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諾·西澤爾幾乎可以確定那一瞬間柯依達眼底閃過的,是殺機。
之所以沒有立即付諸實施大概是因爲真正的罪魁禍首尚沒有落網,而這些所謂餘孽仍然有一定的利用價值吧。
被定性爲叛逆罪的阿代爾家族,其實也很難再找出第二種結局來。
這樣說未免顯得冷酷,但是遺憾的是,這本就是亙古以來這片大陸上對待叛徒的共通法則。
這樣想的時候,年輕的帝都軍軍長難免在心中哀嘆了一聲,臉上卻沒有太大的表情波動,朝着守門肅立的兵士微微點了下頭,一隻軍靴已經邁進伊莉婭·阿代爾所在的帳篷。
伊莉婭·阿代爾子爵小姐,不,應該說是前子爵小姐,並沒有像她的族人,因爲受到驚嚇的緣故從一樣待在東平軍總部的大牢裡,而是由神鷹軍的親衛看守的,雖然是軟禁,但待遇上並沒有任何讓她受到委屈的地方。
但看上去剛剛甦醒過來的小丫頭氣色依然很不好,一個人抱着被子縮到牆角,扁起嘴來,一開口眼淚便如珠子般的往下掉。
“不要——”
“不要過來——”
“不要殺我——求你——”
“小姐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大礙,可能因爲受到太大的驚嚇的緣故,從凌晨一直昏迷到傍晚一直昏睡着,剛剛醒來沒有多久,但是情緒很不穩定。”
隨軍的醫官這樣告訴他,卡諾·西澤爾微微皺了皺眉,打量一眼楚楚可憐抱膝坐在牀角的女孩,嘆息一聲:“伊莉婭小姐。”
“卡……卡諾大人。”
“沒有人會傷你,伊莉婭小姐。”
淡金色額發散落下來遮住他的眼睛,沒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淡淡道了一句,女孩淚眼朦朧地擡起頭來,怔了片刻,眼淚便益發不可遏制的流下來,像是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一般,抱住他的腰際,把臉深深地埋進去:“卡諾大人——”
“伊利亞小姐……”
突然間的山洪暴發讓卡諾有些錯愕,望着抱着自己痛哭的女孩顯然拙於應付這樣場面,他並不習慣除柯依達之外的異性過於親密的接觸,但面對這個剛剛從天堂掉到地獄的無辜女孩多少亦有些不忍。
“他們說大哥是叛逆……我是不是會被殺死?我的那些族人是不是也會死?”
“不會的,你的族人只是被看押起來,柯依達公主並沒有下令要殺他們。”
簡單的文字遊戲,暫時不會而已。
欺騙一個一無所知的女孩,繼續維繫一個虛無飄渺的夢境,卡諾·西澤爾這樣說的時候,未嘗沒有一兩絲的負罪感。
“可是大哥要殺我——”抽泣只是停頓了片刻,依然有斷斷續續地啜泣聲悶悶響起。
“他不是要殺你。”卡諾挪開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來,扶着她肩頭讓她靠在牀頭,拉起被子,“那一箭是衝着你脖子上架着刀槍來的,令兄的本意只是想引開旁人的注意力,他的心裡還是在意你的。”
也正因爲如此,柯依達纔會繼續留着她。
後半句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點到爲止,不再說話。
女孩怔怔地望着被子呆了許久,啜泣聲終是斷斷續續漸次弱了下去。
“你們大人在裡面?”
暮色已經四合,柯依達望了望帳篷裡透出來的光線,只淡淡掃了一眼侍立在帳外的貝倫卡·菲爾納中將。
“是,公主殿下。”帝都軍軍長的副官少見的反應慢了一拍,忙不迭地一個立正,“殿下,下官進去通報?”
“不必了。”隔着夜色看不清她的臉上表情,但見她擺了擺手便轉身向自己的主帳走去,隨行的副軍長林格也只是向帳篷望了一眼,沒有說話,只一路跟着進了主帳。
“你好像有話要說?”
掀開簾子走進自己的中軍帳,柯依達停下腳步來,側了側頭,看了一眼身邊這個沉默了許久的得力下屬,而後者僅是擡了下眼瞼,沉默了片刻,微微低了低頭。
“請恕下官多嘴,神鷹軍軍權不可輕動。”
說話的時候,這男人恭謹低頭,五官的線條冷峻如刀,聲線不見起伏波動,卻隱約已有了不尋常的氣息。
柯依達側了眸看他許久,幽幽嘆口氣:“事前沒有知會你很抱歉,但是,確實已經得到陛下的允許。”
他們彼此的身份,她並沒有必要向他的解釋什麼,只是對於林格·弗洛亞這位長期直接掌控神鷹軍的副軍長而言,自己沒有事先知會而直接賦予卡諾·西澤爾跨軍指揮權這樣的事情,即便事出有因也未必不會讓他心有芥蒂。
退一步講,以林格目前的位置向她提出的善意進言,她也沒有理由置之不理。
畢竟,將神鷹軍軍權賦予旁人,先例少之又少。
柯依達嘆息了一聲,徑直跨步過去,在書案後面坐下來。
“下官並不是質疑公主殿下的決定,下官只是覺得——”神鷹軍的副軍長擡頭,沉鬱的目光觸及她眼底剃刀色的冷冽鋒芒,頓了一頓,深深吸了一口氣:“卡諾·西澤爾大人,殿下是不是對他過於信任了?”
