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川!好久不見!”
進入東朝房後,賈琮先與堂門口處一個相貌奇偉的年輕人狠狠擁抱了一番。
這是他少年之交,陳然,陳子川。
因好“奇淫巧技”,不爲原山東巡撫的父親所喜,他的境地與賈琮相仿,雖要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
其母雖雖爲嫡,又有祖母護着,但其母早喪,祖母臥病在牀。
父續絃後,又有所出,其父偏愛幼子,對他這個相貌奇偉的叛逆之子,當仇人一般相待。
賈琮同情其境遇,再加上他於工藝一道有驚人之天賦,故而賈琮推薦他與海西福朗思牙來的那個落魄貴族高立良·德·法森一道前往了濠鏡,也就是後世的澳門,學習葡里亞、海西福朗思牙等國的工匠技巧。
這一去,便是兩年。
上回賈琮匆匆趕往濠鏡取火器,處境也十分危險,所以兩個舊友並沒有深談。
等賈琮在江南一站穩腳跟,就派人帶了封長信前去濠鏡尋他。
直到現在,才終於來到揚州。
好在,陳然給他帶來了好消息。
形象酷似後世馬淘寶的陳子川笑起來極有喜感,他拉着賈琮上下打量了番後,極高興道:“好傢伙,了不得了!你那會兒剛到濠鏡時,又黑又瘦,皮包骨頭,眼睛裡都是紅血絲啊!我看着心裡都不落忍……才半年不到的功夫,好傢伙,如今在南邊六省提起你賈清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說書先生都把你的事編成了故事各處講呢!只是你原是讀書種子,直隸戊戌科唯一的一個舉子啊!那樣的清貴,又書詞雙絕。唉,有時候想想都覺得不落忍……”
賈琮聽他叨叨叨了好一會兒後,拍了拍有些動情紅了眼圈兒的好友,笑道:“這些話等咱們三十晚上守歲的時候再說,先介紹介紹你邀請來的朋友吧。”
陳然聞言忙收拾了下神色,到底是官宦世家出身的子弟,接人待物方面頗爲周到,先與賈琮介紹道:“老高,高立良,清臣你肯定不陌生。”
賈琮看了看這個高大的海西福朗思牙落魄男爵,看他一身打扮,有些好奇道:“法森先生,你出了什麼事?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當初他雖然落魄,可自與賈琮合夥,搬倒了王熙鳳,並討回了祖傳屏風後,不提賈琮給了他一筆銀子,宮裡天子因爲震怒賈家給天朝上邦抹黑,也從內庫中調撥了些珍品,賞賜給了高立良。
光這些賞賜出手以後,也足夠這位海西福朗思牙的大鼻子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了。
若是肯回國,這些來自東方的奇珍異寶,說不定還能讓他成爲一個尊貴的伯爵。
可眼前他的模樣……和乞丐差不了多少。
高立良聽聞賈琮之言,眼淚都快下來了,怪異的腔調道:“哦,賈,我親愛的朋友。我太不幸了,我真的太不幸了……哦,賈,親愛的朋友,你一定要幫幫我……”
說着,他上前要擁抱賈琮。
展鵬上前一步,支手撐住了靠近的高立良,警告道:“有話好好說,規矩點,這是我們大乾榮國公府的伯爵大人!”
一直坐在裡面楠木交椅上的一個金色波浪髮型衣着華美的年輕男子身邊,一個二鬼子正嘰嘰咕咕的與他說着什麼。
在聽到展鵬之話後,那個年輕的男子眉尖挑了挑,棕色的眼睛審視的看向賈琮,眼中閃過一抹嫉色。
即使以他西方人的目光來看,賈琮的相貌也是出類拔萃的。
再加上賈琮身上華麗鮮豔又不失霸氣的飛魚服,讓這個年輕男子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出身於歐羅巴大陸最負盛名的卡佩家族,雖然在出過數十位歐羅巴各國國王的卡佩家族中,他只是一個子爵。
但在前往東方的航海者中,他始終是最高貴的存在。
他沿途也見識過許多國家身份地位尊貴之人,但在他看來,那些人都是愚昧落後的。
就比如那個叫陳子川的大乾人,雖然聽說他父親是個地位很高的高官,可在陳子川身上,他看不到一丁點的貴氣。
也就不值得他看在眼裡。
可是現在這個年輕人,卻出現的讓他這個卡佩家族的嫡脈子弟,都感到嫉妒和不舒服。
對方出身於神秘富有的東方大國的公爵府,還是第一繼承人。
他又如此的年輕、英俊……聽說還是這座帝國的皇帝陛下最親近信任的大臣,極有權勢。
他身上穿的衣服,也顯示他相當的富有……
那個海西福朗思牙的男爵,在這人面前,比乞丐還不如。
亨利·卡佩的臉色陰沉難看了下來,要知道卡佩家族也出過海西福朗思牙的國王。
賈琮明面上和痛哭流涕一臉倒黴相的高立良敘舊,安慰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千金散盡還復來嘛。出海遇到海難翻了船是常有的事,不是上帝不保佑你,只是在考驗你,不然怎會留一根木板讓你在海里飄蕩了三天三夜後被人救回?全身家當攢下的商貨沒了就沒了,人在就有未來云云……
可暗地裡,他從進門那一刻起就在打量着今日的正主兒。
這會兒見他一臉的陰沉陰鶩之色,賈琮心中不解,莫非此人怪罪受到了怠慢不成?
