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快的事物不是霧不是雨不是風而是閃電。
世人經常用疾逾閃電來形容意念這種東西。
意念動時,沒有任何時間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間,在精神的世界裡,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當中年道士挖血塗臉,施出精血飼道法門時,秦傑意念所處的那個空間內,頓時隨之發生了很多震撼的畫面與變化。
那座高達數十丈的石道,一直沉默安寧站在滿天石雨之後,鼻下一道直線沉默千年不曾開啓,便在這時忽然咧開,於是有了嘴。
兩道濃稠有若鐵漿的血水,從石道的嘴角流了出來。
這兩道血水沒有向地面滴落,而是無視真實世界裡的空間法則,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漸塗滿那面巨大的道面。
石道面容上隨着濃血蔓過,出現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龜裂的乾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數千個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極爲強大的威壓,從石道處盪開,傳遍整個空間。
石道肅穆的臉上滿是無數道細微的傷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應是猙獰血腥之像,反而卻顯得愈發悲憫,仿道舊廟裡的金漆脫落後只留下斑駁滄桑。
石道臉上的血越來越稠,無上悲憫意越來越濃,天地間所有的血腥戰亂分離傷害,一應負面情緒似乎都被道面吸收了進去。
只留下了一片極爲乾淨純潔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墮下的土石被淨化,變成滿天白色的聖潔蓮花,幻作無數花雨紛紛揚揚,向秦傑的身體灑了下來。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襖上,靜寧無聲,卻悄然撕開一道口子,鮮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面片紅湯般滲了出來。
秦傑擡頭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動,調出體內的浩然氣,自眉心間磅礴噴出,隨氣之所遁,所有接觸着的蓮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風雨漫天花,蓮花的數量太多,又哪裡完全都隔絕在天空之上?
蓮花朵朵開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開他的棉襖,鑽進他的皮膚,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離骨。
無盡的痛楚潛進骨髓之中,然後向着身體每一處炸開,最終匯進秦傑的腦中,令他識海震盪如潮,痛苦到了極點。
以精血飼道,乃是道宗強大法門。
然而漫天花雨之後滿臉血水的石道,實際上走的是捨身成道的意思。
捨身成道,暫造一蓮花淨土,淨化一應妖邪穢意,這等手段已然超出世間普通道宗法門的範疇,乃世外的無上妙境。
非大毅力大決斷大慈悲大邪惡之道子,不能入此妙境。
即便是已然晉入高級境界的白武秀,若被道宗大德度入這片蓮花淨土之中,也會面臨極大的麻煩,必須極小心翼翼地應對。
更何況秦傑在大明湖畔才破了金丹後期。
他的境界他的心性,根本不足以看破這漫天的蓮花。
漫天蓮花雨中透露着非常明確的滅伐之意。
秦傑透過睫毛上滴落的血水簾,看着遠處那尊石道,沉默片刻後問道:“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想殺了我,這件事情和我替清夢齋入世無關,也與你知曉我在草原入魔無關,你只是想殺了我,所以我很不明白,就算你是來自太虛觀的世外之人,難道你擔得起殺死我的後果?”
那尊巨大的石道咧着嘴,淌着血,似乎在開心的笑,又似乎在悲傷的哭泣,沒有回答秦傑的問題,只是沉默。
“這是一場發生在瀋州市的決鬥,我在公平的環境下殺死你,不會有任何麻煩的後果,清夢齋愛顏面,他們不會遷怒於道宗,相反爲了保持他們那些虛僞的精神,他們會沉默。”中年道士的聲音在花雨外響了起來。“更何況現在已經確認,八先生你已經入魔。”
渾身鮮血的秦傑看着花雨之外聲音微澀問道:“但在知道我入魔之前,你已經準備好要殺我,這是爲什麼?我究竟對道宗做了什麼人道共憤的事情,居然會惹得像大師你這樣的大德立志入瀋州市來殺我。”
“我說過,你在草原上辱過何奶奶,那你便等若辱了丐幫,辱了道宗。”
秦傑嘲諷說道:“我總以爲世間大部分人都是白癡,沒有想到有人居然敢把我當白癡,何伊那個老太婆就能讓道宗敢得罪天道盟和清夢齋?”
中年道士的聲音平靜而堅定:“當然還有別的理由,不過當你在草原上辱及何奶奶時,便註定了今天這個結局。”
秦傑擦掉臉上的血水,袖子拂過那些被蓮花瓣深割近骨的傷口時,便是一陣極難忍受的痛苦,然而他的臉上卻多了很多笑意。
秦傑捧着肚子大笑出聲,看着花雨外那尊石道,一邊擦着眼淚和血水,一邊笑着說道:“如果這齣戲搞到最後竟然是一出言情劇,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能告訴我嗎?”