柯依達擡起眼瞼來,犀利的目光投進他的眼底。
“殿下與卡諾大人是多年的舊交,你們彼此之間的情誼,旁人無法插足也無從去質疑,但是殿下,您可以無條件地信賴他,將全身心地託付給他,並不等於神鷹軍的將兵們可以服從他的命令並將身家性命託付給他。”
林格沒有迴避她的目光,只擡起頭來直視座位上氣質清冷的女子,他素來寡言,一旦開口便是一針見血不留情面。
柯依達熟知這位得力干將的脾性,然而許是問題過於尖銳,一時竟也怔忡了一下,垂下眼瞼來:“對於將兵們而言,只需要相信主官的判斷即可。”
“下官並非不相信公主殿下的判斷,但是公主殿下,神鷹軍在王國七軍之中是特殊的存在,長久以來直接聽命於王室,也正因爲如此除了皇帝陛下本人和神鷹軍軍長之外,任何人都沒有調用神鷹軍的權力,因爲此例一開,王室對於神鷹軍的絕對控制很有可能會被打破!”
這已經算是警告了。
柯依達不得不擡起眼來,正視他亙古冰山不化的表情。
“當初皇帝陛下重組國務省的時候,修格·埃利斯公爵也對我出任國防部總長並直接掌控神鷹軍一事頗有微詞。因爲我以公主身份領樞機卿銜,無形之中地位凌駕於其他兩位樞機卿之上,軍政檢三權分立相互制衡的局面將形同虛設。”
“殿下?”林格微微愣一下,踟躕了片刻沒有說話。
“你今天說的這番話,倒是和修格很像。”柯依達卻是笑了一下,緩了緩緊繃的臉色,“不過你大可放心,你所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這個保證可足夠?”
依然是淡漠如水的語調,嘴角卻微微揚起削薄的脣線,彎起一兩絲淺淺的弧度,在帳子裡黃暈的燈光下竟然顯得有些柔和。
她在人前鮮少有笑容,即便有也是清冷凜冽,平白添了一股肅殺之氣,此時乍一見她清淺柔和的淡笑,林格·弗洛亞竟有驚豔的感覺。
“殿下言重了,下官實在承受不起。”他移開眼神,低下頭去,竟然有幾分倉惶。
“還有別的事麼?”
“下官……”“鋼之獵犬”沉默了片刻,擡頭看她,平日沉鬱的目光竟有幾分顯得蕭索,終究只是緩緩低下頭去:“下官告退了。”
悄然轉身出來,迎面便碰上帝都軍的年輕統領,一襲黑色的軍裝站在習習的風裡,身後白色的披風獵獵作響。
林格微怔一下,沒有太大的訝異,下意識地立定,行了一個軍禮:“卡諾閣下?”
“林格副軍長。”卡諾立定還禮,一時並沒有別的話要說,微微頷首便擦着他的肩頭走過去。
彼時方纔留意到他的眸子,淡金色的碎髮零星落進一汪湖色,彷彿春日的楊柳拂過波瀾不驚的湖面。
不由得回過頭去打量他向着主帳而去的背影,英挺俊逸,投在地上被月光拉得修長。
此時外人的眼裡,他林格·弗洛亞是柯依達公主帳下第一得力干將,而殊不知真正引以爲的心腹卻是這與她相伴了多年的儒雅青年,並且不止於此。
猛地想起那一天在金盞花宮與他偶遇的那個早上,心底卻是莫名地一悸,皺了皺眉迴轉身來,大踏着步朝前方走去。。
林格·弗洛亞,你逾越了。
暗自在窄小的軍裝袖管下面握了握拳,神鷹軍的副軍長自嘲了一聲,爲自己今晚莫名其妙的情緒而感到不可思議。
他只需要盡到自己的本分即可,而主官的私人感情,並不是他應該插手過問的。
卡諾·西澤爾進來的時候並沒有讓人通報,柯依達從書案的沙盤上擡起頭也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怎麼,安撫完那個小丫頭了?”
“她的情緒很不穩定。”並不擅長哄女孩子開心的卡諾,想這段好不容易讓哭梨花帶雨的小姑娘再次入睡的坎坷經歷,只能抱以苦笑,“不過好在現在終於安靜了些。”
“要哭要鬧隨她去好了,何必浪費時間在上面。”柯依達只是哼了一聲,“難不成你還怕她去尋死?”
“至少那樣的話她的心裡會好受一些。”卡諾只是嘆息了一聲,踱進來低頭打量案頭的沙盤,驀地輕輕道了句,“畢竟,在這件事上,她是無辜的。”
在兄長溺愛下無憂無慮長大的貴族少女,從來不知道生存的艱辛,不知道廝殺的殘酷,不知道政治鬥爭的險惡,頃刻之間家門傾頹,兄長淪爲叛逆,族人生死一線,難道還不夠無辜?