賈琮給展鵬使了個眼色,讓他強行結束了高立良喋喋不休的寒酸,請他落座後,陳然引着他走向了依舊高傲坐在那的西洋年輕人跟前。
陳然眉飛色舞道:“清臣,你寫信給我,讓我請個說話夠分量的西洋番人,我託了好些關係,才請來了這個極有來頭的葡裡牙貴族子爵,亨利·卡佩。”
工科男察言觀色的本領通常都不高,陳然還看不出這位亨利·卡佩的不悅。
賈琮也之裝作不知道,他對這位老外的翻譯道:“請告訴子爵閣下,我期待他的友誼,願意與卡佩家族成爲合作伙伴,我代表着整個大乾帝國,願意與葡里亞展開貿易交流。”
這番話本絕不會從一名大乾官員口中說出,那翻譯一怔之後,在賈琮的眼神示意下,纔開始結結巴巴的翻譯。
等翻譯罷,就見那名年輕的亨利·卡佩依舊沒站起身,挑了挑眉尖,通過翻譯,問道:“閣下能代表你們帝國?呵呵,我並不這樣看……不過無所謂了,只要閣下出的起金銀,那麼你所需要的火槍和子藥,將會源源不斷的運來。只不過,由於海上風暴太多,所以需要加價三成。至於卡佩家族的友誼,我認爲你還沒資格獲得。”
賈琮並不介意被小瞧,他不動聲色的笑了笑,道:“火器只是小生意。”
亨利·卡佩極不喜歡賈琮這種主導談話的神態,他哼了聲,傲慢道:“一個連火器都需要從國外進口的愚昧國家,他的國民最好不要太倨傲,也不要太狂妄。你們只配做這種小生意!”
賈琮忽然明白,前世爲何原本雄霸大海的葡萄牙王國在十六世紀開始迅速衰弱。
先後被鄰居西班牙還有荷蘭、英法等國花樣**。
只憑他這種千里迢迢遠道而來卻不“唯利是圖”的智慧,葡萄牙想不衰落都難。
賈琮目光憐憫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若只羞辱我個人,我忍辱負重先多賺些火器強大自身這次也就算了。可惜啊,你好死不死當着我的面羞辱我的國家……誰還能救你?展鵬!”
早就勃然大怒的展鵬沉聲應道:“卑職在!”
賈琮嘆息一聲,道:“遠來的貴客,在與我簽訂了諸多協議後,在愉快回程的途中,不幸在歸程中失足跌落長江,因救治不及,英年早逝了……帶下去,按照我說的,和魏晨合計合計怎麼做吧,記得讓他簽字按手印。”
展鵬獰笑一聲,道:“遵命!”
說罷,朝亨利·卡佩大步走去。
這種人,對他忍辱負重也是留着禍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亨利·卡佩已經在顫抖着的二鬼子的翻譯下,知道了賈琮的意思,面上的倨傲登時不見了,但還強撐着語速極快的“嘰裡咕嚕”憤怒的說着什麼,卻被展鵬一巴掌蓋在臉上,然後直接叩着腦袋,往外拖去。
那二鬼子翻譯唬的面無人色,跪倒在地看着賈琮,話都說不出來。
賈琮微笑道:“你只管翻譯便是。”
二鬼子結巴到:“大……大人,卡佩大人說,他說他是卡佩家族的人,大人若……大人若傷害他,一定會得到最慘烈的報復。而且……而且大人傷害了他,整個東方,都……都不會再有歐羅巴人,和……和大人交易。”
賈琮聞言,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
二鬼子回道:“小的叫田慶,是……是濠鏡人,祖籍……祖籍粵州。”
賈琮點點頭,道:“父母高堂可還健在?”
