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桂
轉眼,已入清秋。
幾個月裡,宮裡格外的祥和,至少我認爲如此。幾個月來,一直在鳳鸞殿中安心調養身子。期間,不僅玄熵日日都來,安婕妤隔三岔五來坐坐,衆妃嬪們也是踏破了門檻,爭相送來名貴藥材與稀奇玩意兒。風頭變轉,她們如此,我心中當然明瞭,也欣然接受,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
雖然在這宮中,也許沒有真正的朋友。可看着那些虛情假意,也比獨享整個大殿裡的寂寞要好。身體在漸漸地好轉,胸口上的疤也再緩緩地褪去,而我的心頭上的傷疤卻是怎麼也抹不去的。
“皇后娘娘,妃嬪們都來了。”念奴在我身邊低低地說道。自從寶儀走後,這鳳鸞殿中便沒了領導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琉璃、琉珠又相繼離去,讓我不得不對身邊的人都存有疑心。念奴這丫頭念舊,心裡總想着我初進殿時予她的那點滴水之恩。只是她不知道,其實那只是我在利用她罷了。這幾個月裡,她對我關懷備至,忠心耿耿,像是曾經的琉璃、琉珠一般。
而我,卻多留了一個心眼。因爲我也不想她像琉璃、琉珠一樣,重蹈她們的覆轍。而我,亦不想再受到傷害。
琉珠爲何要陷害我,爲何想置我於死地?
念奴說得有些模糊,而我卻聽懂了。她恨我,潛意識裡面恨我。雖然我是她的小姐,雖然我跟她親如姐妹,雖然我們有十年深厚的感情。而正因爲這樣,她更加地恨我。她恨我不顧琉璃的死,恨我還能笑,還能與姬嫣排舞,還想着怎麼討皇上的歡心。她把我看做像懿妃一樣的妃子,她覺得我不能給琉璃一個公道。
而我,也是殺死琉璃的劊子手。
而這一切,當她看到躺在血泊中的我之後,全部瓦解了。
她突然發現我沒有錯,突然發現我同她一樣懷念琉璃,突然發現我還是以前的小姐。而這一切,已經太晚了。
所有的人都不會原諒她,這宮中嚴厲的規矩也不能原諒她,就連她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
所以,她寧願自刎。死,或許與她來說纔是一種解脫,一種原諒。
可是,琉珠,你知不知道?我不怪你,從來都沒有怪過你。我唯一怨你的,就是你爲什麼這麼倉促地就選擇了死。是我害了你們,我不該把你們帶入皇宮,帶入這個是非之地。
而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念奴是誰?念奴就是那個在姬妁初進鳳鸞殿的時候看到姬妁臉上的疤後嚇得叫出來的小宮女,因爲這一叫差點被人罰,姬妁出言相救,後來姬妁覺得她誠實還賞了她銀子。
“皇后娘娘吉祥,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
進宮以來,我還未和妃嬪們真正地相聚過。恰逢時節,正好是桂花盛開之時,而我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便邀宮中的嬪妃們一同來賞桂,喝桂花茶,吃桂花糕,閒談一會兒。
“各位妹妹,無須多禮。”我微微地一笑,幾片桂花落到了我的發上,又從我烏黑的髮絲上往下滑落。
桂花樹的樣子總是這麼笨拙,不如梅樹有姿態。滿樹金黃細小的花兒,像是從天而落的繁星,點綴了原本光禿禿的樹幹,讓這紅葉嬌豔的季節更添一份清新。而最讓人喜的便是它濃郁中還帶着微微甜意的香氣了。花兒濃郁的香氣往往或清或濃,不能兩兼。然而,桂花卻具有情濃兩兼的特點,“一味惱人香”襲人心懷,沁人肺腑。
而坐在桂花樹下的嬪妃們更是衣着豔麗,千姿百態,笑臉嫣然。淡淡的妝容卻早已把這桂花給比下去了,散發着濃郁的芳香,透着皇家的氣息,缺少了那一份可貴的清新。
“皇后娘娘的頭髮可真漂亮啊,恐怕是臣妾這一輩子見過最漂亮的頭髮了。”劉才人櫻桃小嘴微微地彎起,臉上兩個深陷的酒窩尤其迷人。聞說她原本是宮女,皇上覺得她笑容迷人,便納爲采女。由最卑微的采女做到現在的正五品才人,想必她除了笑容迷人以外,其他地方也一定做的迷人。而現在,她也同樣失寵了,笑容美麗卻不再燦爛,隱隱地透着一股悽清。
帝王的寵愛只是一時興起,卻陪葬了萬千女子的風華。玄熵,你也是如此。會不會你現在對我的好也全都是一時興起。鐵錚錚的例子擺在這兒,而我到底要怎樣才能相信你呢?