柯依達聽着卻覺得刺耳,側了眸剜他一眼:“所以你就同情心氾濫了?”
這話乍聽起來有些刺耳,卡諾微微一愣,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柯依達……”
“身爲家族的一員,受家族養育之恩長大,就必須對家族負責,榮耀也好,污名也罷,都必須正視和承擔,所謂無辜,不過是藉口。”柯依達沒有理他,將手裡的筆扔在沙盤上,負手踱開去,“或許洛林·阿代爾身爲兄長的失職,就在於將她保護地太好!”
“我知道,叛逆者沒有第二種下場,但是你既然留着她就必然還有用處,不是麼?”
“要盤問,要利用,我自然會派人去做,對付那個小丫頭我還不至於用出那些下三濫的手段來,你有必要這麼關心?也不怕人誤會,明明知道那個小丫頭對你……”
話音戛然而止,彼此都有些怔然。
卡諾·西澤爾先是默默聽她的數落,到了最後一句漸次消音終於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來。
柯依達在吃醋,她居然在吃醋了?
他低下頭去,忍耐了許久,終於嗤笑出聲。
“笑,你還笑!”
彷彿是被洞悉了心事般的,平日裡清冷淡漠的女子終於露出惱羞成怒的表情,咬着脣,雙頰微微泛起紅暈,於是他的笑容亦盛,終於不再掩飾,索性湊近了將她攬入懷中,低低垂下眼瞼來,竟是頗爲憊懶的一句:“是,下官遵命。”
她不再做聲,只是低低將頭埋在他的前胸,仔細研究軍裝上頭綿密細緻的紋理,頓了頓,驀地長長嘆口氣,悶悶地道來:“我是不是無理取鬧?”
卡諾失笑:“柯依達公主的小脾氣,真是難得一見。”
她怒,擡手便要掙開他的臂膀,卻被禁錮愈深,擡眼便是他冰藍色的清澈眸子,如湖水般映出女子清晰地倒影,停滯了片刻,一瞬間的迷離。
他低下頭來,淺啄她的脣尖,逡巡了片刻然後繾綣深入。
久違的親暱,帶着幾分試探、眷戀,乃至壓抑的渴望。
於是她不再多想,任由他帶着踉蹌退入內室,合上眼來,將手攀住他的肩頭,便是一場久久的沉醉與纏綿。
“不知從何時起,便想要這樣長久地抱着你,最好永遠都不要放開。”
黑暗裡,她伏在他精緻的胸膛前,彼此的髮絲糾纏,驀地聽他悵悵道來,竟有一時地怔忡,擡了頭湖色眼瞳映入眼底,“是我太貪心了嗎?”
嘆息一聲,搖頭:“是我要求的太多。”
他卻是淡淡地笑,將她的手指握於掌心,略緊了緊,然後披衣起身。
柯依達坐起來,靠着牀角,拉起被衾來遮住身上歡愛的痕跡,藉着昏暗的天光仰起頭來看他打理自己的軍裝,淡金色的長髮,金獅肩章與銀色的排扣,微微閃亮零星的光澤,有蒼涼的暖意,卻並不灼人,只是叫人安心。
她不由得想起,時而在戰場上見他的樣子,即便披着血污,也絲毫不見戾氣,鮮豔的血珠一絲絲滾落淡金色如朝陽般的長髮,益發顯得出塵明亮。
“在想什麼?”似乎是留意到她的目光,他回過頭來,修長的指尖扣上領口最後一粒排扣。
她驀地驚覺,淡淡笑了下,搖頭。
他待人素來是謙和有禮,他的溫存她卻想要一人獨攬。
只是不知道,她這個手上沾滿鮮血的女子,是否還有這個資格。
卡諾低頭打量她天光下淡白精緻的臉,微微嘆口氣,迴轉身來,從軍裝的內袋取出一枚鐵盒遞過來:“這個,事情已經辦完,物歸原主吧。”
她接過來,抵開盒蓋,禁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真巧,剛剛還因爲這事被人數落了一通。”
“林格副統領?”他想起來時那個陰鬱男人並不熱情的表情。
“是我壞了規矩,他不過是提醒。”她闔上盒蓋,放在一邊,“你不必多心。”
“怎麼會?”卡諾失笑,視線在她的身上停頓許久,俯下身來伸手環住她半裸的肩頭,溫熱的脣在她頸項間輕輕摩挲,“其實,你也不必太在意。”
她微微一愣,心下一動,薄薄的脣線勾起,悲喜莫名。
她伸手勾住他脖頸,任他的吻細碎而綿密地落下,繾綣在脣角與發間,糾纏許久終於他及時打住。
“在這樣下去,我會把持不住。”卡諾苦笑,握住她的手放入被中,扶她躺下,“好好休息。”
她微微側臉,暗淡的光影恰到好處掩住眼底的羞澀,看他取過桌子上的披風出去,方緩緩地躺下來。
他們之間早就不是誰委屈了誰,不過是彼此需要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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