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想讓你捲進來。”
她低着頭,蹙眉,眼睛定格在身旁那盆綠蘿上面,擺弄碧玉般的葉子上面如玉石雕出的紋理,細膩而且精緻。
“柯依達……”
卡諾禁不住嘆聲,伸手出去覆上她的指尖,依稀便覺出女子纖細蒼白的指尖微微的顫抖,彷彿微風拂過了蔥鬱的枝葉,悸動如歌,彼此的呼□□致,清晰可聞。
黑色的蓮花在沉默裡盛開。
他猛地驚醒,鬆手,彷彿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懶懶的轉身,與她並肩靠在明媚的窗臺上,淡金色的流光在衣襟與指縫間流瀉。
“晚了。”幽幽的嘆聲,“這話八年前說還有些用。”
於是她只能莞爾。
六年同窗,兩年同袍,彼此可以將生死相互託付,她是否應該感到幸運?
畢竟,此時的自己,已經不會再去輕易的相信任何人。
再度揚起臉的時候,陽光穿過綠蘿枝葉的縫隙在她的臉上頭落斑駁的光斑,彷彿碎裂的琉璃瓦。
“大概要多久?”
“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
“我叫監察廳配合你。”
“那最好。”他笑,溫潤如玉。
此時帝都軍的人事安排,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動。
軍長菲利特·加德銀勳上將,原先直屬的第一師團,由他的副官拉諾斯·博格正式接手,副軍長卡諾·西澤爾繼續兼任第二師團統領,亞德雷·西里埃少將也同樣繼續擔任他第四師團統領的職務。而在帝都軍譁變中空缺下來的第三、第五師團長的職務,則交給了維迪亞·埃倫和科恩·林頓兩位新秀。科恩·林頓是原帝都軍第二師團第六旅團的統領,在去年蘭頓行省的平叛戰爭中曾經手刃叛軍首領佩瑟羅·梅爾頓,並隨同第二師團參加了北疆大戰,憑藉所立下的武勳得到了中將軍銜和與之相應第三師團長的位置,精明幹練,並且有着與其能力成正比的倨傲。而原本隸屬於參謀處的維迪亞·埃倫則被正式編入帝都軍,軍銜晉爲中將,接手第五師團。
這樣的安排,他本人並沒有太大的意見,抑或是,也無從去發表自己的意見。
讓他這樣一個有着與賽切斯特家族密切血緣的沒落貴族掌握一份實際兵權,顯然有悖於皇帝所執着的舊勢力洗牌計劃。
那位手握七軍生殺大權的王國公主也不見得會開心。
“賽切斯特家族已經今非昔比,所以維迪亞,我現在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
表姐黛瑟芬琳皇妃已經深居簡出,他卻依然能夠記得多維加大公升天時這位栗色眼睛的美麗女人悲傷而決絕的表情。
他有時候甚至有這樣一種錯覺,這個目前亞格蘭最爲高貴的女子手中掌握的所剩無幾的家族權力也許有一天會毀掉她的一切,但誰又能保證,失去了那些微薄的籌碼之後她不會像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宰割呢?
想到這一層,這位曾經名騷一時的天才長笛演奏家,也唯有長嘆了。
卡諾·西澤爾在帝都軍總部後院的草地上找到他,難得的休整時期,這位新上任的第五師團長喜歡在每天的午後在樹蔭下的草地上小憩,偶爾心血來潮便是一曲悠揚的長笛,靈動的音樂似乎提醒了人們原本已經忘卻的事實,維迪亞·埃倫男爵,原本便是位天才的音樂家。
午後太陽下年輕人淡淡的狹長影子投到他的臉上,慵懶的斜靠在樹幹上演奏者止了笛聲,擡起眼瞼來,清澈的笑容:“副軍長閣下?”
“不好意思打擾你的興致了。”卡諾彎腰,靠着樹幹,席地坐下來,搖曳的樹影在臉上投下精緻的鴿子灰,“最近很累?”
“不,閃過只是懷念過去的舞臺了。”指節寸寸撫過銀白色的長笛,豔麗的眸子深處彷彿擦出明亮的火花來,“怎麼這時候過來?”
“有任務,我要去趟藍河行省,陪我走一趟吧?”
“藍河省?”
維迪亞下意識的坐起來,豔麗的妃色眸子一絲罕見的犀利色彩,然後站起來,負手走出幾步,回頭:“抱歉,卡諾,這件事我恐怕愛莫能助,那個地方牽涉到的事情,我的身分敏感。”
“正因爲如此我纔要你幫忙。”卡諾擡頭看他,冰藍色的眼睛淡定無波,“你總不希望國務省出動憲兵去鎮壓吧?”
