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新月微倚如玉鉤,
廊下芭蕉映重樓。
滿腹心事誰人懂?
嘆悠悠。
落花散去無所依,
伊人空結眉間愁。
恨只恨韶光又過,
水自流。
諸位看官,上回書說到這皇上來了聖旨,主將張猛即刻整軍而歸,留下綏靖王齊瑞儒整頓北戎諸事。張猛張將軍行前便與齊瑞儒置酒話別。
席間齊瑞儒舉杯而慶,張猛躬身回禮:“王爺,老將明日便啓程歸京,王爺可有甚麼事體,不若交由老將。”
齊瑞儒飲得一口:“將軍客氣了,便也無事兒。”
張猛略一躊躇,這就沒說話。齊瑞儒看他一眼突地笑了:“張老將軍有話不妨明言。”
張猛長嘆口氣:“老將便想,明日大軍啓程,能否帶一人回去?”
齊瑞儒挑眉一笑:“只帶一人麼?依小王愚見,不若帶兩人回去吧。”
張猛一愣:“兩人?”
齊瑞儒微微一笑:“除了親兒子,不是還有一個兒子麼?”
張猛立時明白過來,面上神色複雜道:“王爺,這話說得…”
齊瑞儒嘆口氣:“張老將軍,小王曉得這事兒您是萬般爲難的…只是張老將軍,小王以爲,父母骨肉至親,也無非是想叫子女平順一生。”
張猛喝口酒:“王爺,這話便是到這兒停了吧。”
齊瑞儒隨即一笑:“看我,定是酒喝多了,還望張老將軍切莫見怪。”
兩人便又說些閒話,這就散了。
待得酒宴撤去,齊瑞儒歪在榻上,淡淡嘆氣。營帳簾子一掀,張祊笑呵呵進來:“駱柯沒事兒了,大夫說他現在只需靜養。”
齊瑞儒望着他道:“方纔還與令尊飲酒。”
張祊過來坐下:“和他有甚麼好說的?”
齊瑞儒打量他一眼:“好賴總是你父親,你也不想被人說是忤逆不孝吧?”
張祊重重嘆口氣:“早就忤逆過了,還有甚麼可計較的呢?”
齊瑞儒也嘆口氣:“便是如此,駱柯纔不敢和你一樣兒放肆。”
張祊擺擺手:“他膽子小,想得多,又不是不曉得。”這就失笑,“這樣兒的還是個將軍,當真叫人好笑。”
“誰說將軍便得事事勇武?”齊瑞儒摸着下巴,“你能說服他,便也不容易。”
張祊卻笑了:“若是你當真沒那意思,怎會煩惱別人怎生想?打你在意的那一刻起,便是分不清的了。”
齊瑞儒忍不住拍他肩膀:“好你個三元!我看你還是早點兒滾回京城去,免得在這兒刺激我。”
張祊幽幽一笑:“我是要走呢...先跟我父親回京城向皇上請罪...”
“大概你回去,就該賜婚了。”齊瑞儒呵呵直笑。
張祊看着他一眯眼睛:“我說王爺啊,你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只怕我這一回去,就該候着你大婚了。”
齊瑞儒一口氣嗆在嗓子眼兒裡,忍不住連聲咳嗽:“三元,你好,你好!”
張祊哈哈大笑罷了,方纔正色道:“王爺,駱柯...就拜託了。”
齊瑞儒點點頭:“你放心吧。”
張祊又道:“至於王爺你,也要保重。”
齊瑞儒淡淡一笑:“自然。”
張祊深吸口氣:“那...”
“有話就說。”
“蒙托爾怎辦?”
齊瑞儒一眯眼睛:“不是已在亂軍中被砍死了麼?馬踐人踏的,早血肉模糊不可分辨了。”
張祊盯着他:“既如此,那我沒話可說了。”
齊瑞儒盯着他良久,突地垂下頭來望着自個兒的手:“三元,恨一個人,當真是要寢其皮食其肉才能安心的麼?”
張祊看着他不由嘆氣:“王爺,三元不曾恨過甚麼人。”
齊瑞儒啞然失笑:“是,三元這般乾淨一人,怎會想到這些呢。”便又滿臉疲倦揮揮手,“你去歇着吧,明兒就要去了。”
張祊淡淡道:“王爺,夜長夢多,好自爲之。”
齊瑞儒猛地擡頭盯他一眼,隨即眯眼一笑:“受教了。”
張祊這便去了,齊瑞儒望着一側燭臺,默默不語。
燭光幽暗,暗香若有似無。殘月懸垂西樓,清光如泣如訴。
趙壑嘆口氣,將臺上小燭吹滅了,靜靜看着天空。一陣風過,不由瑟縮一下。
身後緩緩有人行進,將個披風給他披上了。趙壑沒有回頭:“康公公,有勞你了。”
康公公淡淡道:“趙大人保重自個兒,便是下人的福分了。”
趙壑歪着頭道:“皇上有幾日沒來了?”
“打從上次來後,也有七日沒來了。”
“難怪...”趙壑嘆口氣,“聽說明兒張老將軍就要凱旋還京了。”
“前幾日就有聖旨下了,還是福公公親自去宣的,趙大人忘了?”
“我怎麼會忘...便是忘了纔是好的。”趙壑幽然一嘆,“瑞儒那孩子,總是不聽我的。”
康公公垂首道:“趙大人,這些話,原不該說給我一個下人聽的。”
“有甚麼關係呢?”趙壑淡淡一笑,撐着下巴靠在花園亭子裡的石桌上,“橫豎這話,也就是皇上知道罷了。現下我當面說甚麼,皇上都聽不進去,還不如背後說的他都當是真…”
康公公不由苦笑:“那趙大人還不發作了奴才?”
