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鳳姐院。
王熙鳳微微冷笑:“眼下府上今時不同往日,如果個個還支撐這麼大排場,這家業可就難當了。
平兒,琮兄弟和寶玉同歲,原就該和寶玉一個用度,如今他又是家主,他房裡的丫鬟小廝,我沒仔細去記,眼下是個什麼情形?”
上回在榮慶堂之時,王夫人向賈母討鴛鴦,想要來給寶玉做妾,這件讓王熙鳳心中警惕。
她知即便二房落到這種田地,自己姑母依舊不死心,心裡還是惦記榮國府的一畝三分地。
按照常理寶玉如今是偏門子,早該跟着父母搬去東路院,因爲老太太寵愛,至今棧居榮國府。
就因寶玉是個少年白身,不像賈政那樣的朝官,會有官面上的說法顧忌,賈琮懶得理會,家裡內外也就沒太多計較。
王熙鳳對這事本也不做理會,但王夫人這般賊心不死,她多少要在這事上發作,立一立大房治家的威風。
因還有賈母的原故,想就此將寶玉趕回東路院,只怕一時也是不能。
但拿着寶玉用度僭越的由頭,卻是可以大做文章,殺一殺自己姑母的氣焰,省的她老是起不該有的心思。
……
平兒聽王熙鳳突然提到賈琮,心中微微一愣,但她雖性子溫良,卻也是極聰慧之人,多少有些明白王熙鳳的用意。
笑道:“三爺都在東府起居,所以他房裡的事,我們這邊的人可能不清楚,但我時常過去走動,所以都是清楚的。
左右這些事都是明面上的,稍息打聽也都知道了。
三爺如今身邊服侍起居衣着飲食之人,有芷芍、五兒、晴雯、英蓮,還有去年剛來的齡官,也會照顧一些事務。
不過她們幾個不能都算三爺的丫鬟,像芷芍姑娘雖從小服侍三爺,但往年因爲出了生死事故,府上的人都以爲人沒了。
連她在鎮安府的奴籍都銷了,再加上芷芍姑娘得了宮裡青睞,名份上已不算賈家家奴。
當初還在西府的時候,老太太給芷芍定了二兩月例,同府上姑娘姨娘一個分例,算不得三爺的丫鬟,倒是算正經的屋裡人。
英蓮和齡官都是三爺從江南領回來的,也都不是賈家的奴才。
她們日常也有月例,不過都是從三爺自己月例中剝出來,並不佔東府公中銀子,她們兩個其實是三爺自己養着。
三爺身邊名正言順的丫鬟,只有五兒和晴雯兩個。
她們兩個搬到東府之後,因三爺是東府之主,按照賈家的規矩,她們兩個升成一等丫鬟,拿一兩的月例。
三爺另還要兩個小丫鬟,四兒和娟兒,也都是當年三爺在西府清芷齋的老人,也跟了三爺許多年了。”
平兒又對林之孝家的笑道:“我倒是說糊塗了,三爺如今還有一個大丫鬟,便是媽媽的女兒小紅。
小紅是榮禧堂二等丫鬟,拿一吊錢月例。
所以三爺身邊的丫鬟,不過是兩個一等,一個二等,二個三等,不過才區區五個罷了,比寶二爺少了許多。
另外三爺的小廝,只有一人,名叫江流,三爺所有外頭雜事,都是江流一人跑腿。
這和寶二爺身邊十名小廝聽用,實在是不能比的。
而且,三爺身邊的丫鬟,往後人數只會少,不會再多。
因爲,按三爺的意思,過了本年生日,五兒會入房頭,所以三爺的一等丫鬟,就只剩下晴雯。
按照五兒的性子,還有三爺的喜好,多半不會另添人口,還是五兒來照顧三爺起居飲食。”
……