那時候便又是一場血腥的屠殺了。
維迪亞微愣,繼而露出蕭條的表情。
“所以你要淌着趟渾水?”
“也不完全是。”卡諾站起來,陽光落進湖水般的眸子裡,漣漪浮凹。
“你還真是坦白。”維迪亞不由得失笑,無奈的收起長笛,“因爲她現在需要力量,所以你想成爲她的力量。”
“不,是因爲只有獲得了力量,才能一同抵禦風雨。”
“但是卡諾,這對我來說也許是個機會,你就不怕……”
後面的話被卡諾拍在他肩頭的手打斷:“不管彼此有着怎樣的追求,但我們都是軍人,相信彼此都不會有負軍人的驕傲!並且……”
停頓了片刻,他道:“能用心靈演奏如此靈動清澈的曲子的人,已經不多了.”
藍髮紅眸的年輕人一怔,陽光折射在眼角,剔透的瞳,近乎透明。
此時正是王國曆229年的春夏之交,天空白雲蒼狗,帝都軍子弟們剛剛迎着即將來臨的風雨邁出第一步,而新上任的外務卿法貝倫·雷諾正苦於上任之後錯綜複雜的大陸邦交,神秘的不速之客深夜造訪他的官邸,年輕的外務卿在自家客廳的沙龍裡打量眼前黑色鬱金香一般散發着神秘氣息的女子,頓覺風波不遠。
“我似乎應該恭喜你,聽說最近升官了?”
黑衣,青紗,昏黃的燈下隱約可以看見女子簡單但是精緻的妝容,玲瓏的丹脣微微合歙。
“我不認爲深更半夜把我從被窩裡挖起來是一種恭喜的方式。”年輕的外務卿從被管家叫醒到見到眼前這名黑衣女子,惺忪的睡眼已然恢復了往日的清明,他斜靠在柔軟的沙龍裡淺笑,淡紫色的頭髮柔軟的瀉下來。
“打擾你的清夢我很抱歉,不過相信,一向溫文爾雅的法貝倫少爺是不會慢待自己的客人的。”
“那也要看這位客人是來做什麼的,我聽說塔倫國內的情勢並不好?”
最新得到的消息,塔倫爆發政變。
多年來周旋於亞格蘭與古格之間的拜瑟大公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撒手歸天,權力的交接似乎並不太平,鮮血與暴力貫穿了整個過程。
於是原定前來帝都的外交訪問也被擱置下來。
而眼前這不速之客,顯然不在他的預計之內。
法貝倫不由得挑了挑眉,已然猜到了幾分。
“所以我纔要請你幫忙,請務必,讓我見到貴國的皇帝。”
“這不合法度,小姐。”並沒有太大的驚奇,但他依然拒絕,儘管他並不否認他以雷諾家二爵主的身份行走於塔倫各地時沒有少受過對方的關照。
“您一定可以做到的,不是嗎?”坐在對面沙龍裡的女子似乎有點焦急,碧色的眼睛在流轉的燈下泛起晶瑩的光芒,躊躇了片刻,站起來,深深的欠身,“拜託了!”
“安妮卡小姐!”
人前淡定溫文的外務卿終於因爲對方並不多見的大禮微微動容,短暫的愕然之後,他站起來,緩緩踱開去。
“既然您如此要求,我也只能盡力。”他從玻璃架上取下精緻的酒瓶,琥珀色的液體沿着杯壁傾入高腳杯,“不過我很好奇,你打算怎樣說服那個男人,我們的皇帝陛下,從來就不缺少女人。”
他垂下眼睛,言語不帶感情,彷彿冰冷的酒杯玻璃沒有機質。
女子因爲他的鬆口而微微放鬆的表情在一瞬間又緊繃起來,而他若無其事地轉身,遞過一杯紅酒,然後彼此碰杯。
於是三天後便有傳聞,法貝倫·雷諾外務卿引領塔倫使節秘密晉見皇帝,而遠道而來的使臣則爲皇帝獻上一份厚禮,當一卷巨幅紅地毯被擡進皇帝的會客室,在侍者手中抖開時,一位盛裝的絕世佳人如芙蓉出水一般款款立起,碧綠的眼睛,金色的大波浪捲髮,玲瓏有致的纖腰,含苞欲放一般羞怯的神情,錯落組合成動人心魄的絕美畫面,閃耀光芒攫住在場每一個人的目光。
少年時候便閱人無數的皇帝有短暫的愕然,蒼冰色的眼睛在身邊儒雅重臣的身上打量了一番,輕哂一聲:“這禮物倒是別緻,啊?”
