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風轉身,卻聽小晚又繼續說:“但只要我能幫到別人,我還是會竭盡全力去幫,我只是不會再怨恨別人不來幫我,所以同樣的,當我不願意的時候,誰也不好強迫我。相公說,他只要我爲了自己好好活着。”
凌朝風很欣慰,含笑凝望小晚的背影,總覺得把這世上所有好的都給她也不夠。當日在青嶺村外的一瞥,沒想到就註定了今生的緣分,雖然這傢伙始終不記得他們曾見過。
忽地,有一瞬奇怪的感覺,從凌朝風腦中掠過,似乎之前也曾如此,但這樣的感覺轉瞬即逝,迅疾的都不會讓他在之後多想一想,只有那一瞬而過的時候,會觸動心裡的什麼。
這一日,夜深人靜時,素素和母親已經躺下休息,她們和其他丫鬟一道睡在屋子的通鋪上,大家平日裡和和氣氣的倒也融洽,只是要說悄悄話時,就不大方便。
此刻陳大娘在女兒耳邊很輕聲地告訴她看見嶽懷音把點心扔出去的事,素素心裡一緊,爬起來看了看周遭的人,都一個個睡得酣沉,才放心地躺下,對母親擺了擺手,示意她別再說了。
隔天,丫鬟給嶽懷音送熱水洗漱時,發現她靠在窗下的躺椅上坐了一夜,春夜尚寒,凍得身體蜷縮成一團,一摸額頭,燒得很厲害,便火急火燎地去請大夫。
而小晚今天要去黎州府看望連憶,隨凌朝風坐馬車經過白沙鎮,正好遇見與客棧相熟的大夫被請到思韻閣,便知是嶽老闆抱恙。
小晚淡淡的,凌朝風也沒有再提起,很快便趕到了黎州府。
孟家人得了皇帝恩旨,可以一直住在知府官邸,可沒有了孟知府的俸祿,養不起那麼多下人,這一回來,家裡冷清多了。
孟夫人把先夫的小妾都趕跑了,把閒散的婢女婆子也解散了,可節流不開源,也不是長久之計。
好在連憶沒有受委屈,氣色比那天瞧着好,見了小晚自然很高興,只是她的腿摔斷了,且要養到夏天才行。
“趕得及送他上京就好,哪怕一瘸一拐我也要去的。”如今的孟連憶,眼中充滿了希望和期待,雙頰微紅,含羞道,“這一回,我要堂堂正正地送他進京趕考。”
“二山最近可用功了,一定能考上。”小晚把帶來的點心分給連憶吃,她知道孟府裡的日子往後會越發拮据,她想接濟連憶,可擔心會傷害她的自尊,便先把這件事放下,一切等她的腿好了再說不遲。
小晚坐了半天,將要回去時,孟夫人來了,今日卻是換了一副嘴臉,十分的客氣。
連憶告訴她,如今母親和哥哥都把她當菩薩一般供着,因爲只要有她在,家裡的營生和前程纔能有指望,雖然還是利用她,不是真正在乎她,可連憶不在乎。
且說小晚來看望連憶,凌朝風則去忙他自己的事,約定好的時辰等在孟府外,相公早就到了,將她抱上馬車,孟夫人在底下十分客氣請他們一路小心。
小晚客氣地與她道別,馬車緩緩而去,走得遠了,她拉着凌朝風的衣袖說:“相公,你別笑話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現在看見這樣的人這樣的嘴臉,譬如剛纔孟夫人那麼客氣,我、我就……”
“什麼?”凌朝風笑問,“害怕了?”
“纔不是害怕,就是……”小晚說,“我總覺得他們看着我,便是希望我下一刻能摸出一個銀元寶來給他們,孟夫人這樣的,青嶺村裡那些的,都在惦記我的錢。”
“你的錢?”凌朝風故意笑她。
“我們的錢好了。”小晚見丈夫還逗她,急得說,“我是說真的,真的。”
凌朝風不以爲然地說:“只要他們沒有真正開口,那一切都是你臆想出來的,是你自己被心魔纏繞,爲沒有發生的事煩惱。自然,你可以先在心裡打好腹稿,若發生這樣的事,該如何應對,可打完腹稿就別再庸人自擾了。”
小晚問:“是不是因爲從前,我自己時時刻刻渴望別人的搭救和接濟,窮怕了苦怕了,纔會變成這樣?”
凌朝風這下有些心疼了,騰出一隻手摟過她道:“是你太善良,僅此而已。”
馬車回程的路上,再次路過思韻閣,剛好素素把客人送到門外,見到凌掌櫃駕着馬車,他似乎是告訴小晚了,只見小晚掀起簾子露出臉,明明昨天才剛見過,今天還是那麼歡喜。
“我們小姐病了,發燒燒得很厲害。”素素說,“我原本有些事想和你講,但今天實在走不開了,小晚,大後天我休息,小姐到那時候也該退燒了,你讓彪叔到鎮上買菜的時候,來帶一帶我可好?”
“好呀,大後天,我讓叔來接你。”小晚關心地問,“什麼事,拖到那時候再說來得及嗎?”