王熙鳳對林之孝家的說道:“你聽聽,琮兄弟可是兩府家主,身上擔着兩個爵位,還是朝廷五品正官。
可是他身邊聽用的丫鬟和小廝,連寶玉的零頭都夠不上,這話頭要是傳出去,可就很難聽了,外頭必定要說賈家沒了規矩。
況且,府裡祖宗留下的規矩,只有長輩家主才能用一等丫鬟。
原先家裡只老太太、大老爺、大太太、二老爺、二太太身邊才用一等丫鬟。
連我都是不配的,我和少爺小姐一樣,都只能用二等丫鬟。
當年老太太這麼疼愛林妹妹,見她身邊沒有得力人服侍,撥給林妹妹的丫鬟紫鵑,也只是個二等丫鬟,就是這個道理。
琮兄弟因封爵敕府,成了東府的老爺,他的五兒和晴雯才能升一等丫鬟,這都是府上幾輩子的尊卑規矩。
老太太當初把一等丫鬟襲人給了寶玉,真真是對寶玉難得的寵愛。
即便如此,襲人的月例都是掛老太太房裡,就是因寶玉原不該用一等的,這也是爲了合乎家規。
前幾日太太還想和老太太討鴛鴦,想要放在寶玉房裡,鴛鴦即便在一等丫鬟之後,也是拔尖的,沒人敢和她比。
老太太雖聽了,但也沒應允,不然這事真成了,讓不知根底的外人聽去,多半要笑話賈家規矩亂……”
林之孝家的聽了王熙鳳這番話,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附和說道:“奶奶這些話都是在理的,家中有三爺這樣的主子,身在高位,可還是這樣簡樸持家,這纔是家業長久的氣象。
我們這些人都依着三爺的做派性子辦事,這東西兩府沒有不興旺的道理。”
王熙鳳說道:“這事我得找個空擋,和老太太說道說道,雖說老太太和太太疼愛寶玉,但有些事收斂些總是好的。
一則家中也省些用度,二則也省的落了話柄在外頭,你也幫我看看,府上哪些地方還缺人手,將來也好調劑。”
林之孝家的已是心領神會,說道:“奶奶放心,這事我一定放心上。”
……
伯爵府,賈琮院。
轉眼將至三月中旬,前後幾日之間,神京之地春雨綿綿。
院子裡草木潤澤,從院外延伸的蜿蜒小路,青石板上都泛着晶瑩水光。
泰藍色屋檐翹角,靜靜指向陰沉天宇,青黑色雕花筒瓦,不停濺落檐滴,叮咚悅耳的水聲,給春日午後平添別樣幽靜。
院子堂屋的條案上,黛玉和齡官並肩而坐,正在執筆寫字。
一人仙姿靈秀,鳳眸水潤,秀雅無方,一人豆蔻初開,俏巧明麗,舉止生韻。
且她們兩人眉眼氣度,竟有七八分相似,如同姊妹並蒂,恍然相映成趣,誰見到都會多看幾眼。
因賈琮再過幾日便要春闈下場,黛玉挑了幾支上好的紫毫湖筆,準備讓賈琮帶入場備用。
即便頂級的毛筆,初用也會有生澀之感,黛玉出身書香門第,沉浸文墨之事,自然深知這樣道理。
隨着賈琮下場時間將近,這兩日黛玉每天都會來走動,帶着齡官給新筆開墨。
這種上等紫毫湖筆,用女兒家秀柔的手力,開墨寫上二三百字,筆毫就達柔韌相濟的最佳狀態,
之後便可清洗裝箱,讓賈琮帶去下場作文,便是一等好物。
齡官寫字老老實實,用的是當初賈琮給英蓮的字帖。
黛玉寫字卻是信手而書,來回謄錄賈琮寫的幾首舊詞。
沒過去一會子,院子裡傳來輕盈腳步聲,探春撐着紙傘進來,身後還跟着丫鬟侍書,手上還提着一個木盒。
黛玉擡頭看了一眼,笑問道:“三妹妹這是帶了什麼好東西來?”
