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趕到的時候,羅奕場子也砸得差不多了。
他喝了點酒,不過也是,這種地方的人,安安穩穩的也好,翻天倒海的也好,腸子裡都要過點酒。
那天被曾楚倩揪着頭髮暴揍的女孩如今跪在羅奕的腳邊,抱着頭痛哭不已。聽圍觀羣衆說,羅奕剛鬧事的時候,拾歡的人也是不會袖手旁觀,找了保安和經理來解決的。後來聽說是曾楚倩的事兒,羅奕也說今天破壞了什麼東西三倍價格還回去,只要店裡交出那天招惹了曾楚倩的兩個女人就行。
拾歡這種地方,連曾經的紅牌小尹也是一眨眼說死就死了,如今再交出去兩個女人算什麼?
那邊一合計,如今這兩個女的就跪在了這。
我擠進人羣中看個真切的時候,羅奕正拿着旁邊的一個啤酒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擲,然後指着滿地碎片道:“拿這個,把自己臉劃了,這事就算了,不然老子搞死你們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身體微微搖晃着,我看得出,他喝得不只一點酒。
李思怡此時在人羣中精準地聚焦於我,匆匆擠到我身邊:“臥槽,二萌子還是你會挑時間,你他媽來的正是最精彩的時候啊!這羅總真剛,一擲千金爲紅顏!”
“到底怎麼回事,怎麼就鬧成這樣了?”我看着面前的鬧劇,問道。
李思怡笑嘻嘻,完全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爲曾楚倩報仇,一刀還一刀唄。”李思怡衝地上恨不得磕頭求饒的兩個女孩努了努嘴,將來龍去脈又簡單地說了一遍。
我剛要上前,她一把攔住我:“你幹嘛去啊?”
“你攔我幹嘛?要攔去攔他啊!”我指了指羅奕,“還樂,嫌事不夠大啊?羅奕喝了酒,現在做事不動腦子的,他一個生意人,在這鬧這出不給人看熱鬧麼?馬上鬧出什麼人命的,看怎麼收場!”
說着我甩開李思怡扯住我的手,跑進熱鬧聚集的中心,試圖將羅奕往後拉:“羅奕,你聽我一句,算了,別鬧了。”
他和我方纔如出一轍地甩開了抓着自己的手,道:“你別管!我今天必須看到這兩個賤貨的下場!”
“有什麼用啊?楚倩已經出事了,你別說她倆了,你就算把在場所有人臉上劃一刀,又能改變什麼?”我卻沒有放棄,“你有這個時間,不如去看看曾楚倩,你別等她真走了,再也找不回來了,你再去追悔莫及!”
羅奕聽到她要走這個字的時候驀地睜了下眼,搖晃了兩下身子,並沒有說話。
“聽我的,走吧。”我用幾乎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完全忘記了我和他之間也有尚未了結的恩恩怨怨。
羅奕的沉默沒有維持太久,就在我以爲自己勸動了他的時候,他突然抓起一旁吧檯上空酒瓶子,瘋了一樣地砸在面前兩個女孩的身上。我還來不及攔的時候,這一晚我最害怕的事情出現了……
他手中的瓶子在女孩頭部碎開,其中一塊碎片飛崩至女孩頸脖處,劃開一道血口。那女孩捂着血口,面露痛苦之色地緩緩倒下。我認得出,這就是那天打電話給於俊男的女孩。
接着,周圍的人羣做鳥獸散,一個個叫嚷着“出人命了”“殺人了”云云。
我的手仍然攔在羅奕身上,目光卻定格於那個女孩倒在地上的身體。
之後的一切我記不清了,我聽到了警笛,聽到了救護車,然後我被帶走,作爲證人去闡述這一晚發生了什麼。
這一晚發生了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其實在我們並不漫長的一生中,我們都扮演着兩個角色,一個是演員,一個人看客。我們要飾演自己的角色,殘喘自己的生活,我們也要去看別人,時而在別人的生命中客串出場,時而在臺下爲別人的生老病死唏噓不已。
我看着羅奕和曾楚倩的故事,我一直在唉聲嘆氣,卻從未爲他們鼓掌。曾楚倩是愛羅奕的,這毋庸置疑,而羅奕呢?我一直到這個時候,都不確定。雖然爲了曾楚倩,羅奕在拾歡惹出了命案,但是如果愛她,他爲什麼不去找她?爲什麼不告訴她,即便你醜陋無比,我也不會拋棄你呢?
