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夫妻的互相成就

杜氏怒衝衝的過來,吃了一巴掌的虧,灰溜溜的離開。回到家裡,往新置辦的細木貴妃榻上坐下,心思才轉過來。

原來不是自己對當丈夫的一肚子意見,嫌他官任的遠,嫌嫁給他總是要出京。原來他對自己也一肚皮不快活。

回想餘伯南在袁家鼓着眼睛,鏗鏘有力的表白,那眉角黛青因用力而扯出青筋,好似扯動他無數不平。

這樣子不再斯文如柳,卻能打動杜氏的心。

她嫁的丈夫要麼幾年不在一起,要麼見面如對大賓。彬彬有禮,客套寒暄。夫妻不像夫妻,倒像是遠路客對主人。

一直以爲他不在乎?

他也從沒有說過介意杜氏不隨身陪伴。

打發個妾過去,他有人料理衣物,在杜氏來看這已經是她的周到。古代女性,在有些相對之下,其實日子是很舒服的。

不能生孩子,有妾生,抱過來就行。

不願意和丈夫同牀,給他個妾就行。

什麼時候想生了,還是嫡子。

杜氏就是這一類人,她和嬌縱的小沈夫人不同。小沈夫人是真心愛沈渭,杜氏卻是孃家還過得去,餘家呢,她的婆婆餘夫人雖然爲人尖刻些,也不是那歹毒到折磨媳婦的惡婆婆。杜氏守住自己爲人妻的大樣子不走,她自覺得日子過得挺好。

不跟餘伯南去任上?這有什麼打緊的。他還能一輩子不回來?

抓到餘伯南和袁將軍夫人青梅竹馬,又見面次數比當妻子的還要多。杜氏覺得自己上門爭辯,表白一下妻子的權利無可指責。

可以說沒有這場試表白,杜氏永遠不會知道她在餘伯南心裡可有也可無。

沒有今天,杜氏以爲夫妻相處就是這模樣。

守自己的權利,爭自己的權利,至於餘伯南,他憑什麼對妻子有意見?嫁給你就是很不錯。

……

事實和原本想的是兩回事。

……

袁將軍夫人也理直氣壯,還有那個趙大人聲明的也及時。我和餘大人同來同去,從不單獨見袁將軍夫人。

……

話如暴風驟雨,終於把杜氏給自己遮羞的那層心思扒的點滴不剩。

你以爲你是妻子,人家袁將軍夫人根本不放心上。再鬧下去,就影響到餘伯南的前程,話不是說得很明白?

……

杜氏不安上來,她可以漠視餘伯南,卻不能影響他的前程。古代女性大多很簡單,嫁丈夫就是爲吃飯穿衣,餘伯南後來也解釋得明瞭,他上一任的政績好,才能升個官職。這一任要是走得不尷不尬,他下一任的官職就受影響。

這直接影響到杜氏打金首飾逛上好衣料鋪子,往來的是布衣還是貴婦人。

對杜氏說袁將軍夫人蔘與公幹,說妻子三從四德,她聽也不要聽。但是說以後戴銀首飾,出門不是家裡精潔小轎,和街口油鹽鋪子的掌櫃娘子做知己,再見效也不過。

左搔搔,右轉轉,面上的疼下去時——辛五娘不知道餘家和寶珠是什麼樣的通家好,就沒有下重手,沒一個時辰就消去——杜氏得已全神貫注的想自己的得失,榻上像裝的是火盆,燎得脣乾舌燥,騰的起身。

她得找個人說說,女眷間的交流只是閒聊天的話,那叫浪費可惜。還有消息的不經意傳遞,你知我知她心知,全在看花玩水中走得無聲無息。

說走就走,先去餘伯南下屬,一個知事的家裡找知事妻子說話。知事在餘伯南手下爲官,當妻子的恭維上司妻子也是定例。

餘夫人以前是徑直而進,含笑徐徐,守門的家人還要恭恭敬敬陪着,送老封君般往裡帶路,哪怕餘夫人對院子裡葡萄架石榴樹閉着眼睛也不會摸錯,

這官眷的體面,素來是杜氏很享受的事情。但今天,她的小轎落下,從轎簾裡往外看時,卻見到守門家人熟悉而驚愕的面龐。

他像是害怕,又有躲避。他上了年紀,把個花白鬍子一晃,就想裝眼神不清往門後面走時,杜氏叫住他,還記得他的名字叫老任頭。

“任頭兒,你沒有看見我嗎?”