“不能,因爲八先生已經入魔。”中年道士的聲音在漫天的蓮花雨裡顯得格外飄渺,然後又轉爲困惑。
“清夢齋兩代入世之人先後入魔,這究竟是上天的旨意還是命輪的圓轉?”
秦傑根本沒有注意到花雨外中年道士的聲音裡所隱藏的大疑惑。
他的注意力這時候全部都在漫天蓮花構成的雨中。
他看着掉落在身前身上的蓮花瓣,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夢,想起了張楚楚潔白的小腳,想起這些年無數個夜裡自己在被窩中被那雙潔白如蓮的小腳踹了無數次,他的心窩便變得痠痛起來,然後開始憤怒。
“我不想理會你有多少殺死我的理由,但你既然知道我入了魔,又搞出這麼多雙我家楚楚的腳來踹我,我就一定會殺死你。”
他從懷裡抽出白衣披在身上。
白衣如一朵白色的蓮花,在漫天潔白的蓮花間卻更顯得格外醒目。
他披着白衣,站在蓮花雨間,看着遠處滿臉是血的石道。
然後他說道:“那道,我來殺你了。”
與太虛觀觀海道士心向妙境互印修爲不同,這位在破袈草鞋沉默站於晨街畔飲清水的中年道士,來到瀋州市的目的非常明確而清晰,就是要藉着挑戰清夢齋入世之人的機會,廢掉或者乾脆殺死秦傑。
秦傑已經整整一日一夜沒有休息,沒有睡甚至連坐都沒有坐,他沒有吃一粒米沒有飲一滴水,諸多情緒糾結纏身讓他心神疲憊到了極點,面對一名如此可怕的道宗強者,似乎怎麼看都有死去的道理。
昨天清晨發現張楚楚離家出走,並且似乎有可能永遠再也看不到她時,秦傑遇見此生最大的恐懼,甚至第一次有了去死的衝動,深夜在雁鳴湖下罵湖之時,他也糾結地恨不得就這樣死去。
然而張楚楚還在瀋州市裡,他終於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又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刻死去?
如果這時候死了,前面經歷的那些煎熬痛苦豈不是都白廢了?
如果這時候要死那他還不如在西城夜總會裡去快活一夜。
中年道士要殺他,而他不想死所以他就要殺死對方。
漫天潔白的蓮花玉,終究不可能真的是張楚楚的小腳,那麼無論隱在花雨後的是石道還是天神,都無法阻止他披着白衣向那邊去。
只要那處不是他永遠無法戰勝的張楚楚。
白衣很大,遮住了雙眼,也遮住了天。
潔白的蓮花緩緩飄落,有些落在厚實潔白的白衣面上,緩緩融化無形,有些落在白衣面上,則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露珠,“啪”的一聲加速向天空彈回,而更多的潔白蓮花則是靠近黑傘後,便恐懼地四處流散。
秦傑披着白衣,向遠處那尊滿臉血污的石道走去,他的步伐緩慢而平穩,神態從容不迫,就像是一名走上湖橋想去對岸摘柳的遊人。
隨着他的走動,天地間那些漫天花雨一片擾動,數幹數萬片蓮花瓣躲避着緩慢移動的黑傘四處逃逸,形成無數道湍流。
數千數萬片的蓮花瓣在空中呼嘯旋轉飛舞,向着冷清寂寞更高的空中飛去,然後飄飄搖搖落下,落在石道的臉上身上。因爲那些粘稠的血,蓮花瓣一旦落下便再不復飛去,漸漸將石道的面容全部覆蓋住。
潔白的蓮花瓣密密麻麻覆在石道的臉上,重疊的邊緣隱隱滲出粘稠的血水,讓這些花瓣顯得格外清晰,因爲密集而格外恐怖。
秦傑披着白衣漫步在已然凋零稀疏的蓮花雨中。
他距離那尊石道已經越來越近。
那名叫做道石的中年道士確實很強大,無論自身修行境界還是對道宗諸般法門的運用都很強大,甚至已經強大到了李彤那個層級。
然而很可惜他是一名以道念動人、以道念殺人的道士。
而他想用道念殺之的對象是秦傑,是披着白衣的秦傑。
寧缺與精神師的戰鬥經驗不多,所以先前纔會被中年道士直接度入蓮花淨土,進入極爲危險的局面,然而當他憑籍強悍雄渾的精神力和入魔後的強大肉身能力,度過那霎時的惘然之後,他便掌握了所有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