我現在想想,大概我也不懂愛情是什麼。我們始終在摸索,狀似一直前進,實則依舊無知。
後來是沈曜靈來警局接走了我,他知道我被掛心這件事,特意去打聽了一通,說被酒瓶劃破脖子的女孩已經被送進醫院了,應該沒大事,不會有生命危險。羅奕有錢有勢得,估計把這事擺平。他正打算開車帶我回去的時候,我說等等,等李思怡出來了在一起走。
沒一會李思怡也錄完口供走出警局的門,她掃視了一圈四周,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喊住她:“李思怡,這邊,一起啊。”
李思怡步履匆匆地走來,只看了眼沈曜靈,復又低下頭去:“算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不早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幹嘛呀?跟我一塊啊,這麼晚我能讓你一個人走麼?”
李思怡想了想,繼續打量了幾眼坐在駕駛座頭也不擡的沈曜靈,還是拉開了後車廂的門。
夜挺深了,我指揮着沈曜靈向李思怡家進發,他則一言不發地操縱着方向盤。行進到路過她琴行的那條路時,李思怡開口道:“小沈總,不好意思啊,問您件事。您還記得小尹麼?”
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不解她的意思。
沈曜靈無動於衷地開着車:“記不清了,誰啊?”
“以前拾歡的紅牌,就是後來餘思思那樣的角色。”
“拾歡這種地方,流水的紅牌,誰知道是哪一個。”他吊兒郎當地應付着,似是完全不在乎李思怡的動機。
李思怡低下頭,沉沉道:“小沈總真是貴人多忘事。”
沈曜靈冷哼一聲,沒有答話。
到了李思怡家樓下,我獨自送她上樓的時候不禁嗔道:“你爲什麼好好提小尹啊?”
“我是來了警局才知道,思思也出事了。”李思怡眉頭深鎖,看上去格外陰鬱,“我本來真把這事當熱鬧看得,我怎麼都沒想到,曾楚倩的事,羅奕的事,竟然都是因爲思思而起。”
我惑然道:“你認識餘思思?”
“很奇怪麼?”李思怡看着我慘慘地笑,“這種地方的女人不都差不多麼,我認識小尹,認識曾楚倩,多認識一個餘思思怎麼了?你不知道吧,餘思思是我學生,她跟着我學鋼琴的。”
我更是不解了:“鋼琴?”
李思怡點點頭。
過去的餘思思在我這裡,只是一個略有耳聞的小姐,因爲閱歷尚淺被人坑害,最後下落不明,以至於需要曾經罩着她的曾楚倩出頭。但是在李思怡口中,她變得鮮活,變得有血有肉起來。
餘思思是個大學生,因爲家裡的問題沒辦法出賣身體賺錢,她大學兼職模特的時候認識的李思怡,主動找李思怡教她鋼琴。李思怡這個人心腸還是熱乎的,一來二去就答應了。
“剛知道她進了場子,我恨不得拿鋼琴砸死她。”李思怡咬牙切齒地說,“她那麼漂亮,那麼清純,爲什麼非要走這條路呢?我那個時候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就想清楚了,這個事情上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我不能代替餘思思生活,我就只能支持她的生活。”
後來讀過書,年輕貌美還會鋼琴的餘思思果不其然在拾歡大受吹捧,她和李思怡依舊有聯繫,更多的卻是在拾歡的點頭和朋友圈裡的點贊。
李思怡說起來不無可惜:“後來她也不找我教鋼琴了。其實思思挺聰明的,她說她小時候學過半年,特別喜歡。她手特別好看,不彈鋼琴可惜了。”
可惜的又何止是不彈鋼琴呢?
李思怡說以前小尹總和她過不去,但餘思思有曾楚倩罩着,小尹也不敢怎麼樣。沒想到這才幾個月啊,曾經風光無比的小尹撒手人寰,後來居上的餘思思卻音訊不明。
李思怡站在自家門口,掏出鑰匙,抖着手插進去,突然肩膀聳動起來,手下也遲遲沒有轉動鑰匙。等我藉着微弱的燈光看向她的時候,發現的卻是滿面橫淚。
“人活着怎麼那麼難呢?”她說,“二萌子,你看這個世界上多少人在頑強地想要生存下去,爲什麼就這麼難,這麼不容易呢?”
我也不知道,我沒法回答她的問題。
明明今晚,不到兩個小時前,我在拾歡看見的李思怡還是一副有說有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嘴臉,這才一秒,好看的熱鬧就和她扯上了瓜葛,給她徒增淚流滿面。
我下樓的時候,沈曜靈悠然地靠在駕駛座上,淡淡問:“怎麼那麼慢?”
“多聊了幾句。”
他輕輕哼上一聲,道:“這些場子裡的女人,到底親近不了。”
“你說李思怡?”我揚了揚眉,“她是個好姑娘,你別亂想她。”
沈曜靈不屑地點點頭,懶得反駁我一般保持了沉默。
回去的後半段路,在夜色中茫茫而漫長,我時而看看窗外,時而看看身邊的人,有那麼幾個剎那我也覺得,僅僅是走下去,就已經足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