探春從侍書手中取過木盒,笑道:“我帶了塊上等端硯,是早幾年生辰,老爺讓人重金買的,我一直沒捨得用。
去年三哥哥從金陵回來,我估摸着他今年必下春闈,就取了這塊硯臺使用。
後來大老爺過世,原本以爲三哥哥下不得春闈,好在宮裡下了恩典,許了三哥哥下場應試。
這塊硯已在我案頭用了小半年,生澀已去,如今研磨運筆,正是最圓潤的時候。”
探春從木盒中取出塊精緻的端硯,硯臺體型不大,整體呈流暢的葫蘆形,打磨得光潤如玉,透着烏幽幽的光芒。
硯頭處有一塊淡黃色石眼,被俏色雕成一輪明月,月下還鐫刻精細的清泉桂樹圖案。
黛玉來回擺弄硯臺,笑道:“真是件好東西,形制也輕便,正適合三哥哥帶着下場。
且這圖形意頭也好,蟾宮折桂,又被你提前養了半年,三哥哥用了你的硯臺,必定是要金榜題名的,三妹妹真有心思。”
……
書房之後,英蓮正在整理架子上的書籍,將賈琮日常翻閱,不及放回的書籍歸位。
賈琮坐在書案前翻閱筆記,穿了件象牙色暗花貢緞長袍,頭上只紮了根逍遙頭巾,腳上穿雙嶄新的厚底黑麪步雲靴。
這雙新靴子是迎春剛做出來,特地給賈琮下場春闈時穿,因擔心新鞋子磨腳,還特地交代他早幾日就穿穿。
因春闈下場臨近,這些天賈琮不再像往常那日,每日頻繁習作八股和策論。
而是轉而揣摩這半年的習作和筆記,將半年苦讀的成效,進一步夯實鞏固。
眼下減少文章習作,也是緩和長期時文寫作,積累下的爛熟和疲憊感。
讓自己下場春闈之時,能保持充沛的新鮮感和衝勁,這也是得自後世應考的經驗。
不過他這段時間去洛蒼山的次數,比以往更密集些,自習兩日,便去柳宅請益,將心中疑難求解。
他放下手中時文筆記,問道:“英蓮,我從金陵帶回來的那些書,你歸置到哪裡了?”
忙碌中的英蓮回道:“都放在架上三層左邊,這些書三爺年後翻過一次,如今還要再看嗎?”
賈琮笑道:“這些書都是我下金陵前,老師特地列了書目,讓我仔細研讀的,用來做策論根基的。
老師是舉業宗師,他推薦的書目,必定大有道理,下場之前,我再拿來翻翻,總是沒錯的。”
他到了書架前,在第三格左側,抽了五六本書回到書案前,隨意拿了其中一本翻閱。
等到看得有些疲乏,正要起身活絡手足,聽到書房門口腳步響動,探春正笑着進來。
賈琮臉上生出笑容,放下手中的書冊,探春把手中的硯臺交給賈琮,又說了來由用處。
她見賈琮書案上擺滿筆墨札記,剛放下書冊上寫着劉吉川文錄,必定也是科舉一類書籍。
……
探春笑道:“三哥哥真是閉門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賈琮微微一愣,見探春笑嫣嬌豔,似乎又話中有話,笑道:“東府有二姐姐管着,西府有二嫂看着,還用我管什麼閒事。
妹妹可是聽到了什麼故事?”
探春神情有些躊躇,賈琮微微笑道:“三妹妹是怎麼了,兩兄妹還有什麼話不好說的。”
探春說道:“因前段時間的事兒,如今林姐姐去西府,只去榮慶堂和老太太請安,其餘地方都不走動,都是來去匆匆
二姐姐這幾日身子不爽利,也沒去西府走動,因此這幾日的事情,她們多半都不太清楚。
我但凡去和老太太請安,還會去寶玉那裡走動,所以才聽說了一些事情。
昨日寶玉的兩個小廝,鋤藥和挑雲在外院賭錢抄家,最後還動手打架。
事情傳到鳳姐姐耳裡,當即讓林之孝將兩人按了,各打了十五板子,之後又捆了關進柴房。
鋤藥的老孃託人給寶玉帶話,他也是抓耳撓腮不知該怎麼辦,這事多半鬧到老太太哪裡,這倒也罷了,太太知道只怕事情更多……”
賈琮聽了這事,心裡微微奇怪,說道:“我在西府住的時候,就知道寶玉自小得老太太寵愛,身邊配了許多丫鬟小廝。
他的房裡是出名的人多事少,當年五兒年幼多病,幹不得重活,柳嫂就聽說這個好處,還想着讓五兒到寶玉房裡應差,可見一斑。
妹妹常在內宅深院,不知道許多人性緣故,人一旦太過清閒散漫,必定要惹出些事情來。
更不用說寶玉那些麼小廝,都是些年輕血氣的,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紀。
寶玉除了上族學,又能出幾次門,他那些小廝平時太過清閒,又佔着寶玉的名頭,旁人不敢隨便指派,不鬧出事故倒還奇怪了。
不過這樣的事情,只怕以前也沒少過,從沒聽說過二嫂發這麼大脾氣。”
探春神情也有些尷尬,苦笑說道:“我就說三哥哥閉門讀書,都不管窗外之事,自然不知最近西府傳出一些閒話。”
賈琮神情好奇,說道:“二嫂是個殺伐果斷之人,府上家奴一向敬服,還有人沒來由嚼舌頭?”
