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波倫薩亞格蘭是在在返程的途中得知安瑟斯被擄走的消息的。
確切的說,是在帝都軍的眼皮底下,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被突然擄走,留給帝都內兩位樞機卿的,只有一紙開滿了條件的信函。
一時間,即便是久經世故的皇帝本人,也按捺不住地震怒了!
“真是好大的膽子!”一紙便函被狠狠摔在地上,輕飄飄的紙張發出清脆的聲響,“朕才離開帝都多久,就有人這樣迫不及待!”
柯依達的臉色也是連變幾遍,俯身拾起那一張紙,低頭掃過那幾行字,沉吟了許久方纔嘆息了一聲:“膽敢挾持皇族,要挾帝都,確實是不簡單。”
以柯依達的判斷,幕後的主使者只有兩個可能,一是餘孽未清的古格遺族,只是自上次□□事件之後,古格僅存的遺族已經寥寥無幾,第二種可能便是那些尚未清理乾淨的舊門閥勢力。
如果是第二種可能的話……她將修格的言語在腦海中又過一遍,不動聲色的冷笑了一聲:“聽修格話裡的意思,恐怕跟我們那位公主殿下脫不了干係。”
不然,爲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娜塔莎公主突然染病,病了也就罷了,又想盡辦法走出皇陵,然後在皇陵去往了宮城的路上出了岔子?
如果說是巧合,那未免也太過於湊巧了!
皇帝沉默不語,臉色卻極是陰沉,蒼冰色的眼底暗流洶涌,似乎在竭力掩飾某種陰鬱的情緒。
“這個孽障!”良久,他從牙縫裡狠狠擠出幾個字,擡步走向書案,提筆方要寫些什麼,腦海裡卻是一陣天旋地轉,不得不勉勵支撐在案上,剛要開口,胸口已是一悶,一股鹹腥的味道從喉嚨深處蓬勃而出。
“陛下!”柯依達眼看着暗紅大片的暗紅噴灑在雪色的信箋上,瞬間駭然變色,連跨幾步過去扶住皇帝幾欲倒下的身體,眼見他的臉色愈發蒼白,心底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快!叫醫官!”
皇帝這一昏迷便是整整兩個小時,聞訊趕來的醫官滿頭大汗地忙碌許久,灌下兩幅藥劑,終於讓他回覆一點血色,漸漸醒轉過來。
早已驚動了隨行的巴琳雅夫人和米亥魯皇子,雍容高貴的公爵夫人一臉惶恐和擔憂的神色遲遲沒有退去:“怎麼好端端的,陛下會吐血暈厥了呢?”
“今年入冬以來陛下的舊疾便又開始有所反覆,這一路在外面少不得風霜勞累,咳血的胸悶的症狀又開始有些顯露出來,剛纔恐怕是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一時急怒攻心,所以才……”
醫官的語氣多少有些無奈,巴琳雅只得嘆了口氣,將目光移到一旁的柯依達身上:“公主殿下,到底是什麼事情讓陛下如此動怒?”
柯依達卻並沒有什麼心情解答她的疑惑,只是不動聲色地別開視線,言語也淡了幾分:“不是夫人可以過問的事情,就不必多問了。”
“公主……”
巴琳雅有些詫異她那頗爲生硬態度,愣了一愣,還要開口,皇帝終於緩緩的開口:“朕無事,巴琳雅,你不必過於擔心。”
他的聲音微弱沙啞,聽起來竟有幾分蒼老的氣息,巴琳雅眼底略有溼意,還想說什麼,卻被皇帝制止了:“朕還有些事要與柯依達商量,你們先下去吧。”
“陛下……”
“母親……”巴琳雅皺了皺眉,還是身後的米亥魯已經不着痕跡地扶過她來,方纔無奈地嘆了口氣,行過禮,緩緩退出帳外。
繼這對母子消失在帳中之後,醫官和侍從也陸陸續續退了下去,帳子裡一時顯得十分空曠。
柯依達走上幾步,在牀榻邊上坐下來,望着勉力倚在靠枕上的皇帝,一時有些怔忡。
曾幾何時,叱吒風雲的大陸霸主也會像暮年體弱的老人一樣,虛弱地靠在牀榻上,壓抑着眼底的不甘和暴躁,孤獨而無力地支撐自己的身體?
