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回到侯府已是晌午過後,銀春從小廚房端了午膳過來。
她之所以是唯一一個被褚辰留在院中的婢女,究其緣由多半是因爲她的謹慎和衷心。
銀春將大黑檀木漆盤放置在案桌上,低着頭並沒有退出來,小步走在書桌跟前,顫顫道:“主子,大奶奶走了好些日子了,巧雲姑娘她們時常向奴婢問起,奴婢就是擔心日子久了,夫人那邊也瞞不過去。”
褚辰正翻閱幾本卷宗,聞言,大掌一滯,這些時日公務繁忙,他以爲忙了就能淡忘了。
他從不信鬼神之說,後來卻將信半信了。
得知他的素素再也回不來了,內心伴着遺憾,愧疚卻也釋然着
可如今愧疚再度涌上來,比以前只增不減。
那晚他對她做出那樣親密之事,轉眼就讓她去換魂,這種傷害無疑是成倍的。
他懂,他一直都懂她的內心所想,只是裝作不在意罷了。
褚辰起身,在博古架上尋了幾本若素時常會看的醫書,放開紙頁聞了聞,裡面還殘留着她的味道。
“我知道了,此事我會處理,你下去吧。”他嗓音低沉,簡單了用了午膳,就親自攜巧雲和林嬤嬤以及伺候若素的幾人去了一趟白府。
白靈是白府正經夫人,眼下操持白府諸多事宜,好在白家本就簡單,也沒有太多可操心之處。
褚辰被她請入廳堂,按着輩分,他理應喚她一聲母親。
不過白靈倒不在意,畢竟師出同門,對方又是師傅最爲看重的徒弟,倘若褚辰真的卑躬屈膝,她會大不習慣。
褚辰未喝茶,直接闡明來意,幾句話後,白靈大驚失色:“你說什麼!素姐素姐兒又丟了?褚辰,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端端的人自從嫁到你褚家就沒有安生過,好不容易死裡逃生,你
怎麼就沒看好她?文天佑他再怎麼覬覦她,也知這是不可能的啊!簡直荒唐!”
褚辰略去了此若素非彼若素一事,更沒有提及是自己帶她去換魂。
內心深處,他自己都不敢想起那日情形,萬一他的素素真的回來了失去誰都會令他難以接受。
白靈見褚辰面色肅寧,便知他也不好受,自己的妻子被旁的男子擄走,一般男人都受不住這個打擊,奪妻之恨怎叫人咽的下!
“難怪這幾日城門被重兵把守,你可有線索了?那文天佑是不是早就對素姐兒存了心思?怎麼之前也沒半點風聲?”白靈坐在太師椅上,扶着大肚,憂慮道:“倘若倘若素姐兒被你尋回,你可會介意?打算如何處理?還會要她麼?”
一連串的疑問讓褚辰也微微呼吸一頓。
就算文天佑不會做出實質性的侵犯,名節一事也是保不住的。
更何況這天下有幾個男子是擄了美人,全是當做‘欣賞’,單純的只是供養着她?
反正白靈這下是真的替若素捏了把汗,不是她不信任若素的實力,是世道就是如此。
褚辰眉宇冷傲,那眸光滯了一滯,似強壓着某種情緒,只道:“今日我來就是同你說此事,素素的貼身僕從怕是瞞不住,該怎麼說就勞煩師姐了,至於外界,我不會讓這件事泄露半個字出去。
”
他語氣堅定。
白靈並未覺得放心,又問:“那如果找不回來了呢?文家此番失勢,文家仍能安然無恙,無非是文將軍鎮守北疆之故,以你看,文天佑會不會帶着素姐兒去北疆?需不需要休書一份給白虎,讓
他早做安排?”
褚辰一點也不想讓旁人知道自己的妻被人擄了,還是被文天佑給擄去了!