探春嘆道:“鳳姐姐確是個厲害的,且這些閒話並不關她的事,所以纔會流傳。
這些天西府有婆子老奴私下閒扯,說老爺太太都搬去了東路院,連大嫂子和蘭兒也跟了過去。
寶二哥即便出於孝道禮數,也該早早搬過去便是,如今繼續住在榮國府,也是因着老太太的體恤憐惜。
但寶二哥房裡如今還配十幾個丫鬟,外頭還配了十個小廝,排場竟比老太太還大。
又說三哥哥又爵位和官身,如今還是家主,這等尊貴身份,身邊得用的丫鬟小廝,不過一掌之數,連寶二哥的零頭都不夠。
相比之下,寶二哥的排場有些過於僭越……
這話頭最初不知哪個提起,眼下在西府各房流竄,如今也查不到來路。
加之二哥哥房裡人多事少,丫頭小廝與人歪話碎語,常和他人有些糾葛磨蹭,所以話頭一起,更加議論紛紛。”
……
探春說到這裡,其實心中有些嘆息,寶玉棧居西府,雖然和家門禮數不合,但也算不上罪愆之事,左右就是老太太寵溺罷了。
三哥哥是個做大事之人,況且他安居東府,並不是常去西府,自然懶得理會這些芝麻小事。
但是他不理會此事,不代表其中的家門禮數,就可以讓旁人視而不見,歸根結底,如今西府可是三哥哥的家業。
老太太是老祖宗,身上有祖母的位份,她不提這些話茬,旁人不好多說什麼。
但是太太如今是東路院主母,又是寶玉的親孃,以太太的思慮城府,怎麼會不知道這些禮數,又怎麼可以不去在意?
如果太太足夠警醒利落,早早消減寶玉身邊的丫鬟小廝,讓西府少有一些耗費之處。
即便寶玉違禮住在西府,三哥哥不去理會,旁人一時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如今事情鬧出,可就不好收拾了。
三哥哥託了鳳姐姐看管西府,而鳳姐姐一貫又是個有手段的……
探春聲音有些低落,說道:“其實我早就已經猜到,這樣的事遲早要生出來的。
我聽說前幾日鳳姐姐去和老太太商議,三哥哥的房頭之事。
剛巧太太也來榮慶堂,還向老太太討鴛鴦,讓鴛鴦入寶二哥房頭。
聽說鴛鴦知道此事,便露出話鋒,她絕對不依這事,要一輩子伺候老太太到老。
鴛鴦姐姐在西府奴才中人緣極好,或許有人爲她抱不平,因此挑寶二哥的不是,也未可知的……”
賈琮聽了這事,神情微微一怔。
探春看着他,似笑非笑說道:“三哥哥,鴛鴦姐姐可給你做過鞋穿,你聽了這事情,就不去管一管?”
賈琮一笑:“鴛鴦姐姐心裡主意定得很,況且還有老太太在,這事就成不了,那裡用我出頭囉嗦。”
探春眼神微微迷惑,她雖然聰慧精明,但有些事她並不知道,自然聽不懂賈琮的話音。
賈琮說道:“寶玉日常很少出門,他都居於內院,又能有多少事,身邊配這麼多丫鬟和小廝,的確有些糜耗過度。
自從我承襲榮國爵,西府少了大筆爵產,公中也少了大額進項,二嫂管着西府家業,她考慮盈餘穩妥,日子長遠。
即便是因勢利導,藉此裁撤冗餘,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賈琮看着探春,微笑說道:“我知三妹妹因和寶玉手足之情,對他多有擔憂,卻又無能爲力,這片心意我都清楚。
即便二嫂做了你我猜測之事,一則有家業整肅道理,二則對寶玉並不是沒有益處。
妹妹也不要因此煩悶,只管讓二嫂去操持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