“是啊,怕是連客氏(注)見了,都要自愧不如呢!”不知是誰又附和了一聲,嬪妃們的眼睛紛紛地投到了我的頭髮上,仔細地端量着我的頭髮,臉上滿是驚豔。
“聞說客氏是用了羣仙液才使黑髮永駐,皇后娘娘一定也用了什麼獨門秘訣吧,可否跟臣妾們指教一二?”淑妃笑臉相迎,卻帶着挑釁的意味。
“淑妃娘娘說得好,皇后娘娘,您一定有什麼獨門秘訣,才把皇上留得死死的。大家既是宮中姐妹,那姐姐也跟我們這些妹妹說說。”董美人和淑妃一唱一和,而衆嬪妃們也炯炯地看着我。不像是來賞桂花,反倒像是來看我來了。
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玄熵會突然對我如此之好?
是因爲那舞蹈,還是因爲那一刀?
注:客氏:明嘉宗的乳母。她想潤一下頭髮,宮女們就得一一用口中津液把梳子沾溼,爲她梳髮,此法叫羣仙液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注1),這桂花真是不負虛名啊!”一旁默不作聲的安婕妤突然發聲道,她津津有味地看着那滿樹的桂花,在芸芸嬪妃中鶴立雞羣。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注2),雖沒有月亮與之相伴,這香氣卻依舊誘人啊!”我自然明白她是在爲我解圍,笑着回答道。
衆嬪妃們彷彿纔回過神來這是在賞桂,臉上都有些訕訕的。
“懿妃娘娘爲何沒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妃嬪們便都起了哄。
懿妃待產的那幾日格外的隆重,不僅置於門司置辦的產閣中,皇上更是日日待在她那兒,而刁鑽的太后也偶爾會去產閣中小坐,更是賜了一堆的東西。終於順利地生了,雖然是帝姬,卻是玄熵的第一個孩子,便也格外地寶貝。而我,因爲調養身子而久居於鳳鸞殿中。這麼一算,也好幾個月沒見了。
“已經差人去通報懿妃娘娘了,怕是娘娘……”念奴在一旁出聲道。
“皇后大病初癒,親自請,臣妾怎麼能不來?”一陣尖細的聲音驀地響起,打斷了念奴還未完的話。懿妃不知何時已到,面帶紅光,嫵媚地笑着。“皇后娘娘吉祥。”懿妃微微地福了福身子。
“懿妃娘娘吉祥。”衆嬪妃同我一樣驚訝,站起身來微微地福了福身子。
“大家既是姐妹,就不用如此拘謹了,反倒生分了。”
“臣妾真是慚愧,娘娘爲皇上擋了一刀,臣妾也不曾來看望,只是臣妾身子不適,而且帝姬一直吵鬧。”懿妃和謙地笑着,卻讓我一愣,不知何時他變得與我如此熱絡,“不過皇后娘娘,還真是……尚書大人一世英名,怎麼生了姬嫣這麼個妖女,真是家門不幸啊!還多虧有了皇后娘娘呢!”懿妃嫣然一笑,笑容裡透着譏諷。
姬嫣,我的心猛然一顫。
我突然想起她臨死前說的那些話。她刺殺玄熵必定是有原因的,而她一個深居閨中的少女,會對皇上有什麼仇恨,又怎麼敢對皇上下手?
難道,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阿瑪滿是野心的臉。
不會的,怎麼會,阿瑪不敢的,他怎麼可以這樣,他怎麼忍心如此?皇上已經下令不追究此事,都說姬嫣是被鬼纏身,宮中也專門請了法師作法。也已告知尚書府,聽說四姨娘哭得死去活來,直要找阿瑪索命。
索命,啊——我越想越驚恐,但若是如此,玄熵爲何按兵不動?還做這麼多來掩飾?
一切,或許只是巧合而已。至少我希望,一切僅僅是巧合。
注1:出自宋朝女詞人李清照的《鷓鴣天·桂花》。
注2:出自唐朝詩人宋之問《靈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