而實際上,他還不到六十歲。
究竟是太過憤怒,太過失望和悲傷了呢?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恍然發現,當年那個她以爲意氣風發精明幹練的君王終於在她不曾注意的時候開始變得蒼老。
“陛下。”她垂下眼瞼,“請放寬心,之前不過我的揣測,或許事情並沒有那麼糟糕……”
“你不必寬慰我,柯依達。”皇帝無力地擡了擡脣角,“事情擺在那裡,就只能做好最壞的打算。”
“陛下……”
“朕或許,是真的錯了。”皇帝幽幽地嘆息,蒼冰色的眼底流過幾絲蒼茫,“那個孩子,朕對她關注地太少,以至於她一步步地越走越遠,拉也拉不回來了……”
柯依達沉默很久,終於放棄了那些虛無的安慰言辭,替他拉上被角:“陛下,保重身體要緊。眼下這個情況,不適合長途奔波,還是暫示停留一陣讓醫官替您好好調養一下。至於帝都那裡,讓我去處置吧。”
她停頓了一下,又道:“修格在信中說,安瑟斯似乎是以身作餌,故意賣了破綻給對方,既然是早有準備,一時之間也不會有事的,陛下可以安心。”
皇帝看着她,沉吟了片刻,終究是點了點頭:“帶上人手,一路小心。”
此時的帝都,已經暗流洶涌。
爲了避免帝都城內人心浮動,修格?埃利斯公爵與埃森?凱瑟監察長在經過商議之後嚴格封鎖了安瑟斯皇子與娜塔莎公主失蹤的消息,也沒有下達整個帝都的戒嚴令,甚至爲了避免引起敵人的注意和戒備,也沒有派出正規軍進行大規模的搜素,只是在暗地裡調動了禁衛軍和帝都軍加強帝都內外的巡防守備,同時出動了監察廳最精銳的諜報部隊“烏鴉”,將數以千計的暗諜無聲無息的鋪灑開去,進行地毯式的隱秘搜查。
巍峨的城牆之內依然繁華似錦,唯有知情者在花團錦簇的表象之下,在蒼白和煦的陽光之下,方能感覺到早春時節的風裡那一絲絲料峭的寒意。
“唔,凱特里安男爵?”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在行政部長官的辦公室門口停住了腳步,望着眼前已經年過半百的老男爵眯了眯眼睛,並不掩飾恰到好處的訝異。
而後者卻似乎沒有料到會在這裡碰上他,眼皮受驚似的跳了跳,微微低了低頭:“監察長大人!”
“來見修格大人嗎?”銀色頭髮的監察長眼底探究的意味不減,卻很善解人意地沒有問下去,口裡這樣說着,卻很隨意地擦着他的肩頭走過去,閒閒踱進了修格的辦公室。
老男爵方纔虛驚一場地長出了口氣,步履並不利落地緩緩離開了。
“怎麼,老男爵居然都出動了,凱特里安家族也坐不住了?”
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其實鮮少踏足行政部長官的辦公室,除非必要,兩人對於政見的探討基本都是在國務省的會議廳裡完成的,當然非常時期,修格?埃利斯公爵也懶得在這些細微小事上做過多的糾纏。
“畢竟是公主的夫家,也算是綿延了百年的貴族,雖然一直與世無爭,但也該嗅到一些氣味了,坐立不安也是在所難免的。”
“所以,就來找修格大人討個人情麼?”監察長官彎起嘴角的弧度,人畜無害的笑容隱有幾分嘲諷,彷彿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啊,也是,說起來這門婚事還是修格大人保的媒呢……”
修格額上的青筋不經意地跳了一下。
“監察長慎言,我不過是遵陛下之命物色駙馬的人選而已。”修格想起此事便是一陣無力,他當初算是千挑萬選,挑了這麼個家世人品都算是符合條件的婚約候選人,誰知道這位公主卻是這麼個不省心的,前前後後折騰了這麼多的事出來,且不說阿修比男爵個人的婚姻幸福,好好端端過着閒散日子的凱特里安家族也開始不得清淨。
說起來,修格本人在老男爵淚聲俱下地請求保護凱特里安家族太平的時候,不可否認,是有着幾分愧疚之情的。
“攤上這麼一位公主,凱特里安家族也算是倒黴了。”他嘆息了一聲,然後頓了一頓,掃了一眼沙發上品着茶的監察長,“還是說,監察長閣下掌握什麼跟凱特里安家有關的證據嗎?”
“很遺憾,從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應該可以排除那個家族參與的可能。”對於這一點,埃森凱瑟倒是否定地很徹底,“姑且認爲是那些餘孽的負隅頑抗,或者是娜塔莎公主的一意孤行吧。”
“古格餘孽已經清理乾淨,如果是舊門閥的餘孽,綁架一個皇子或是公主,其實對於大局根本無法起到決定性的作用,除非是扶植另一個代言人。”修格眼底沉了沉,“無論是否被人利用,此事與娜塔莎公主脫不了干係。”
“對方要求在維斯頓山谷進行談判,修格大人打算如何答覆?”
“早上神鷹軍的迪亞哥中將來見過我,柯依達公主已經連夜啓程,在她抵達之前,神鷹軍也可以提供必要的幫助。”
監察長擡起眼瞼來,綠色的眸子隱約有着寒冷的光:“是要公主殿下親自出面嗎?”