趙壑擺手道:“何必呢?不過是各爲其主,論起來,咱們都是皇上的奴才。”
康公公嘴脣一動,卻硬生生忍住了:“趙大人,夜涼了,還是回屋去吧...”
趙壑搖頭道:“我再坐一陣子,煩勞你給我泡杯茶來吧。”
康公公只得去了,心裡卻是一嘆。
趙壑歪着頭坐在亭子裡,看着滿園蕭索破敗,不覺心內荒蕪。心道這皇上分明是惱了的,一是惱自個兒私自放了張祊去北疆,二是惱他終究還是向着瑞儒。其實趙壑也說不清楚究竟對瑞儒是個甚麼心,原是一心一意望着他好呢,總覺着看着瑞儒便像看到當年的微生一般。那時候兒微生性子執拗,又不大說話,總愛斜着眼睛看人,鼻中哼哼的分明是看不起人的。
但是卻又笑了,微生性子也只能說是看與誰比。若與那些於官場中浸淫多年的比,他還是淺薄的。但終究是大風大浪裡闖過來的了,如今,愈加深沉難測了。便如此番着張猛回京,趙壑心知皇上是有動作,更別提還要賜婚的了。
趙壑默默思付,皇上分明是想離間太子瑞暮與王太師的心,但行來卻是叫瑞儒不滿吧。
想王太師與太子勾結也非一日兩日,如今突地要他與瑞儒皆爲兒女親家,這王太師會作何感想?一,無非是轉投瑞儒一邊兒。二,便是仍與太子同流合污。
趙壑便又笑了,要太師轉投瑞儒,且不說瑞儒是否會信他,便是投了瑞儒,無非是叫王太師先前苦心經營之事兒全盤推翻。但若仍與太子同流合污,便是一柄雙刃劍。賜婚有利太師窺視瑞儒,卻也同樣有利瑞儒監視太師。況且太子又會作何感想?便是再信任太師,此番也會有所顧忌有所試探了吧。正是兩相忌憚,那下頭兒的爪牙只怕更加難辨東西。如此想來,唯一有利的,便是皇上了。
趙壑轉過心頭幾番,終是一嘆,微生啊,甚麼時候兒你也學得這些彎彎繞的東西了呢?這就苦笑,微生,你這皇帝,也算是成了。
只是瑞儒,務必儘快回來。本朝並無親王有封地先例,總不能給人蔘你擁兵自重的口實啊。更何況,你久不在朝中,今次出征之戰果,你又如何能分?若是身上污名不除,你又如何能繼大寶?況且,只憑我一個人,對你登位非但無益,反而有害。畢竟...趙壑這兩個字,便是不乾不淨不清不楚的了。至於張猛將軍,便是不助你,此番之後亦不會害你了…
趙壑緩緩嘆口氣,見康公公端了茶來,這就微微一笑:“多謝。”
康公公聳聳肩:“趙大人客氣了。”
“不是客氣。”趙壑悠然一笑,“只求皇上賜死的時候兒,康公公能給我個痛快。”
康公公動容:“趙大人何處此言?皇上待大人你,那是寵愛異常,又怎會...”
趙壑一擺手:“皇上愛不愛的,原也不打緊。皇家之人,想的多了,就不記得人是甚麼,更不會記得情意是甚麼了。”
康公公一笑:“趙大人總是這般,何不往好的一邊兒想?”
趙壑喝口茶:“便是想呢,奈何不成。”心道,就不信太師會不反擊。可太師會作何反擊?
一則,便是將計就計,一方面曲意與瑞儒交好,假意相助。瑞儒性子單純,多半是會真假不分。況且因着這些那些的事兒,瑞儒也與自個兒生分了些,多半自個兒說的話是聽不進去的。王太師自然能看到此處,離間他與自個兒也非不可能。另一方面仍舊與太子瑞暮勾結,圖謀不軌。
趙壑思及此不覺笑了,也算不得圖謀不軌,分明是要活下去罷了。成王敗寇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實在算不得稀罕。趙壑幽幽嘆口氣,分明是兄弟相殘、父子異心,這卻又看作是尋常事兒了,當真是怪事,怪事!
便又收斂心緒,靜心細想。二則,便是王太師與朝中他的親信呼應,阻撓成事,事事掣肘。皇上便也看出此點來,這些年明裡暗裡打壓貶黜的也不在少數。王太師必也看出這些來…但他隱忍不發,只因自個兒韜光養晦。趙壑深吸口氣,不覺苦笑。看似是自個兒與太師爭鋒相對,實則是太子儲君之爭。便與當年一般無二。爲着那個皇位,他相助於微生,便是眼睜睜看着另外兩位先帝骨血…罷了罷了,如今便是舊事重演麼?
趙壑苦笑嘆息,卻也無可奈何。分明不是皇家人,爲何要替皇家擔心?便當真是毫無私心麼?
趙壑舉頭望月,嬋娟不現,星光黯淡,偏北風過處,一片殘冬景緻。這就忍不住咳嗽起來,身上大傷小傷各處便又隱隱作痛,特別是右腿膝蓋患處,彷彿痛入骨子裡去一般。這就忍不住俯身緩緩摸着,嘴角苦笑抽搐。
諸位看官,這三郎心有千千結,只爲着那個他原也不想的位置,當真是叫人無法言說。眼見得朝堂上看似歌舞昇平,究竟又暗藏何樣殺機,咱們下回“圖窮匕見難言是非不撞南牆何談真假”再說!
其實就這麼回事兒,小老兒捻鬚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