老任頭從門後露出半截身子哈哈腰,囁嚅道:“見到了的,”下半截身子在門後打着哆嗦,有門擋着,杜氏就沒有看到。

她呼一口氣,帶着就要可以傾訴爲快的輕鬆,笑容可掬走過去。兩個丫頭隨她在袁家丟過人,但換過衣裳到了這裡,目不斜視,好一個府尹家人大過天的氣勢,簇擁着杜氏進去。

老任頭今天沒有帶路,杜氏急着去說話,沒計較也沒注意,只想趕快進到房裡,把自己心裡的煩悶全倒出來,把知事妻子的耳朵全灌滿,把自己的心空下來。

擂得平整的黃土地,這裡沒有京中秀氣宅院裡的白石小徑。

平時走它,還嫌棄邊城就是不如京城。但今天走得春風送行般,巴不得就到房中,看到知事妻子奉迎的笑臉兒,喝她家的大粗茶。

香!

但葉子忒粗大,據說是附近山上採來的,價格不貴,和龍井雲霧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杜氏也是笑話過的。

但這裡有隨意的調笑。

不避的言語。

…。

杜氏興沖沖走着,臺階上有個小丫頭見到是她,面色慘白,拔腿慌慌張張就往房裡跑。杜氏見到還笑罵:“成精作怪了嗎?見到我你就是通報,也得先對客人行個禮吧?這裡就是不如京裡。”

杜氏是在京里居住過的,在京里居住以前,隨家人住在南方。南方人在歷史上都有清俊之名,而北方人一直有粗曠之聲。

在整個邊城的官眷裡,除去袁將軍夫人……想到這個名字,就想到自己剛纔吃過的虧,杜氏暗暗咬牙,要是沒有她在,這邊城裡數自己是頭一份兒。

袁將軍夫人是來歷陌生,杜氏也許還有尊敬之心。在京裡聽過無數寶珠的好名聲,頭一個梁山王世子妃要把寶珠奉爲好知己,先就讓別的女眷們不服。

因爲寶珠在京裡時就不大和別的官眷們走動。

寶珠初成親時只和親戚走動,袁訓除去太子黨名聲以外,家世上寂寂無名。國公府雖好,是個外官。

也就沒有太多機會和不想幹的人走動。

後來寶珠就去大同,有了加壽,招待女眷,力搞蘇赫,大大的有名了,京裡的女眷沒見過寶珠的,是隨意的帶上嫉妒:“哎呀,那個人兒啊,以前竟然不拜我們。”

她們是不會去想以前寶珠拜她們,她們因不認得也不會相見。

杜氏隨舅父母去京中尋親事,待嫁的時候熱衷於閨秀往來,就聽到這樣的話。一面對寶珠神往,一面隨同衆女眷對寶珠嫉妒。

她一開始是對寶珠很想結交的,但美夢很快打碎。在隨丈夫上任的頭一天,餘伯南見過趙大人,就去會寶珠。讓杜氏好不詫異。怎麼反而去拜女眷?

本着女性的直覺,她覺得不對。她的心不是深情於丈夫,這不深情和守住自己太太的位置是兩回事,敏感半點兒不少。

又知道這是袁將軍夫人,就是那個女兒養在宮裡,讓無數京眷們嘀咕她的人兒……杜氏莫須有的嫉妒,轉成實質性的不屑。

原來,是她!

寶珠沒有任何不好落在杜氏眼睛裡,她也要這樣一撇嘴,喲,這麼大的名氣,不過就是個她。

這就失卻尊重。

失去人對人之間,基本的你敬重我,我理當敬重你。無端的自傲自大起來。

後面去袁家鬧,由這無端自大生出。

也有幾分壓下袁將軍夫人,杜氏就是這邊城裡女眷第一人的心思。所以她憑猜測和小巧兒的胡言亂語,就去和寶珠鬧去了,是個想把寶珠威風打下來的意思。

寶珠這就冤枉得不行,她有威風,也是她自己掙的,礙不到你府尹夫人頭上。

隱隱的,女眷暗爭的心思出來,而寶珠還不甚清楚。

吃了虧的杜氏,一面繼續腹誹寶珠,一面往臺階上走。知事夫人出來,面色慘白,嗓音都支支吾吾,見到客人先問好也丟到腦後,大吃一驚:“你,你怎麼來了?”

