的抽了兩口嘴裡的煙。
一頓飯就這麼簡單的吃過。顧媽收拾着碗筷,顧晨夕也幫忙收拾着。
他挽起袖子準備洗碗,卻是被老媽一把推了出去,叫他去休息。
顧晨夕看着仍躺在沙發上看着手機的顧爸,忽然覺得有些悶,想去外面透透氣。
……
他來到自家的天台,泛黃的路燈正一閃一閃着,夜空繁星點點,月光姣姣。
顧晨夕跨坐在欄杆上,眯着眼看着遠方,遠方什麼也看不見,他卻看得癡了。
他面前這黑漆漆的一片是整個城市的邊緣地帶,也可以看做是這座城市的背面。他的背後纔是這座城市的正面,在那片燈火最閃耀的地方,是江北的CBD。很多人一輩子,擠破腦袋想要在那裡買下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好像只有在那裡安了家纔算在這座城市扎穩了根。
而像顧晨夕這種,只能在黑暗中遙望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風吹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向往那裡,顧晨夕就不,反而是那些在黑暗中跳動的影子更討他喜歡。
它們快活,無拘無束,風往哪吹,他們就往哪倒。
人們笑它居無定所,它笑人們鎖鏈纏身。
其實,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想法,談不上好與壞。只是知不知足罷了。
有些人身價千萬,甚至上億,但他還不知足,千方百計的想更上一層樓,做那金字塔頂端的人。
有些人忙碌於生計,起早貪黑,過着兩點一線的生活,可他卻知足了。吃得飽,穿得暖,還能有存款,怎麼會不知足呢?
還有些人,覺得能活着就是極好的了。
生活啊,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只有自己對自己的要求不一樣。
顧晨夕也幻想過在那裡最繁榮的地帶買下一套房子,再開個店,什麼店都行,當一個甩手掌櫃,不說掙大錢,維持他的日常開銷就行。他的心不大,也容易知足。
只是這些年來,能讓他能感到知足的事一件也沒有。
顧晨夕碎了口唾沫,表達着自己的不滿。也許是腦子裡在想事情,連顧爸什麼時候上了天台都不知道。當他察覺時,顧爸已然走近。
黑暗中,兩人四目相對。顧晨夕的手在半空中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手裡的菸頭發出點點星光,格外顯眼。
顧爸楞了幾秒鐘,緩慢的學着顧晨夕的樣子跨坐在欄杆上,與顧晨夕相對而坐。
顧晨夕連忙掐滅菸頭,顧爸沒說什麼,扭頭自顧自的看着那片黑暗,臉上流露出回憶的神色。那裡大多是要拆遷的房子,一眼望去,清一色的平房,因爲太舊太破,影響市容市貌,上面決定全面整頓,拆了重建。
連帶着周圍的菜市場,公園全部一起重建。時間往前推移二十年,那時候的那一片不說最爲繁華,但是最爲熱鬧。
也許是因爲當時江北最大的菜市場就在那裡吧。每天都是人山人海,雲龍混雜。是江北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也是江北治安最壞的地方。
時過境遷,誰都想不到,短短二十年後,會是這番光景。
“你還記得那個菜市場嗎?”顧爸望着黑暗中那塊約莫有四五個籃球場大小的平地問顧晨夕,那裡就是已經被拆掉的菜市場。
顧晨夕沒有馬上回答,腦子裡陷入回憶。
他纔想起小時候聽顧爸說過,當年他和老媽纔來江北的時候,就是靠在那個菜市場裡做生意才一步一步扎穩腳跟。
“那時候你還小,你媽就帶着你去菜市場賣菜,變賣菜邊照顧你。那時候的你還沒到三歲呢,剛剛會走路,就把你放在身旁,等你自己在地上玩,你媽忙得暈頭轉向的,等忙完後,一回頭沒看見你,那把她緊張的,像猴一樣,上躥下跳。”顧爸滿臉笑容,掏出一隻煙點上,又想起什麼,又掏出一根裝給顧晨夕。