此後傳聞逾盛,這位神秘的絕豔女子就此被皇帝納入後宮,笙歌夜夜,榮寵甚至蓋過了現在的巴琳雅·索羅公爵夫人,以至於一些思想保守的老臣搖頭嘆息——紅顏禍水啊……
更有謠言晦澀的傳說,這位塔倫秘密獻上來的豔麗女子其真實身份是塔倫拜瑟大公的長女安妮卡·德拉公主,在最近爭奪繼承權的鬥爭中失利,只能隻身北上尋求亞格蘭皇帝的庇護。
當然,傳言始終只是傳言,真正坐實了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這麼大的事,你居然瞞着我先斬後奏!”
新任行政部總長修格·埃利斯公爵對皇帝的私生活沒有任何興趣,但對於這樁風流韻事的促成者自己的好友兼部下卻毫不吝惜冷嘲熱諷。
“事前沒跟修格總長打招呼,真是抱歉。”始作俑者彷彿已經習慣了友人冷峭的眼神,混不自覺的悠然品茶。
修格·埃利斯也僅僅只是冷哼一記。
“那些傳聞是真的?”
“真假怎麼能問我,陛下的後宮,哪裡是我們這些臣下插足的地方。”
“我指的不是這個,你明白。”
夜晚如水的月光移進窗櫺,和壁燈黃暈的光芒交融在一起,流連在修格冰涼的鏡片上,泛起蒼涼的寒意。
法貝倫淡淡的一笑,放下了瓷杯。
“安妮卡·德拉公主,塔倫拜瑟·德拉大公的長女,在塔倫,安妮卡公主的沙龍是上流社會的人們都想參加的非正式聚會,我以使節身份出使塔倫的時候曾經接到過這樣的請柬。”外務卿擡頭看看雕花的天花板上流轉的月光,“不過目前,她應該已經是流亡者的身份了,聽說塔倫拜瑟大公病逝之後,她被同胞弟弟趕下了繼承人的寶座。具體的情況,恐怕監察長閣下已經開始着手調查覈實了。”
“這位安妮卡公主的目的,恐怕不僅僅是爲了求得皇帝陛下的庇佑吧,很有可能已經跪在陛下的腳下苦苦哀求,請求陛下爲她出兵奪回王位了。”修格勾起脣角,譏誚的寒光瞬息即逝。
“這樣難道不好麼?”法貝倫反問。
修格的脣角大幅度的上揚,曲線難得的柔和幾分:“啊,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塔倫對於亞格蘭來說太重要,不僅僅是因爲與塔倫的通商一直爲王國財政貢獻着相當份量的稅收,更因爲它的地理位置太過得天獨厚,牽制着大陸上另外兩個國家的對峙形式,所以即便是拜瑟大公這隻老奸巨猾的黑狐在世之時八面玲瓏的周旋於古格與亞格蘭之間,亞格蘭的皇帝也只能對他的虛以委蛇爭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如今拜瑟大公的去世和國內的動亂,顯然打破了表面上搖搖欲墜的平衡。
相信對於皇帝而言,控制了塔倫等於控制了西陲戰爭的主動權,這意義遠比美人在懷更具有誘惑力。
紅顏禍水。
王國第八公主柯依達·亞格蘭樞機卿毫不客氣地評價。
儘管作爲一名傑出的女性,她本人對這樣一種總是被無能的男性君臣用來推委衰敗與滅亡之責任的腐朽論調一直抱以不屑而鄙夷的態度。
證據便是她手裡這份剛剛從千里之外的南疆送來的報告書。
十來天前,塔倫邦國的王室軍隊聲稱搜捕本國叛逆,一度跨越國界,與駐守在那裡的東平軍發生了激烈的流血衝突,迅速演變成大規模的狙擊戰。穆拉·雷諾伯爵麾下的奇斯里少將在接到戰報之後迅速反擊,將來犯的敵軍逼回國界以南。
敵軍的理由看上去很正當:“我們正在搜索王室的叛逆安妮卡公主,請無關人事不要干涉!”
而東平軍的戰士則以正言辭的迴應:“我軍無意干涉貴國搜捕要犯,但請不要隨意涉足我國的領土!”
但在明確的宣戰之前,雙方誰都不敢有輕易的舉動,很快陷入了僵持的對峙中。
“唔,這麼快就有了動靜啊?”