杜氏一愣,滯在原地。

也有機靈和伶俐,往上一看,知事夫人本來桃花似的好氣色,今天變成梨花白。尋思不是我嚇的,就問:“你出了什麼事?”

上臺階來,笑道:“告訴我,我能爲你排解的,我就爲你排解。”

知事夫人更結巴上來:“這個,那個,呃……”把一干子不利索的話全完,杜氏面色冷冷,也就明白三分。

“怎麼,你是不歡迎我?”

知事夫人衝口而出:“您得罪了人,還不知道!”

場面驟冷。

三月裡春天,院子裡有株夭桃發出花骨朵,那一點殷紅似點在人心頭,在得意人看來是甜,在失意人看來也許是痛。

杜氏把個眼梢都氣得吊起來,就在心痛。

哆嗦着嘴脣:“你!……”半響,下面的滿腔指責化成兩個字:“你好!”一卷袖子,扭身就要走。知事夫人不安而又驚懼的叫道:“慢走!”

杜氏怒而回身,步步逼問又回到臺階上:“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把知事夫人下面兩個字“不送”,硬生生壓回咽喉。

知事夫人是本地人,不見得怕外來的掌城官。主要是面對杜氏的怒火,想到前天還殷勤的對待她,變得太快自己也跟着彆扭,而這個人又主要是不懂,知事夫人吞吞吐吐道:“辦錯事情了不是?國公府不是可以得罪的人家……”

杜氏怒火沖天:“我幾時得罪過他們家……”嘎然止住,啞口無言。

一片未老先夭的綠葉隨風飄落,卷卷展展的落到杜氏衣上,那半頹廢的葉柄,好似杜氏此時心情。

“袁家,也不是能得罪過的。袁家和國公家是嫡親兄妹家,袁將軍夫人頗受府中奶奶們喜愛。”知事夫人嘆氣:“您老隨餘大人在這裡居住,當地要緊的人敢不知道?”板一板臉,把自己和她以前好的責任推開:“我可是告訴過您的。”

心頭如讓重鼓擂動,扯動五臟六腑都是疼痛,迫得杜氏手掩身前,面無血色,但怒火猶在滿眸:“怎麼敢這樣對我!袁家……”

“您知趣吧,我們此地,國公府數代都在這裡。我們家老爺選出官來,頭一個不叩上司,要去國公府裡叩拜…。”

“爲什麼!”杜氏怒目。

知事妻子難免鄙夷,這是說話中攆着話出來的神情:“我們家老太爺是以前跟前國公出過兵放過馬,扯上關係,自然當上官要去叩他。就是你家餘大人到任,沒拜國公府過嗎?”

杜氏盛怒的氣焰讓打下來至少一半。哼哼嘰嘰說不出來。

知事妻子猜測:“拜過?人家沒多請您?”

她笑了:“這是難免的,新官到任,能呆多久還不知道。呆得下去的,我們這城裡的人才認得他,也才認得家眷。”在此把自己標榜一番,用個誇耀的口吻:“我呀,我是看好餘大人成天的外面辛苦,是個好官兒,我纔對您這般客氣。”

杜氏瞪住她,讓她的話顛倒心思。

新官到任,要怵地頭蛇。這是歷朝歷代從古到今,都會出現的事情。杜氏也知道,杜氏更知道她的丈夫不是輕易離去的人,所以放心的擺架子。

她要是三天兩月的就想走了,她也知道凡事情上留人情。

“袁將軍夫人我是沒有多會過,人家城外還有一處地方,什麼時候回城,住多久,我們也不知道。她的人品啊,我也不好說,但國公府卻是來往過的,國公夫人以前不得意,現在多和氣。奶奶們管家務,我們這城裡看了幾年,也沒見爭什麼。就是最近聽到四奶奶和五奶奶鬧意見,她們同一個房頭,爭東西也有可能。但不管怎麼說,國公府諸奶奶們對袁將軍夫人十分和好,她們說句話兒,全城的官眷都不敢再和您走動,你是個外來的,豈有爲個外來的,得罪我們本地的鄉親…。”

……

坐在轎子裡往家回,餘夫人淚落滿頰,也擋不住耳邊知事妻子的話嗡嗡作響。

“這事情讓您辦的,只怕你們家以後買米糧都價兒比拉車賣苦力的人要高…。”

杜氏憤然反問:“你們這城裡規矩好,那我來問你,袁將軍去年我家老爺到任就沒有見過,袁將軍夫人卻有身孕,這就是你們城裡的好規矩?丈夫不在,妻子能有?”