“不必,我自有打算,師姐替我瞞住外人即可,這些時日,我會對外宣稱素素來白府陪你小住幾日。”
他端起茶盞,迎頭灌了口,全然沒了公子儒雅的做派。
褚辰來的匆忙,走的也急,留下個爛攤子只能由白靈收拾,寬慰了林嬤嬤好些時辰才消停。
林嬤嬤是喬莫寧的陪嫁嬤嬤,與她這個繼妻關係微妙,白靈自不能怠慢了她。
“夫人,不是老奴不信任姑爺,只是小姐這陣子實在清瘦了不少,老奴問出口,她卻什麼也不說,這下可好,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林嬤嬤越說越悲切,幸而巧雲善存理智,白靈就將林嬤嬤交由她安撫。
她自己則憂心白啓山那頭,算算日子,夫君尚在路上,她無法寫信過去,可就算書信能夠抵達,到底說不說出真相也是個問題。
要是素姐兒真有個三長兩短,怕是白啓山這輩子都和褚辰槓上了,且是不死不休。
白靈思量一番,還是停了筆墨。
還是暫且靜候佳音吧。
褚辰剛邁出白府硃紅大門,一匹駿馬從衚衕口急奔而來。
墨殤當即勒緊繮繩,黑色長袍隨風而動,他一躍下馬,穩穩落地,向褚辰鞠了一禮,風塵僕僕。
褚辰甚至能聽到他過度快的心跳,他忙問:“可是有線索了?”
墨殤點了點頭,漆黑的眸子裡流露出一絲高興,他這人極少會表現出任何情緒,褚辰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和變化,但眼下卻無心去揣度太多。
褚辰親派他去追蹤文天佑的下落,他既然趕回來稟報,那便是尋到了。
主僕二人皆是喜色外露,墨殤從懷裡掏了畫卷出來,上面正是文天佑的肖像,他將畫冊置於褚辰面前,又眼神示意王璞幫他解說。
這廂褚辰似等的不耐煩,直接看向王璞:“說!”
王璞依着墨殤的手勢,一一答道:“文天佑不久前在市集出沒,在城中一家成衣鋪子親自購置了幾套女裝,經詢問店家,尺寸大致與大奶奶相符,只是文天佑到底影隱在何處,暫且還沒有下落。”
聞言,褚辰手中畫像被他撕的粉碎!
買衣裳!
他有什麼資格給她買衣裳!
還是衣裳這種貼身之物!
“找!接着給我找!”褚辰沉沉道,彷彿有股子怒氣憋的太久,正欲尋着突破後,急涌而出。
褚辰腦子裡閃過幾個念頭,但很快被他強行壓制了下去。
墨殤領命,再度啓程,這幾日他也是焦急如墳,在金陵他曾親眼看見文天佑責難於若素,他一點也不喜歡那一幕,更不喜文天佑。
當天黃昏,文家起了一場火,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被燒的一乾二淨,連同喬若素的那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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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天佑身邊的幾個隨從埋了浮屍之後,即刻回來覆命。
幾人皆以爲是瘟疫所致,面上憂色盡顯,要知道瘟疫傳染性極強,一行人又都食用過犯病的山雞,眼下雖無事,怕是也離死不遠了。
若素從地窖出來後,讓婢女給她打了水淨手。
一雙玉白的手置於水中,豔紅的血跡淡了開去,有眼尖的男子看的觸目驚心。
她都碰觸過死人的血了,難不成還能獨善其身?
就連婢女看她的眼神都變了,是惋惜,同情,也帶着畏懼。
整個一上午無人去靠近她所住的那間屋子,直至文天佑從市集返回,欲踏入屋內時,被屬下擋住,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
文天佑當即臉色大變,一掌推開屬下,撞的那男子險些一個踉蹌,也不顧提醒,大步推門而入,卻看見若素一派坦然的在紙上畫些什麼。
手裡的毛筆也是好不容易在一戶農家蒐羅出來的,墨汁着實劣等,散出的味道有些刺鼻,她卻全然未覺,只是陷入她自己的世界中。
文天佑靠近,將手裡包裹扔在案几上,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了起來,語氣急切:“你你無事吧?明知那是瘟疫,卻如何還要驗屍,你可知萬一被感染是絕無倖免!”
他很想護着她,恨不得將她捲進懷裡,用生命去照顧她,只想圍着她,彌補那些年遺失的歡喜。
若素被他捏的生疼,皺了皺眉,反問:“瘟疫?你這是聽誰說的?那不是瘟疫!瘟疫豈會來的那般快?若是瘟疫,單單埋了屍體是不夠的。”
她一醒過神,就嗅到了一股子香氣,眸光移到了文天佑帶回來的包裹上,有云子麻葉果糕露了出來。
“你進城了?”若素問道。
文天佑沒想到她這般警覺,現她白皙的手腕已然微紅,就不捨的鬆開了,彎身去拾了包裹:“我見你衣裳上沾了髒東西,就給你臨時買了幾套,你將就着穿幾日,待遠離此地,我會讓你過上
無憂的日子。”
他想帶她去哪裡?