皇帝坐在落地窗前柔軟的沙龍裡,扣起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打晚風裡沙沙作響的紙張,漸次的暗淡的夜色朦朧了眼角的光芒。
“應該說是新即位的洛瓦·德拉大公太心急了。”柯依達坐在他的對面,一擡頭,隱約便看見斜對面臥室的深處羅帷影動,綽約的影子微微一閃。
不由得冷笑了一聲,禍水,實在是禍水。
“不過話說回來,皇帝陛下也未必沒有責任吧?”
嗅出了濃重的諷刺意味,皇帝愉快的勾起脣角:“安妮卡公主是在七天前抵達帝都的,你沒有道理爲了十天前發生的流血事件而歸咎於毫不知情的朕,柯依達公主,看來朕最近對你太過縱容了。”
“但是現在很多人在擔心,這位遠道而來的落難公主將要影響陛下的判斷了。”
柯依達冷哼一記,眼角犀利的光芒毫不客氣的沿着斜線落在羅帷深處。
皇帝彷彿是覺出了其中意味似的,微微一笑:“難怪旁人都說你刻薄寡恩,不留一點餘地。”
“那不是我應該考慮的問題。”
即便等同於當面的奚落,她也懶得去考慮後果。
流亡而來的落難公主,或許值得同情,但可惜這樣廉價的情感,她從來不屑贈與。
皇帝只是微笑。
俄而開口:“告訴穆拉軍長按兵不動,繼續留意塔倫內部的情況,還有,給海因希裡上將去函,加強西陲的防禦力度。”
“明白了,陛下。”
很快讀取了皇帝蒼冰色眸子裡犀利寒光所表示的意思,柯依達站起來,很正式的軍禮,結束談話。
彼時暮色四合,黛色的天空流雲婉轉,壁燈裡的火焰擦亮了皇帝蒼冰色的眼睛。
大海一樣的深不可測。
“出來吧。”
幽幽地道了句,神態安逸。
一身素雅白衣的女子緩緩從身後的羅帷走出,匍匐於地,衣袂翩然綻放一朵白色蓮花。
“都聽到了。”
側了眸打量拜倒在自己腳下的女子,皇帝用了肯定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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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陛下,因爲我的到來給您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我感到十分抱歉。”
安妮卡·德拉公主匍匐在地,金色的大波浪捲髮散落肩頭,音色圓潤,宛如流水。
“也許不久之後,你的弟弟洛瓦·德拉大公便會向朕提出要求將你遣返塔倫,朕該如何是好呢?”
女子的肩頭微微一聳,埋下頭去。
“請讓我,留在您的身邊。”
“朕以爲法貝倫卿早就告訴過你,朕,從來不缺女人。”皇帝的視線彷彿一柱光,冷冷的打在她的身上,復又強調一句,“也不需要自以爲聰明的女人,除非你有能夠讓朕覺得值得投資的資本。”
女人深埋下去的頭觸到了冰涼的地面,清晰地看到光潔幾乎透明的地板上自己微微僵硬的精緻臉龐,粹白的牙咬緊了嘴脣,彷彿竭力隱忍着什麼。
最終她擡起頭來,蒼白的臉色,單薄如花。
沒有說話。
某些重逾千鈞的話,她到底是沒有說出來。
皇帝冷冷的打量她,皺了皺眉,扯出一絲涼涼的笑意:“看樣子,朕恐怕不能留你了。”
他站起來,揚起聲線:“費蘭卿,在外面嗎?”
“是,陛下!”
禁衛軍軍長兼內禁部隊長官費蘭·皮瑟斯男爵清朗的聲音響起時,這位有着女子般姣好容顏的美戰士很快便出現在了皇帝的面前。
“在與洛瓦大公交涉之前,先把她押到監察廳吧……”
“是,陛下!”
美戰士揚起脣角,優雅的伏下身來,斜飛的鳳眼流過一絲妖冶而危險的氣息:“請吧,安妮卡·德拉公主殿下?”
美麗的公主受了驚嚇似的縮起身子,怔忡了片刻,突然發了瘋似的撲到皇帝的腳邊,死死地抓住了黑色法衣的下襬:“陛下,我答應你,不論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波倫薩陛下!……”
尖銳刺耳的悲鳴最後化作無聲的嗚咽,皇帝垂下眼瞼,蒼冰色的眼睛波瀾不驚。
良久,嘴角上揚:“費蘭卿,帶安妮卡公主到桂園,好好安頓。”
不動聲色抽出法衣的下襬,翩然離開。
“安妮卡公主,你最好記住你說過的話。”
安妮卡止住了哭泣,愣愣的看着這神袛般的男子離去的背影,頹然跪倒。
作者有話要說:
很不幸的卡文,又碰上晉江頻繁的抽風,更得不多,最近應該會調整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