知事妻子更是冷笑。她冷笑的面容,眼角兒斜飛,讓杜氏在心中暗罵,你不過就是個小小的知事老婆,你怎麼敢對着我擺這樣的面容。

還有她的鼻子裡也冷哼一聲,活似北風冬天讓她收走,在今天放出來。

還有她的話,更讓餘夫人心頭寒冷。

“袁將軍夫人有了,也沒藏着掖着。國公府和她自家婆婆都歡歡喜喜,自然是袁將軍的孩子!”

杜氏快要跳腳:“也沒見他回來不是!”

“你當回來要拜你家,要往你面前去?”知事妻子索性更明顯的不屑於她,甩個大白眼兒過來:“你怎麼想?你敢污她名聲?”說着輕蔑地一笑:“難怪國公府打發人送信,說你爲人不端,聲明府中不和你走動。難怪,”

杜氏的心往下沉下去,知事妻子冷淡地道:“您倒不想想?袁將軍的行程,會敲鑼打鼓滿地裡讓人知道嗎?我們這裡是邊城,不是京城。不是聖旨一下,衆人皆知誰家的丈夫要搬師,這地方無事還出奸細,誰會到處張揚會了自家丈夫。他袁家要是戴了綠帽子,他自己個兒願意,要你操的什麼心!”

一層一層的話,是一張一張的遂客令,杜氏站不住腳根回來。在轎子裡要放聲大哭,又由知事妻子的話聽着,好像全大同的人這就不待見自己,只能掩面輕泣。

哭了又哭,耳邊翻來覆去是那幾句話:“將軍行程要知會你嗎?要出奸細的,你怎麼敢亂打聽?……你是個外來的,豈敢亂得罪我們的鄉親……。”

昏昏沉沉的,杜氏回家去。

……

青銅暗刻麒麟紋的三足香爐裡,丫頭才換過百合香,嫋嫋由窗屜下面升起,微風過來時,恰好吹遍滿廳,讓坐的人生出塵之感。

寶珠、趙大人和餘伯南說到心意相通的地方,會心的微笑起來。

適才一直在說話,丫頭們不敢亂進來。見這是個機會,寶珠伸手去端茶水,她有孕不用茶,一直是小賀醫生開的各種如紅棗湯之類的東西放在茶碗裡,紅荷給寶珠送上去,紅雲給趙大人送上去,紅朵給餘伯南換上熱茶。

這正是心情舒暢的時候,也正是好說話的時候。寶珠從眸底窺視餘伯南的笑容滿面,覺不出他會不悅自己的話,也就徐徐而言。

含笑若明珠:“世兄,有一句話不知道能不能講?”

餘伯南錯愕,旋即失笑。見面前的寶珠笑容楚楚,眉眼兒無不精緻清晰,卻燦若煙霞中一團光華般,失神於她的笑,也失神於她的話。

“四妹妹當我是外人嗎?”餘伯南抱怨。

寶珠抿一抿脣:“你不會生氣吧?”

餘伯南斬釘截鐵:“不會!”差點就要加上“此生不會,永遠不會”,但有趙大人在側,無時無刻不緊盯餘伯南,防備到滿溢在他的面上,餘伯南後面半句話就咽回去,屏氣凝神來聽寶珠要對自己說些什麼。

餘伯南雖說出像是他永世不渝的話,但他並沒有任何不該有的想法。他沒有狎玩,沒有藉機輕薄寶珠的意思。只有那心頭一點以爲已凝固乾涸,卻在重逢寶珠又剝離出傷口的舊情愛燃燒着他的心,讓他要對寶珠所做的一切都盡心又盡力。

曾經,他是多麼的不盡心不盡力,自以爲可以得到寶珠。得不到後又患得患失地鑄下大錯。一切的離開,總不是沒有緣由的吧?

