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已經嚴重到不單純是指責索額圖任意妄爲,爭權奪利了,更是指他有挾太子謀反之罪。
索額圖的聲音顯得淒厲,“皇上,老臣萬萬不敢!老臣罪在干預收復臺灣之戰,實則也是爲了江山社稷着想啊!老臣絕無反意,這話是那仁一時糊塗之語,與老臣毫無干系!”
“哦?你說與你毫無干系,乃和你說,當時索相聽了這話,可有斥責那仁?”
“回皇上,索相沒有斥責,連半句阻止的話都沒有。”
皇上冷笑地看着索額圖,“朕多希望是乃和在說謊,索額圖,你可有辯駁之語?若你不服,朕就一一把當時在場的大臣抓到大理寺審問,一定還你一個公道!”
索額圖回想起那夜,他當時的心思都放在挽回聖心之上,哪裡會在意那仁的口無遮攔?
現在皇上把這事提出來,他自然無話辯駁。
“老臣當時未加阻止,只是因爲……”
“是因爲你心裡就是這樣想的!你的奴才這麼說,你心中對朕毫無敬畏,所以才完全不加以阻止!”
皇上打斷了他的話,氣勢洶洶地大罵。
“索額圖,你知道朕爲什麼賜福建水師汗血寶馬,專門用來奏報軍情嗎?”
“你以爲朕不知道,浙江總督橫加干預福建水師演練,施琅給朕上過摺子?還是你覺得,這摺子只要毀了,朕就會一輩子被你矇在鼓裡!”
先前施琅的奏摺是走驛站的,索額圖暗中派人截下,並沒有送到京城。
所以這一回,姚啓聖和施琅纔不遠千里,派了一個心腹的士兵騎着汗血寶馬來送信。
浙江總督領軍戰敗的消息,必須讓皇上知道!
那個士兵已經死了,是在酷暑之下從福建騎馬到京城,晝夜不歇而累死的。
他揣着一口氣,就是爲了到皇上面前親口稟告軍情。
可惜他最終沒能見到皇上,只能在死前嘶啞地喊出那一句,八百里緊急軍情……
皇上下令以戰死的名義撫卹家屬,並且追封六品千總,風光大葬。
他用力在案上一拍,一旁的王公大臣們全都跪下了。
“皇上龍體要緊,切莫動怒。”
納蘭明珠勸慰着皇上,一邊給李德全使眼色,讓他上前查看皇上的手是否傷着。
李德全哪裡敢上去?
皇上正在發怒,他湊上去豈不是討打嗎?
納蘭明珠也不管他上不上去,反正他示意過李德全就行了。
皇上會知道他的忠君之心的。
皇上今日數罪並下,顯然是早就對索額圖的行徑有所不滿,只是隱忍不發罷了。
福建水師大敗,不過是一根導火索。
索額圖不敢爭辯,他再爭辯,只怕皇上會拿出更多他的罪證。
“與其在此惹皇上惱怒,不如將索大人交給大理寺審查,將罪行查清了再行處置。”
納蘭明珠主張將索額圖交給大理寺審查罪行,一時附和之聲寥寥。
皇上看下去,那些附和的都是納蘭明珠的人,其他大臣都面面相覷。
索額圖畢竟是國丈,是赫舍裡一族的中堅。
也是太子的親外祖。
這樣地位的大臣,照理說是不該交由大理寺審查的,除非……
除非他被革職查辦。
那就真的無回天之力了。
皇上雖在盛怒之中,心裡可清明得很。
納蘭明珠分明是要趁機踩索額圖一腳。
他看向佟國維,卻發現一向和索額圖不對付的佟國維面色有些古怪,並不說話。
“佟國維,你怎麼看?”
佟國維自然不會爲索額圖說情,可他總覺得,這事有些古怪。
索額圖是爲着收復臺灣的戰爭而被皇上斥責的,在這一方面,他和索額圖其實是同盟。
他們都是滿人,代表滿洲大臣的利益。
而納蘭明珠就不一樣了……
他雖是滿人,可是以漢學來討好皇上的。
那些個什麼之乎者也的論調,看了就讓人心煩。
這樣想來,索額圖這件事裡似乎脫不開納蘭明珠的手筆。
至於那個陳希亥……
他想了想,此人倒不像納蘭明珠那等狡猾。
現在朝中局勢如此,如果索額圖和他的手下都被大理寺清查,索額圖尚可保命。
他手底下那些人沒有這麼高的權位,怕是離死不遠了。
那些,可都是滿洲大臣啊!
