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之前的日子,竟有一半是在柯依達姑姑的辦公室中度過。實在難以想象,作爲王國一大軍政重地的國防部總長辦公室竟然會允許一個乳臭未乾的男孩隨意地進入、玩耍、休憩、睡覺,即便這個男孩有着第一皇子這樣所謂的顯赫身份,但聽起來也實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很多以後安瑟斯·亞格蘭公爵在隨身札記中記下這樣的一筆的時候,作爲一名出色的帝國軍人,他已然不再擁有隨意出入國防部總長辦公室的權力,但直到帝國曆10年爲止的近十年間,這位在皇宮一直保持低調的帝國皇子,始終保留着霸佔柯依達公主休息室的特權。
“砰——”杯子碎裂的清脆聲音被厚重的門吸收掉一部分,傳到耳朵裡,似乎依然有着振聾發聵的餘音,有着蒼藍色齊肩短髮和蒼冰色眼睛的男孩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上醒來,午後的陽光正從百葉窗的縫隙裡射進來,利劍一般挑開他的眼皮,身體上綁了繃帶的地方依稀傳來抽搐的痛感,讓他痛苦的抽了抽嘴角,方纔定下神來打量四周的動靜。
午後的國防部裡一片寧謐,秋天明媚的陽光輕輕瀉在光潔的地板上,鍍起一層薄薄的淡金,塵埃在空氣裡曼妙地舞蹈。
他仔細豎起耳朵,卻再也沒有什麼動靜,索性支起身子來,一跳一跳地挪向門邊,因爲昨天跟米亥魯打架的時候不小心崴到了腳,姿勢並不利索,但所幸沒有遇到太大的阻礙。
悄悄把門拉開一道縫,便隱約可以看到已經壯烈犧牲碎裂了一地的瓷杯殘骸,已經尚且散發着濃郁清香被厚實的紅地毯漸次吸收的烏山茶。
柯依達·亞格蘭端坐在書案後面,因爲正好揹着他的視線,所以看不清臉上的表情,正對面站着的卻是西防軍軍長海因希裡·索羅公爵,石青色長髮的英俊男人,只低頭掃了一眼腳下的碎瓷,兀自保持着沉默,沒有說話。
男孩在門背後吐了吐舌頭,不用想他也知道,柯依達姑姑在生氣了。
已經十二歲的安瑟斯·亞格蘭,作爲波倫薩皇帝的第一位皇子,在皇宮內外的人們眼中,存在感實在微乎極微。論出身,他的母親是身份低微下級貴族女子,還是因爲生下他難產死後才被追封爲大公妃,而論及皇帝的關注,他不及小他三歲的米亥魯皇子和今年剛剛五歲的烏蒂娜小公主,並且這孩子本人也並不是喜歡張揚的性格,早些年還有些調皮任性,這幾年年歲見長,外人面前也很少說話,更別說是在各大重大公開的場合出現。
但關於這位外界眼中低調如此的皇子,國防部的官員中間流傳的版本卻十分具有傳奇色彩。
不僅僅是因爲他在宮變的流血殺戮中出生,剛剛落地便在柯依達公主的懷中接受帝國軍隊的歡呼,更是由於當年還是嬰兒的皇子過於依賴撫養他的柯依達公主,稍一離開公主便哭鬧不休,無可奈何地公主殿下只能將他帶進自己的辦公室就近照顧,於是,國防部的臣僚們不得不從十年前開始便習慣在向公主彙報工作的時候一旁有一個乳臭未乾的男孩睡覺、搭積木、吃零食甚至時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和嘹亮的啼哭打斷他們原本條理清晰的思路。
雖然年幼的安瑟斯在很大意義上還算是個乖巧的好孩子,並且這幾年隨着年齡的增長與其他的兄弟姐妹一起開始學習皇室子弟的必修課業,在柯依達辦公室出現的次數也大大減少,但向來生性乖戾冷酷的柯依達公主居然對一個孩子能有這樣的容忍度,而國防部臣僚們也從最初地不可思議到現在見怪不怪,光想想便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也正是因爲這樣的緣故,年幼的安瑟斯隔着休息室的門好奇的偷窺大人們的談話時,並沒有少見過柯依達不悅的樣子和臣僚們被訓斥後戰戰兢兢的表情。
姑姑平日喜怒並不行於色,只寒着臉坐在那裡,便足以震懾旁人,偶爾動了肝火,便有凌厲的目光自冰天雪地的眼底直直射來,不用開口,已是雷霆萬鈞。
他最初覺得害怕,到後來也見慣了她殺伐決斷的凌厲,只是偶爾暗自同情一把在姑姑犀利的目光下坐立難安的臣僚們。
但是像今天這種摔了杯子的情形,在他的印象中卻似乎很少有過。
尤其對象,還是手握一方重兵,姐姐又貴爲皇帝寵妃的海因希裡·索羅公爵。
是不願遏制眼底的怒意,還是有意爲之的警告?