餘伯南曾這樣想,苦苦問過自己爲什麼得不到寶珠的他,煩惱失落憤怨後,他平靜下來,他現在能做的,就是聽從寶珠願意做的事情,爲她盡上自己的心意。

這份心意來得晚了些,但卻能彌補餘伯南對年青荒唐過的內疚。存在於他自心的內疚,割痛的是他的心。

趙大人沒有迴避,寶珠沒有讓他走,他就有責任和義務監督住餘大人不要做錯事。是男兒的,你又曾青梅竹馬,更要拿得起放得下。沒有人,也不要落個登徒子壞名聲。

寶珠聲明這話是對餘伯南說的,趙大人就眼觀鼻,鼻觀心,慢騰騰的呷起茶來。

悅耳的語聲一出口,餘伯南和趙大人全亮了眼睛。

“我的丈夫,成就了我。”

氣定神閒的寶珠悠然道來:“沒有他,我應該是宅中的普通人,沒有他,我領略的將是普通的一個家,”

小兒啼哭,也許還有公婆不喜,也許還有妯娌們不和,也許還有親戚間的打擾。寶珠是很理解過掌珠的,大姐掌珠的煩憂與她的個性有關,但她遇到的親戚公婆等等,也確實不如寶珠。

“沒有我丈夫,就不會知道邊城戰亂繁華需力爭。沒有我丈夫,就不會知道人心詭譎咫尺無間千里遙遠。沒有我丈夫,就不會這般疼愛孩子們吧?”寶珠在這裡,笑得眉頭飛舞,似無數飛天在眉間。

寶珠打小兒沒有父母,遺憾讓她會很疼愛她的孩子。但她不知道她以後的丈夫,以後的家庭是不是接受她的孩子,會不會以寶珠的孩子爲寶。

所以寶珠要說:“沒有表兇,就不會這般疼愛。”孩子們若是長輩不喜,父親不愛,當母親的心也會大大打個折扣,受到傷害不是?

不由自主的,寶珠嫣然。桃花早開盡在寶珠面上,染出那三分秀色七分深情的眉頭,映出那一寸纏綿一寸溫柔的面頰。

相思從來不打招呼的來,而在場的兩個男人全讓這相思擊倒。趙大人暗自敬佩,小袁兄弟唸書功夫件件不比別人差,娶個老婆也要強人一等再壓人好幾頭。

餘伯南則心頭豁然開。

原來。

原來愛着別人,纔是最喜悅的那一個。原來是這樣……他低低喃喃地自語着,趙大人也想着心思,都沒功夫去監視他。

下一刻,寶珠話頭指向餘伯南。柔聲道:“你不要嫌我多事,事實上,你過得好,我也就能安心不少。你呀,你也要成就你的妻子纔好。”

“我的心,早亂了,我再沒有多餘的心情去看別人。你讓我怎麼辦……”餘伯南苦惱的抱住頭,垂在自己膝蓋上。

他輕泣出聲:“我不能忘記你……”

“撲哧”,寶珠一笑。打趣道:“你呀,別把我說得跟眼珠子似的。”餘伯南擡頭欲要表白:“我是真心……”

“我重要?能有你的父母親重要?我重要,能有你的功名前程更重要?我的重要,也不過如此。而你,沒有拿你的妻子當成父母親一樣的家人看待,纔有今天的事情。你成就了她,讓她歡歡喜喜的,她也就不會歪心思亂想。”

寶珠說過,趙大人心服口服的稱是。本來對餘伯南持病毒隔離態度的趙大人也語聲和緩:“餘大人,二爺一片心思爲你,爲你過得好,你可不要再任性胡爲,把二爺名聲拖累。再我奉勸你一句,這是在這裡,二爺肯恕你,我也還能爲你擔待幾分。這要是在京裡,”

趙大人爽朗地大笑:“壽姑娘養在宮裡,是何等的尊貴。宮中能任由二爺由着你們夫妻胡唚?”