佟國維道:“皇上,索額圖畢竟是先皇后的生父,也爲大清立過大功。他一時糊塗,自然該罰。只是身爲皇親,送交大理寺審查未免傷了皇上的顏面。”
皇上微微眯起眼,盯着佟國維許久沒說話。
若換了是平時,佟國維一定會大力要求皇上徹查,非要治索額圖大罪不可。
只是現在朝中形勢轉變,兩人從前是勁敵,現在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同盟。
他學聰明瞭,如果任由索額圖這回被大理寺清查,下一個,或許就輪到他佟國維了。
說到底,他身上的污點,可比索額圖還多。
只是沒有這麼大的事情被抓住把柄罷了。
皇上點頭笑着,“你倒替索額圖說起話來了,平時不還掐得烏眼雞似的麼?”
佟國維裝糊塗,“臣沒有替他說話,只是顧及皇上的顏面。”
陳希亥眼觀鼻鼻觀心,在一旁靜默不語。
皇上道:“陳卿,你怎麼看?”
滿人稱名不稱姓,皇上多半直接指名道姓。
漢人就比較講究,直呼別人的名字等於在罵人。
所以皇上稱索額圖他們就直接道名字,稱陳希亥就是陳卿。
往常倒不覺得什麼,殿中三大臣都是滿人,沒什麼區別。
現在多了一個陳希亥,雖是二品,皇上卻委以重用,和他們三人比肩。
這樣一聽,總覺得皇上叫陳卿,比叫他們的名字親切溫和多了。
納蘭明珠要求交由大理寺嚴查,佟國維反對。
但是陳希亥和納蘭明珠是一夥的,他一定也會和納蘭明珠一樣要求皇上嚴查。
佟國維有些煩躁,一比二,他現在說話不太好使了。
陳希亥從容道:“臣以爲如今正值戰事,朝廷正當用人之際。索大人有過當罰,只是此事不宜牽連太廣,致使朝中動盪。”
陳希亥這話,到底還是偏向求情的意思的。
佟國維有些驚訝,他竟然不幫着納蘭明珠說話嗎?
再看納蘭明珠一副有些吃癟的模樣,他便有些明白了。
這個陳希亥怕是真的憑本心做事,並不因爲何誰結黨,就偏幫誰說話。
果然,皇上聽了陳希亥的話面色緩和了些,他緩緩地點頭。
“陳卿所言有理。”
索額圖要治,可他手底下的奴才不能統統都治。
他在朝中經營半生,黨羽衆多,牽連太廣。
除了幾個死忠於他替他做了不少壞事的,其他大部分也就是見風使舵罷了。
他皺眉道:“朕念在先皇后溫良賢淑,不忍對索額圖重罰。着今日起,將索額圖撤職,免去一概俸祿供給。”
把索額圖撤職放在家裡,這已經是皇上最大的容忍了。
如果日後朝中有需要,還可以再次起復他,來掣肘某些人。
“至於那仁,格爾芬……”
皇上口中說出了幾個名字,都是替索額圖賣過命的心腹大臣。
“這些人,通通連降六級,以期戴罪立功。”
原先在朝中地位頗高的大臣,連降六級,也不過是末流小官罷了。
這些人都失去了權力,其他並不死忠的人也會轉投陣營,就沒有人會爲索額圖生事了。
“皇上,那浙江總督呢?”
浙江總督是此事的最大導火索,他親自率領福建水師戰敗的,皇上怎麼沒提他呢?
“他,賜死。”
皇上的眼中閃過一絲暴戾的陰狠。
“朕要讓滿朝上下的臣公看清楚,膽敢擅自影響軍機戰事,朕絕不容情!”
只是撤職罷了,皇上也只誅連了他的少數罪證確鑿的心腹,並沒有將他的人全部治罪。
他已經知足了。
索額圖跪在地上,微微擡起身子,伸出顫顫巍巍的雙手。
好一會兒,他才把手高高舉過頭頂,摘下了那頂沉重的紅寶石頂戴。
上頭紅色的絨線裝飾有些凌亂,索額圖不禁伸手理了理,而後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到自己的身前。
那方紅寶石頂戴落地,自此他不再是正一品大員,不再是領侍衛內大臣。
赫舍裡一族的榮耀與光輝,都在他的身上湮滅。
他沉沉地叩下頭去,“臣索額圖,謝皇上恩典。”
此事一出,朝中風雲乍起,變幻莫測。
早有明白的人,已經在皇上暢春園換防之時就看清了風向,改投了陣營。
遲鈍的人現在看清也不晚,皇上並沒有大肆誅連的意思。就連索額圖最爲核心的心腹,也不過降職了事。
倒是那個遠離京城的封疆大吏浙江總督,皇上連想都沒想,就賜死了。
自此以後,還有誰敢置喙收復臺灣的戰事?
當初站在龍椅前幾乎坐不上去的那個小皇上,如今已經是而立之年了啊。
他辦了索額圖,就是在給這些老臣一個信號。
朕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不需要依賴你們這些老臣了。如果你們老老實實當差自然好,不肯老實,那朕就不客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