“不覺得比你我要合適麼?”
修格反問了一句,而對方倒是微微愣神了一下,立即浮出燦爛的笑意:“看來的決定一網打盡了呀。”
“對方不也打得是這個主意麼?”修格冷笑了一下,“安瑟斯殿下不惜以身犯險,恐怕也是這樣的考慮吧。”
那位殿下呀……
埃森凱瑟侯爵眯起了眼睛,銀色的碎髮垂在眼瞼,有着幾分莫測的氣息,似乎是在考量着什麼,但並沒有持續多久,驀地彎了彎嘴角,狹長的眼睛便彎成了一道線。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個話題:“說起來軍法隊已經在維斯特山區潛伏了一週了吧,動作倒是利索,情報搜索的不錯,烏鴉潛進去的時候出乎意料的順利。”
這算是肯定?
修格倒是有幾分訝異,這位監察長官出身秘報司,諜報一道,向來自視甚高,竟然能對軍法隊的情報工作有如此高的評價。
“順着殿下留下的記號一路追索過去,倒是佔了不少先機。”他思索了一下,“眼下基本可以確定,敵人大部分的勢力盤踞在山區附近,恐怕也是打算全力以赴了。”
“誰說不知呢,不過這樣也好,這麼多年了,也該有個了結!”埃森凱瑟一笑,露出雪白牙齒的邊緣,殺氣頓生,森然恐怖。
修格看着他,倒像是見慣了一般,這些年來,爲根除舊貴族勢力,鞏固國政改革的成果,監察廳各種見血或是不見血的陰私之事從未少做,倒也不差這一樁了。
“不過……”監察長很快便收斂了殺氣,倒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既不是神鷹軍也不是帝都軍,最先出動的竟然是軍法隊,看來那個金髮小子,深得殿下的信任啊……”
“亞伯特法透納次官嗎?”修格皺了皺眉,對於這位年輕的軍法官他沒有直接的接觸,不過看來顯然已經引起了監察長的注意,他勾了勾脣角,彷彿是想起了什麼,“說起這個,我記得軍法隊裡面好像就有監察長族中的人啊……”
埃森凱瑟眨了眨眼睛,彷彿不知情般的無辜表情:“是麼,族人太多,關係遠的跟本記不清了……不過修格大人倒是對國防部的人事很是清楚,小心柯依達公主嫌你多管閒事呀……”
修格冷哼了一聲。
埃森凱瑟,這位已經共事多年的同僚,他們之間的關係算不上惡劣,但也實在算不上友善,甚至因政見不合而爭鋒相對的時候也並不少見。
同爲帝國的樞機卿,出身血統高貴的大家族,性格強勢,手腕都不弱於對方的兩人,卻能夠相安無事二十多年,實在是一種奇蹟。
只是埃森凱瑟此人,從始至終,都是個危險的存在,凱瑟家族龐大的人脈,以及監察廳殺伐決斷的狠厲,都足以成爲一種威脅。
在這二十年多年中,他對皇帝表現出了近乎完美的忠誠,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或許,也只有波倫薩皇帝這樣的主君才能讓他心甘情願的供其驅使。
然而,皇帝已經年邁,當他老去的時候,下一任的主君又是否有足夠的能力駕馭這頭危險狠辣的狼犬呢?
如果無法駕馭,那又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修格陷入了沉思,等回過頭來的時候,對方的話題已經開始天馬行空。
“不過話說起來,修格大人,我十分想不明白,那位公主殿下是怎麼打算的,就算安瑟斯殿下出了意外,也還有米亥魯殿下在,到時候他可是唯一的男性繼承人,難道西南的那一位就會眼睜睜看着不管麼?”
當然不會,修格這樣想。
西南軍區的海因希裡索羅公爵,怎麼會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而女帝依賴陰謀而篡取的位置,不過是風中殘燭,隨時都會分崩離析……等等!
修格眼底掠過一絲寒光,霍地站了起來。
埃森被他的反應怔楞了一下,還沒來得急說話,修格卻是已經緩緩地道了句:“或許,有的人樂見其成呀……”
監察長的眼睛眨了一下,片刻輕飄飄地道了句:“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位公主還真是……”
蠢不可及!
修格在心裡默默的道了句。
剛要說什麼,卻聽得門外輕微的腳步一頓,習武者多年的警醒提醒他空氣裡有不同尋常的氣息。
“什麼人!”他警惕的出聲,人已經迅速移到門邊,推開門只見空蕩蕩的走廊,行政部總長的眉頭頓時蹙緊,原本應該是很私密的談話,早已屏退了彼此的侍從……
“看來,這行政部裡,也不大幹淨了……”
監察廳長坐在沙發上悠悠地飄過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