年幼的皇子尚且無法追溯其中的深意,對面已經年逾三十的公爵卻是微微笑了下:“不過是兩個孩子之間鬥氣,男孩子打架又難免傷筋動骨,公主又何必這麼認真?”
“真是這樣,爲什麼巴琳雅公爵夫人要連夜帶着米亥魯過來請罪?”柯依達冷哼了一記,目光掃過眼前的俊朗男人,眼底一片冰寒,“皇帝陛下不追究詳情,各罰了十板子了事,是顧及到他們兄弟的情分,但是海因希裡公爵閣下,你來說這些話,不覺得奇怪嗎?”
正是帝國曆10年10月,國防部召開一年一度的七軍軍長會議,分駐幾大的軍區的軍長們均在此時陸續趕回帝都,皇帝也難得與這些昔日出生如此的宿將們短暫相聚,會期結束便邀請各軍軍長及其他的宿將重臣們前往克洛斯山狩獵,順便也帶上了已經12歲的安瑟斯皇子殿下和年僅9歲的的米亥魯皇子殿下。儘管皇子們年紀尚小,但也已經開始學習騎射等方面的技能,皇帝的本意不過是藉此機會鍛鍊一下自己的兒子,順便抽查一下他們的課業,但誰也沒有料到的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追逐獵物的時候,兩位皇子卻因爲言語不合動手打了起來,大驚失色的侍衛把兩人拉開後,年幼的皇子們已經雙雙掛彩,被問及打架的緣由卻又支吾半天不再回答,皇帝當着臣僚的面不好細問,只是將兩人都教訓了一通,算是了結了此事。
與安瑟斯皇子相比,米亥魯皇子的個性乖巧伶俐,聰明,有着極強好勝心和表現欲,加上自己的母親深得皇帝的寵愛,對於自己頭上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態度並不算友好,似乎是察覺到這一點,安瑟斯本人也只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與這位優越感極強的弟弟保持着禮貌的距離。
在柯依達的看來,外人面前處事低調的安瑟斯,竟然會爲了幾句話,撲上去對對方揮拳,實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孩子還小,童言無忌,一兩句口角是沒什麼。”她道,眼睛直直盯着對面的人,“可是萬一教導不當,走上了歪路可就任誰也拉不回來了。”
海因希裡聽她這樣道來,湖色的眼睛微微一黯,沒有說話。
“拿已故的芙妮婭大公妃曾經低微的身份做文章,就算他只是個孩子,可又是誰把這套思想灌輸給他的?”
話說到這裡,已經是再直白不過的警告。
“你認爲是我教的?”海因希裡的眉峰微微一跳,擡起眼來,靜靜地看她許久,苦笑一聲:“說到底,公主不過是不相信下官。”
“我有說什麼嗎?”她反問,“米亥魯是叫你舅舅,可不論是他還是安瑟斯,都要叫我一聲姑姑,我只是不希望,他們小小年紀就因爲嫉妒或是旁人的挑撥而做出傷害彼此的事情,這對他們來說都不是件好事。”
“陛下所有的子女都叫你一聲姑姑沒錯,可是除了他。”海因希裡淡笑了下,犀利的眸光在虛掩的門縫上掃過,“誰又能長年隨意進出你總長辦公室?”
柯依達微微蹙了蹙眉。
“算起來,公主應該跟下官一樣避嫌纔是。”留意到她微微變化的表情,眼前這石青色長髮的男人似是愉悅的笑了起來,“不過殿下,陛下春秋鼎盛,你我在這裡顧慮是不是太多了?”