二鬼子聞言面色煞白,哆嗦着說不出話來,一旁陳然竟認識他,道:“清臣,他老子娘都在濠鏡,他老婆孩子也在。”
賈琮笑了笑,道:“好,既然都在,那也到年節了,我會派人請你家人去粵州祭祭祖,燒燒香。你呢,也不必感謝我,以後就爲我錦衣衛做事就好。好好做事,我包你封妻廕子,做人上人,再不必給洋人當狗。若不好好做事……”
二鬼子本就是機靈之人,哪裡還聽不明白賈琮之意,他跪倒在地砰砰磕頭道:“大人放心,大人放心,小的知道該怎麼說,小的知道該怎麼說。大人怎麼吩咐,小的就怎麼說,絕不敢露餡!”
賈琮頓下去,偏着頭看着地上的二鬼子田慶,道:“沒那麼簡單的事,等你回去後,說不得會被人抓去好一頓拷打。你能扛過這一關,再取得他們的信任,往後自然前程似錦。若是扛不過……你放心,你爹孃老子錦衣衛也會替你養着。但你要出賣我們,後果你自己知道。”
田慶面色慘白,滿臉哭喪道:“大人放心,小的都省得,小的都省得。小的熟悉葡里亞那些人,這次卡佩子爵是一個人偷偷和我們溜出來的,身邊連個隨從都沒帶。他這洋鬼子最是好色,偏他身邊的人都是他的未婚妻羅莎·卡佩小姐的人。他要是帶上他們,就不能隨便找女人了。所以,回去後小的必然會好好勾圓,就算勾圓不過去,也絕不會出賣大人,只求大人照看小人爹孃老子和妻兒。”
賈琮微微頷首,道:“若是這樣,那你過關的機會就大多了……不過他的未婚妻怎麼也姓卡佩?是族親?”
族親本就夠恐怖了,中國早在唐時就有同姓不婚的規矩。
然而二鬼子卻道:“不是,大人,那羅莎·卡佩是亨利·卡佩的親姐姐,這些番鬼子爲了家族複雜的繼承權,經常親姐弟、姑侄進行通婚聯姻。不過如今亨利·卡佩死了,就剩他姐姐一個人,就不用這樣聯姻了。所以小的以爲,他姐姐未必會傷心深究。”
這話差點沒把陳然噁心吐了,面目駭然的看着二鬼子,然後從高立良身邊一蹦離開老遠,彷彿洋人都是一坨屎。
賈琮卻有些瞭然,西方國家哪怕到了後世,也常有家族爲了保證家族的股權不擴散,進行近親結婚,譬如杜邦家族。
他想了想,道:“如此這般更好,那具體怎樣行事說話,回頭再議議。試百戶大人可以先下去休息了……”
田慶先是一應,隨即一怔,戴着眼鏡的眼睛茫然的看着賈琮:“試百戶大人?”
賈琮笑了笑,道:“等解決完這件事,與卡佩家族形成真正的貿易伙伴後,你就是錦衣衛駐在濠鏡的百戶大人。這是一個世職,可傳諸子孫。”
田慶聞言,眼珠子差點沒瞪出來,忙又砰砰砰的磕頭,哆哆嗦嗦的連表了一大禿嚕忠心。
賈琮讓人領他下去休息了。
等田慶下去後,賈琮卻又轉頭問高立良,道:“高,難道你們海西福朗思牙不想與我大乾通商麼?”
高立良摸了摸他的大鼻頭,聳聳肩道:“伯爵大人,雖然我很想和你們通商,但是海西福朗思牙的商船還沒開過來……”
賈琮聞言,登時有些失望,不過卻見高立良又狡猾一笑,似乎他一直都在等這一刻,他道:“親愛的伯爵大人,雖然該死的海西福朗思牙沒有商船在這邊,但英吉利海峽那邊的盎格蘭人,卻在東方的天竺做着生意。我和其中一個領事關係不錯,閣下若願意,我可以幫你出力,去那邊聯繫一番。”
賈琮聞言,看着這個大鼻子邋遢洋人,微微一笑,道:“很好。”
若果真能借盎格蘭的一股東風,賈琮豈有不願之理?
這一刻,他看這個大鼻子,終於不再那麼一臉倒黴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