素素點頭,朝店後看了看,此刻此地都不宜說,她只笑道:“你們回吧,後天我來客棧找你。”
胭脂鋪裡,嶽懷音是真的病了,而素素看在眼裡,過年以來她一直悶悶不樂,彷彿店裡沒什麼新鮮事值得她開心,做生意也不甚上心,她似乎並不缺營利的這點錢,誰也不知道,她到底爲了什麼不開心。
高燒的人,睡得迷迷糊糊,不知夢裡遇見了什麼,輪到素素來照看,她在涼水裡絞着毛巾,忽聽得半夢半醒的人囈語:“爲何負我,爲何負我……”
素素聽得心裡直跳,生怕嶽懷音忽然醒來,但她燒得厲害,一時清醒不了,而口中還唸唸有詞:“我爲你傾盡一切,你卻棄我……”
好在其他人很快來了,嶽懷音許是聽見動靜,稍稍睡得安寧了一些,但身體嬌弱,衆人輪流守護到這天半夜,纔算退了幾分燒。
醒來的人,怔怔地吃藥喝粥,眼裡是空洞的一片,不與任何人說話,彷彿還沉浸在她的夢裡。
到了後天,彪叔來買菜時,把素素帶去了客棧,她便把那天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小晚,道是:“我也知道不該在背後說人搬弄是非,可我在京城時,見得太多,相處越久,越覺得小姐是個有來歷又古怪的人,她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這樣溫柔,我在她身邊,覺得不安。”
素素說:“我也沒有別的人能商量,只能和你說,這大半年,我和我娘攢了一點錢,再加上你時不時塞給我的,夠在白沙鎮邊上的村子裡租一間房子,我們打算搬出去住,我也打算辭了胭脂鋪的活兒,小晚,你看我這樣對小姐說,她會不會生氣?”
“我也不知道。”小晚搖頭,轉身看向丈夫,凌朝風不知有沒有聽見素素這番話,只溫和地衝她笑着,似乎是叫小晚自己做主。
她忽然想起來,相公先前說過,可以找素素來客棧裡做工。如此一說,素素忙道:“你們不缺人手,何必爲了我白白養着我們,我只是來和你商量商量,我這麼做會不會太沒有良心了,除了你,我也沒別人能商量。”
小晚道:“怎麼不缺人手呀,七月裡二山就要去京城,這些日子悶頭讀書也是不怎麼出來幹活的,上回來了百十號的人,洗碗把我的腰都洗斷了,相公都說,要是把你請來,多一個人做事,還能和我作伴。只不過,我們客棧總是來些奇怪的人,不知道會不會嚇着你。”
素素說她在京城見過那麼壞的人,沒什麼可怕的,去別處做工,還不定遇見什麼樣的人,在這裡,她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可正因爲客棧幫了她太多忙,她不能死賴着人家,就怕哪天被嫌了,人總要有分寸。
商量半天,素素願意來客棧做事,但她和母親不住在店裡,要在最近的村子裡租一間屋子,彼此都自在些。
小晚找相公商量,凌朝風索性帶着她和素素去了最近的村落。客棧在那裡有幾畝地還有一間瓦房,是當年母親建造客棧時,臨時買下住的,這麼些年一直都空着,地裡的野草也有半個人這麼高了。
不多久,陳大娘也被接來,凌朝風說:“這屋子你們住下,租金自然要算的,大娘在家就把這幾畝地拾掇拾掇,種出什麼來,往客棧送一些,就算是房錢了。”
素素和陳大娘面面相覷,激動得不知怎麼好,竟是要給凌朝風和小晚磕頭,嚇得小晚抱起她們說:“素素可是我姐姐呀,我也幫不了什麼大忙,回頭來店裡幹活,我就是內掌櫃,要是做得不好,可別怪我罵人。”
那之後,他們把素素和陳大娘送回鎮上,回家時小晚一路都美滋滋的,凌朝風笑道:“那天你說怕素素膽小,被我們的客人嚇着,你看,素素很聰明,有她自己的想法。”
小晚問:“相公,真的可以把素素留在店裡嗎?”
凌朝風笑道:“這話,難道不該我問你?”
小晚愣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忙道:“素素纔不是那樣的人,我和她這樣要好,這麼久了,素素從來沒讓我覺得哪裡不自在,可是那個人,我就是不喜歡。你要說長得好看,她不見得就比素素漂亮,不過是會打扮。”
見丈夫笑而不語,小晚覺得自己被小看了,纏着他一陣鬧騰,凌朝風本也是逗她玩兒的,見她真急了,索性停下馬車好好地哄。直哄得小晚求饒,急匆匆趕回客棧,關起門來,兩人大半天都沒出來。
這邊廂,素素既然決心離開胭脂鋪,早說晚說都是要開口的,夜裡嶽懷音吃罷了晚飯,她送來洗漱的熱水,見其他人都出去了,便對嶽懷音道:“小姐,我和我娘在鄰村租了屋子,下個月起,我們便想搬出去了。”
嶽懷音一怔:“在這裡住,不方便?”
素素的心突突直跳:“不是不方便,是我們孃兒決心留在這裡,早就想好了,攢夠錢就搬出去。”
嶽懷音頷首,對此本是無所謂的,可素素忽然又說:“請小姐恕罪,店裡的活兒,我們也要一併辭了,自然小姐若是一時找不到人,我們可以等一等,等到您再召到合適的人來才走。”
“離了這裡,你們去哪裡?”嶽懷音問,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去凌霄客棧?”
素素尷尬地點頭:“是,二山去京城後,客棧正好缺人手,我、我想去那裡。”
“是我這裡不好,還是那裡硬是要你過去?”嶽懷音從牀上坐了起來,趿了軟鞋,歡歡朝素素走來。
素素心慌不已,不自覺地朝後退了一步:“是我自己想過去,小晚就答應。”
嶽懷音目光異樣,直勾勾地盯着素素看,素素想着果然是要爆發露出本來的性情了,可一轉身,嶽懷音走去錢箱裡拿出兩錠元寶放在桌上:“去吧,我這裡不缺人手,既然都安排好了,你明日既走吧。”
結果出乎意料,素素驚愕地看着嶽懷音,她臉色蒼白大病初癒,瘦得眼睛變得特別大,竟是有幾分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