顧晨夕楞住了,一時不知所措。顧爸笑了笑,示意沒有關係,顧晨夕才緩緩接過。
“你媽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了,雖然是個婦道人家,但骨子裡的堅強比很多男人都有過之無不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不怕你笑話,直到現在,我都只見過你媽哭過兩次,最厲害的就是那次,在找不到你之後,眼淚嘩的一下就流下來了。說哭就哭,快得不能再快了,把周圍人都嚇壞了。”顧爸抽了口煙,緩緩笑道:“結果是你自己爬到一個桶子裡去了,又不哭又不鬧的,誰曉得?幸好是虛驚一場,不然你媽會嚇成啥樣都不好說,從那次起你媽就怕了,以後帶你出來都必須用那個專門帶孩子的那個腰帶把你綁在背上,不然她不安心。”
顧晨夕愕然,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小時候還發生過這種事,有些好笑,又有些錯愕。
就像剛纔在飯桌上,媽媽給他夾菜,他也想笑一笑,不想總板着個臉。但他就是笑不出來,在聽到他們元旦都不回家之後更笑不出來。
這種矛盾的想法讓顧晨夕很不舒服,他很想抽菸,可找遍全身沒有找到打火機。
顧爸把自己的打火機遞給他,顧晨夕接過。
“其實她真的很愛你。”顧爸的聲音很輕,卻讓顧晨夕拿着火機的手顫抖了一下。
顧晨夕木楞的望着眼前這個男人,繼而瞪大眼睛,他驚訝的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男人的雙鬢居然有了白髮,很小的一撮,卻是那麼的刺眼,刺得顧晨夕眼睛生疼。
原來這個男人也會老啊。
小時候覺得爸爸是超人,無所不能,你想要的他都會想方設法把它變出來,他那麼高大,強壯,怎麼可能把變老一詞和他聯繫起來呢?
直到長大之後的某一天才恍然醒悟,原來超人也是人啊,總有一天會變老的。
他也會變成一個糟老頭子,佝僂着背,牙齒漏風的衝着你傻笑,在你隔很久纔回家一次的那個日子裡。
“只是她不會表達,你媽這個人啊,哪都好,就是嘴笨。”顧爸掐滅菸頭,“所以,別怪她,要怪就怪我吧,這麼多年了,也沒有讓她享過幾天福,是我沒用。”
顧爸望着夜空,語氣輕到快要聽不見了。
顧晨夕一愣再楞,腦子裡覺得此時此刻應該說些什麼,嘴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不是一個嘴笨的人,跟別人講大道理總是一套接着一套的。只是換成自己了,卻怎麼也行不通。
天底下,哪有父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呢?顧晨夕懂這個道理,他們在外辛苦工作爲的是讓自己的孩子能有好的生活,這顧晨夕也懂。
只是很多事情,懂歸懂,心裡難受還是心裡難受。
不過現在沒有那麼的難受了。
因爲,難受的從來不止他一個人啊。
今夜的風異常的寒冷,吹得樹枝呀呀作響。顧爸不自覺的縮了縮身體,裹緊身上那件灰色外套。
已經不是年輕小夥子咯,這點風寒都扛不住。顧爸自嘲的笑了笑。側過身,可能是不想讓顧晨夕看到這一幕,卻不料,一隻手輕輕的搭在了他的肩頭。
年近半百的男人沒有回頭,身體微微顫抖,淚流不止。
身後那個表情木楞的年輕人終究還是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只是用手輕輕拍去男人肩頭上的灰塵,把他已經裹緊的外套,再裹緊一點,裹嚴實一點。
顧晨夕沒有拆穿眼前這個要強的男人,裝作沒看見,手指上微微使力,爲他捏起了肩。
他說老媽是個嘴笨的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這個要強又嘴笨的男人啊,請慢些老吧。
……
……
午夜11:45.