若素心裡埋下這個疑惑,接過文天佑手裡的糕點,岔開話題道:“那件事看似是瘟疫,實則卻不然,我懷疑有人存心投毒,且毒性很大,範圍也廣,怕是故意想製作瘟疫的假象,造成混亂,此
事我雖管不得,但治病救人是我的天職,我想跟你討幾樣藥材,以便研製解藥。”
文天佑再度驚歎,他從不知她是這樣蕙質蘭心的女子,以往只覺得她好看,也曾救過他的命,所以他就漸漸喜歡上了她。
眼下竟有種驚豔在眸中閃過。
“你找出答案了?”他有些激動,又想去拉扯她的手,卻被若素一個側身讓過。
若素佯裝無意的搖頭:“暫未,這東西還需反覆試過才能知道的。”
文天佑陡然失落,薄脣抿了抿,卻也不想離開屋子,就坐了下來:“陪我吃下東西吧,我也餓了。”他悶悶道。
以前是他的貴妾,就算若素躲避他,他忍不住還是可以抱過來一親芳澤,如今倒好,碰都不敢碰了。
而他竟還吃這一套,她一躲讓,他也就不敢了,生怕又讓她生了芥蒂。
文天佑覺得,這世間最難的事,不是謀權謀天下,而是學會如何讀懂自己心愛的女子。
若素仍舊不與去他‘對抗’,迂迴之術是上策,她依言坐下,吃了塊雲子麻葉果糕,入口極香,上面還撒了芝麻,有淡淡的甜味。
文天佑不喜吃甜食,可此刻也只有這麼個留下來的藉口,遂也細細品了幾塊,倒是沒有想象中那般難以入口,又或者只要和她在一塊,做什麼都是甘之如飴。
當年,他那樣喜歡她,她又是他的貴妾,就坐在榻上,乖乖的模樣,他都不捨得拿她如何,好些時候都是在她屋子裡練練字,做足了柳下惠。
“你怎知不是瘟疫?”文天佑問,想聽聽若素的見地。
這一點,若素沒有絲毫隱瞞,她道:“昨晚我同你們一樣,也飲用過這院子裡的井水,我卻安然無恙,要是瘟疫的話,怕是這井水也保不住,此外瘟疫有潛伏期,斷不會第二日就病,更不是
簡單的用藥就能好轉的。”
文天佑猛然大悟,對眼前的女子又存了幾分新的認識,當初是他被嫉妒衝昏了頭腦,纔會因爲喬若婉的挑撥對她那般。
他默了默才道:“一會就啓程吧,怕是褚辰的人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末了,他又補了句:“他不過是想追回那具軀體罷了,你不要跟他回去,他還會想法子讓白若素回來。”
若素未語,就連低垂的睫毛也是絲毫未動,彷彿置若罔聞。
“今日這一趟也是值得。”他又道,平日裡說話極少的人,在她面前,話倒是多了。
若素擡眼看着他,很快就回過味來,好奇心作祟,她問:“你既然知道進城一次便有被他現行蹤的可能,爲何還要冒險?”
褚辰大抵不會放過他吧?
文天佑脣角揚了揚,盪開一抹與往日狠厲決然不同的笑來,他這人長的很俊朗,有股子儒生和俠客相結合的果斷英猛之感:“我見不得你沒有衣裳穿。”他直愣愣的說道。
外頭日光正好,斜斜的散了進來,照的滿室暖意,若素垂下眼簾,避開文天佑的視線。
她同他說過那麼多道理,卻是說不通,他怎麼也不願放過她,可饒是如此,她肯定是要離開的,眼下不說,今後一定還會提出來,他若真不放人,她只能自尋他法。
若素如今也知文天佑的那份心思。
只可惜月老紅線錯,三千情絲落!
錯了就是錯了,過了也就過了,更改不得,迴轉不得。
這廂,文天佑出了屋子向隨從交代事宜,若素趁機換洗了衣物,捨棄了不要的東西,只帶上了幾件衣裙和小藥瓶。
到了日落時,墨殤的人馬就趕至了村落,幾經翻找,已無一人蹤跡,鄉道上的蹤跡被人故意掩埋,要在短時間內追上去也不太可能,他最後只得了一件帶血的鵝黃色衣裙回了鎮北侯府。
是夜,小閣書房內點燃了羊角宮燈,照的一室明亮,多寶閣裡擺放的寶石古玩散着淺淺的光澤,屋內靜的落可聞,沙漏在稀稀疏疏的響。
半柱香的時辰一閃而過。
墨殤低垂着臉,將衣裙置於褚辰面前,那上面星點的血漬讓褚辰眸光一聚,然後渙散遊離空洞,半晌才低低道:“接着給我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