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符道:“當真是芍藥?”
謝淑媛賠笑, “都是這養花的匠人該死,擾了皇上雅興。此番不作數就是,還要請淑妃姐姐另挑一朵。”
劉義符卻哪裡聽得進, 只惶然盯着我, 眼眸中隱有懼色, “天意……莫非當真是天意……”他喃喃, “早前鐵闌卜得一卦, 說今年要有災星混入建康宮中……”
“皇上,”劉義隆提醒,“淑妃曾救本王一命, 還請皇上三思慎言。”
司馬茂英亦道:“不過是閒來所佔的一個卦象,當不得真。”
“當不得真?皇后此言可是藐視道教?這般大逆不道的話, 你也敢講!”
我見劉義符模樣, 全然是動了真怒。
嗬, 災星麼?
劉義符啊劉義符,昔年你聽我一曲便引爲知己, 急急上門求娶;昨日還軟語把我喚作你的妻,一番不能自持;此時此刻,不過得了一個凶兆,你便要認我作災難了麼?
都道世間最薄是帝王榮寵,這一反一復, 怎不叫人心寒。
我道:“既是鐵闌道長預言, 那不妨請他過來親自給妾卜一卦, 也好寬了皇上的心。”
卻不曾料到來者乃是一名故人。
慈眉善目, 道骨仙風, 我萬萬忘不了面前道人的臉孔。
然這白鬚寬袍之下,卻是滿滿的信口雌黃, 昭昭的狼子野心!
當真是冤家路窄。
兩年前,正是他橫眉冷對一個不過十五歲的女孩子,將她指爲孽障臨世,狠下殺手。
徐司空府,梨花樹下,那一支孔雀翎的羽箭何其迅疾!鮮血噴薄,從此世上少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徐三,多出一個無根無果的徐紅枝。
鐵闌?鐵闌!
我勢必要記住你的名號。
我倒要看一看,今日你是否又要害我陷入個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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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闌微覷雙眼看我,面色祥和,然而終掩不住眼底訝異和激憤。他撫了撫頷下白鬚,“老道觀淑妃娘娘面相,確實……”
“確實怎樣?”
“系浮沉不定之相,變故常多,風波不息。”
劉義符聽得色變,又道:“命格如何?”
“主劫煞與孤辰寡宿,刑夫克子。”
劉義隆輕咳一聲,“還要請道長好好算準了,刑夫克子說來容易,然用在淑妃身上,刑的可是天子,克的可是皇脈。”此句聽着平常,卻無異警告。
鐵闌一怔,“娘娘身份尊貴命數乖奇,老道不好妄自斷言,只怕還要再卜一卦。”那番矛盾神色,真是叫我也替他爲難。
——
我倒差點忘了,鐵闌既做過爹爹家臣,自是爹爹一派。如今劉義隆娶了我的長姐,便是與爹爹結了盟,即成了他的新主子。
鐵闌老道,你今日倒要怎麼辦?
他細觀卦象,神色肅穆。思忖良久後,緩緩道:“淑妃確是孤寡之命。”
劉義符急問:“可是災星?”
衆人屏氣凝神,亭中一時悄寂無聲。
鐵闌沉顏而立,欲說還休。
劉義隆面色冷峻,嘴角緊繃。
“撲通——”
但聽鐵闌膝下悶響。
他一番糾結之後,竟朝我跪下,高聲禱道:
“不是災星,而是福將!淑妃的孤寡之命,乃是貴極所至。據方纔卦象所言,淑妃乃神女轉世,凡人不可褻瀆。若托賴淑妃洪澤,今年災劫亦可得解。老道今日得見神女天顏,實乃萬幸!”
我心中冷笑:虧他開得了口,虧他跪得下來!
不是連當朝天子都要俱他幾分麼?
不過兩年,孽障竟成了福將。想來清修問道之術亦能成爲殺人利器,爲了弄權,道人亦可這般的兩面三刀。
只當權者癡迷其中,倒叫我又逃過一劫。
幸哉?命哉?
劉義符果真一副深信不疑模樣,喜道:“極好!極好!朕方纔還道淑妃怎會是災星,登基大典時那鳳凰來朝還能作假?道長說得極是,朕定將淑妃好好供養起來,以保我劉宋福澤永年!”
話畢他跳過來,毛手毛腳要摟我。倏地卻似念及什麼,又退開幾步,連道:“不可褻瀆,不可褻瀆……”神色間竟添得幾分恭敬,真是癡魔了。
我把四圍各人環顧一番,淺笑宴宴。
這一場戲真正是好。
於皇后與徐淑媛,我等同入了冷宮;於劉義隆,劉義符再不敢與我圓房;於我自己,那也是求之不得。
天命?人爲?幕後主誰?
誰管得!
最重要不過是皆大歡喜。
我道:“妾近日偶感風寒,實在吹不得風,這便先行告退,皇上允否?”
與衆人拜別了,我轉身步出涼亭。
春光正好,徑上卻已有不少花瓣零落。
我踏着滿地芬芳,步步痛心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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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十七載,明明我未去爭過什麼,卻樹敵頗多。
爹爹欲殺我,鐵闌欲殺我,拓跋嗣欲殺我,西平欲殺我,一着不慎,皇后與謝淑媛亦要殺了我……我不過區區一條賤命,怎麼分得過來?
我記得有人問昔日的徐三,這世間你最看重誰?
那時我答,第一孃親,第二啼玉。
可啼玉長大了,有她自己的將來。而孃親更是去世了,我再也見不到她。
煢煢獨立,形影相弔。我不過想求一人相知,難得世間亦生了個劉義真——然阻撓重重,這番念想終究淪爲奢想。
孃親呀孃親,我卻有些羨慕你了。
你雖是紅顏薄命,蹉跎半生。可你也曾經開過花,你也曾經結過果。
我的花兒可曾開過一朵,我的果子可曾結過一個?
我的生命似一處背陰的溼地,寫滿陰沉,不見陽光。
陰沉,陰沉。
這荒蕪的聞繡宮,大且空,可不是太過陰沉?
我問息愛:“可有什麼植物是有花有果,不嬌貴,長成了又絢爛熱鬧的?”
息愛偏頭想一想,只道“有的。”
第二日是個豔陽天,息愛差人將聞繡宮中植滿清一色的綠苗,均是矮矮的一撮,葉脈賁張,平凡又可愛。
“是油菜,”她告訴我,“奴婢種了一大片,時令上雖晚了一些,但三個月後,也定然開得熙熙攘攘,滿目金黃。”
不過聽她幾句描述,我便好似看到了六月的美好景象。
心上一喜,我指着那片綠苗中空出的一塊問她,“那邊留着是做什麼?”
“娘娘說過院中還差棵梨樹,”
“不過隨口說說罷了。”
“有人卻不這樣想,”息愛垂眸嘆道,“娘娘千萬莫怨王爺,奴婢從未見過他對一個人這般上心。”
我只是搖頭。他已娶了長姐,我亦嫁了劉義符,說這些話,還有什麼意思。
然梨樹終究是運來了。
我望着虯龍錯節的梨枝,惴惴不語。
運來的是司空府小西廂的那一株,昔年被我奪去了心的那一株,不開花不結果的那一株。
劉義隆,你可是要時刻提醒我不忘過去?
可過去的終歸過去了。
我再不是當日的徐三,更不是你的離離。
何況,你也不是昔日的劉義隆了,我不再是你的最愛。
你欲君臨天下,我只想安穩一生。
如此殊途,終究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