黃詞做了一個夢,一個有些奇怪的夢,夢裡顧晨夕帶她去一個溪邊玩,只是他什麼話也不說,一直面帶微笑的看着她,無論她問什麼,說什麼,他都不說話,只是微笑。
在過一個獨木橋的時候,他示意她先走,黃詞想了想,跨上了獨木橋,走到半路,才發現顧晨夕沒有跟上來,她小心翼翼的回頭,看見顧晨夕站在岸邊,還是微笑。
黃詞朝他喊,向他招手,他都不迴應。
她想原路返回,卻看到他揮了揮手,像是在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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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普通的告別,就像初中畢業了,同學們之間都會做的事,微笑着揮手告別,彼此相互祝福,互相打趣,最後帶着這份祝福各奔東西,消失在人海里。
心裡會有激動,會有期待,也會有失落。
但彼此臉上的笑容是真的,分離的感覺不太好,可都要開開心心的,迎接新的一天。
此刻的黃詞心裡就是這種感覺,他要走了,奔向遠方,雖然現在不知道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但一定要帶着微笑祝福他,告訴他勇敢去闖,相信自己,一定沒問題的。
可她怎麼也笑不出來,心裡只有難過,一股沒來由的難過像潮水一般將她淹沒。
難過了就想哭,哭着哭着她就醒了。可那股悲傷的情緒仍是縈繞在心頭,讓她坐立難安,臉上淚痕清晰可見。
黃詞起身,打算去接杯水。客廳裡,爸媽還在看着電視,電視上播放着跨年晚會,主持人正慷慨激昂的演講着,馬上就要跨年了。
黃詞看了看時間,還有三分鐘。她連喝了兩大杯水,加速跳動的心跳還是沒有絲毫平息。
她回到房間,走到陽臺,外面下着小雨。她淋着雨,拿出手機,還是沒有回覆。
在她醒之後,就急急忙忙的給顧晨夕發了QQ消息,直到現在已經過去五分鐘了,還是沒有回覆。
睡了嗎?可現在還早啊,按他平時的習慣應該不會睡這麼早啊。她的心更急促不安了,忍不住又給他連發了幾條信息。
遠方一聲巨響,接着一束火花升起,旋轉着竄入天空。
那是煙花,一個巨大的煙花綻放在空中。瞬間,整個城市都亮了,宛如白晝。
絢麗的煙火照耀了在每個人的臉上,每個人都擡起頭,仰望着這美麗的光景,與身邊人手拉手,在耳邊親親細語。享受着吵鬧中的寧靜。
黃詞卻低下了頭,藉着煙火的光亮,她發現了放置在陽臺上的一個小盒。
那是一個黑色的小盒,沒有任何包裝的純黑色小盒,小盒上貼有一個紙條。
上面寫着:
“小啊詞收。”
這是顧晨夕對黃詞的特別稱呼,前幾天,他興沖沖的跑過來問她以後叫她什麼好,叫黃詞吧,顯得太生疏;直接叫妹妹吧,又有種奇怪的感覺。思來想去,就叫“啊詞”吧,顧晨夕一拍大腿,連連叫好。啊詞,啊詞,簡直不要太好聽。
而前面那個小字也是顧晨夕擅自加上去的,他又覺得啊詞這個名字太正經了,加個小字可愛一些。黃詞手捂額頭,無奈的表示都隨他,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從此,“小啊詞”一名誕生。
黃詞看着手裡的小盒,目光到處尋找,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想來是走了吧。
她沒有急着打開盒子,而是緊緊握在手中,拿起手機,不停的給顧晨夕打着電話,一遍又一遍的無人接聽在她耳邊響起。
她忽然想起兩天前,她跟他開玩笑說:大哥,大哥,等新年那一天你會是第一個送我禮物的人吧。嘻嘻。
顧晨夕想了想,笑着點頭。
黃詞笑得更開心了,雖然她把這當成玩笑,對於她這種神經大條的人來說,甚至完全忘記了這回事。
但顧晨夕記住了,在這個飄着小雨的夜裡,帶着他精心挑選的禮物趕來了。還爬上了她家的二樓陽臺,放下禮物,透過玻璃門,笑着看着熟睡中的黃詞,最後輕輕離去。
黃詞放下手機,天空中那美麗的煙火是那樣的絢爛奪目。手機QQ,微信羣裡大家都在相互祝賀着新年快樂,更有無數的私信祝福刷屏着她的手機。
她卻全然不顧,無數次的刷新好友列表,那個熟悉的頭像依舊是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