皇帝正值盛年,遠遠還沒有到必須選定一位繼承人的時候。
海因希裡一臉的輕描淡寫,索羅家族即便有所覬覦,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貿然出手。
這大概算是非正式的保證了。
柯依達臉上僵硬的線條微微柔和了幾分:“巴琳雅公爵夫人在宮中一直謹言慎行,海因希裡卿如果能這樣下,真是再好不過。”
“柯依達。”海因希裡卻是沉默了良久,只聽得挫敗似地嘆息了一聲,開口卻是改了稱呼,“你到底要我怎樣?索羅家族自從宣誓效忠於陛下,十多年來鞍前馬後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九年來我海因希裡遠鎮西南,自問恪守本分心中無愧,你爲什麼還是不肯相信……相信我的感情……”
“海因希裡。”柯依達的神色漸次蕭條,纖細的手指叩擊着桌面,聲音不響,但是清脆,過了很久方纔停下來,微微垂下眼瞼:“不要再等了,如果有合適的女子,就娶了她吧。”
安瑟斯略微訝異地看到,印象中倜儻英俊的西防軍軍長彷彿是被灼痛般地擡起投來,眼底有着不知名的隱忍情緒,徘徊了良久終於恢復平靜,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
“下官先前提到的那件事,殿下打算怎麼辦?”
“帝國根基未穩,古格、塔倫甚至實施新政之後被剝奪特權的舊貴族們不乏心懷不軌的遺族,這件事我會與監察長商量。”
安瑟斯尚且不能理解大人們談話時的跳躍性思維,年逾三旬但風采更勝當年的西防軍統領已經行完標準的軍禮便推門走了出去,爲這場非正式的會面畫上了句號。
然後便見柯依達緩緩站起身來。
年幼的皇子下意識地覺得這種時候他更應該維持着原來在沙發上躺臥的姿勢,忙不迭做戰略轉移,卻因爲太過倉促一個趔趄便倒在了地板上,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還沒有來得及爬起來,休息室的門便被打開,一身黑色軍裝的嚴肅女子居高臨下的看下來,皺了皺眉,聲音清冷:“都掛了彩還不老實,非得叫你父皇禁了你足才肯停歇麼?”
“姑……姑……”被她冰冷的視線注視着,男孩略略縮了下脖子,咧了咧嘴角。
卻見這女子只微微嘆了口氣,彎下腰把他抱起來,放到沙發上。
“姑姑……”
男孩見她不作聲,只得低低又喚了一聲,柯依達方纔擡起眼瞼來:“嗯?”
“我是不是給姑姑添麻煩了?”
男孩低着頭,聲音裡竟有歉疚的氣息,柯依達微微愣了下,只擡手摸摸他的頭,聲線依然清冷,臉部的線條卻柔和了幾分:“你從小給我添的麻煩還少了?”
“姑姑……”
“告訴姑姑,你們打架,誰贏了?”
“如果後來沒有被人拉開,我可以狠狠揍他一頓。可是話說回來,我比米亥魯大三歲,贏了也不光彩。”男孩揚了揚眉,“可是當時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他那樣說我的母親,還說我是……”
他說到一半,皺了皺眉,停頓了片方纔接下去:“我知道他看不起我,巴琳雅公爵夫人那麼高貴溫柔,他還有海因希裡軍長那樣出色的舅舅,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從小我一直忍着,可是昨天……我是真想給他個教訓,讓他從此以後不敢再看輕我。”
皇帝膝下的四名子女中,最受寵愛的巴琳雅夫人所出的小公主烏蒂娜,而對於長公主娜塔莎和兩位皇子,皇帝本人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感情傾向,儘管如此,由於出身的緣故,襁褓中便失去了母親庇護的年幼皇子,難免在人心叵測的宮廷中變得敏感。
柯依達微微嘆了口氣:“想要對方敬重你,單純依靠蠻力是行不通的。”
“那要靠什麼?”
“德行,智謀,必要時可以藉助權術手段。”她忽然覺得對他說的太多,眼前這男孩雖然聰慧,但未必能夠真正領會,“但是安瑟斯,最重要的,你自己不可以看輕了自己,你是波倫薩皇帝的第一位皇子,有承襲亞格蘭男性繼承人的藍色頭髮和蒼冰色眼睛,沒有人可以質疑你。”
她伸手撫摸男孩一頭蒼藍色的短髮,纖細的指尖沒入鬢髮,動作輕柔,眼底卻是一片凌厲,直入男孩蒼冰色的眼底,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
男孩不由得直起了身,定定看了她許久,方纔重重地點了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這個番外要寫很長,杯具了……
雖然是番外,卻也是這一卷的前序,還是慢慢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