寶珠的勸,趙大人的連哄帶鎮,讓餘伯南糾結無處可解。

寶珠的勸好似當頭棒喝,偏又柔和的餘伯南更陷入一張深網。相思的網在當事人越變越吸引人,餘伯南更無力阻攔往下滑落。要滑落時,又層層荊棘刺,個個上面寫着你還是人嗎?你毀人名聲?你全爲自己?你……這個自私鬼兒。

趙大人的勸,相比之下來得世俗而又簡單。

對面的寶珠正色端莊,含一點親切如待兄弟的笑容,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要嬌美,但是水中月鏡中花相隔意味十足。

迷惑出現在餘伯南眸中,他如觀優曇花般沉醉。隨即,痛下決心,這情絲是到斬斷的時候。再也不能給寶珠任何拖累的時候。

“砰!”

解下腰間透雕青玉仙果瑞草佩,餘伯南憤然往地面一摔。玉登時裂成數片,碎玉叮噹鋪落地面。

“我若再有半點兒記掛舊情,給四妹妹添麻煩,有如此玉!”

……

日光斜斜照在袁家大門上,把匾額上“大將軍府第”字樣照得光輝萬丈。趙大人和餘伯南並肩走出,餘大人坐轎,趙大人騎馬。

這就要分開,趙大人帶笑拱手:“餘大人快人快語,佩服佩服!”腦海裡佩服的卻是寶珠。二爺纔是最能幹的那一個。

她對餘夫人來鬧,氣也不氣?一定氣的不行。但二爺不說生氣,也不指責。她說“我的丈夫成就了我”,勸餘大人好好料理自己的家。你夫妻和順,自然不會有邪氣生邪火,二爺也就得安寧。

趙大人發現寶珠一系列的勇敢聰明機智以外,又發現二爺相當的會辦事情。難怪她的丈夫疼她,她的婆婆愛她,她的親戚們國公府裡說到訓大奶奶,沒有一個“不”字出來。

他所想的,是餘伯南要說的。

餘伯南滿面羞愧止不住,拱手笑得慚慚:“大人放手!兄弟我雖不敢稱大丈夫,也要效法那一言九鼎的人。”

“痛快!”

“正是!”

兩個人和和氣氣的分了手,趙大人往街的另一頭走,心中放下無數心事。不然這餘大人死擰着出不來,沒準兒回家還和老婆生氣去。他那老婆氣不氣,趙大人是不管。但鬧大事情,讓二爺名聲蒙塵,趙大人不是沒法子見袁訓,他是沒辦法去回太子殿下。

殿下關切的不僅是袁訓,更關切二爺,而且對二爺有了,殿下總是來信問了再問。什麼胎動可好他也問。

這是太子對中宮的孝心,但問得趙大人每每看信張口結舌。他自己老婆胎動他都不知道,何況是別人家的老婆?

讓他回信總添犯難。

餘伯南則心頭輕快。

他糾結是寶珠瞧不起他,糾結在面對袁訓他輸了人丟了面子。寶珠爲他點醒眼前明亮。以後還是舊知己家,也可以常相往來,但深愛的是自己丈夫,雖不是正色,卻是明言相告。

在寶珠心裡像不是那丟人到家的人,餘伯南喜滋滋兒上來。

……

“母親,就是這樣。餘家曾向我家求親,祖母未允。”寶珠恭恭敬敬站在袁夫人面前。

杜氏跑到家裡來鬧,寶珠來向袁夫人解釋。

袁夫人微微一笑,日光從她眼角下流過,她還是一貫的溫和,卻帶出一片飛揚。寶珠暗暗後悔,母親生長在這天高地闊的地方,也早有容納世俗的胸懷。自己不該拿這事來打擾她,但……該解釋的總要解釋不是?

但解釋過,面對袁夫人不帶塵俗的笑,又像當媳婦的不相信她會相信自己。寶珠底氣本就十足,在婆婆含笑中就更堅直。她寶珠懷的孩子是千難萬難軍營裡得來的,誰敢懷疑自己?

“你不來見我,我也要打發人叫你去。告訴你,我已告訴門上的人,不許她上門。”

寶珠看着這個一年到頭總是柔和大過鎖眉的可敬的人,嬌聲地應下:“是。”

“還有,”袁夫人更笑得和氣,:“剛纔吵鬧的時候,舅父府上的人來送東西,也就知道。”

寶珠沒什麼可內疚的,只擡了擡眼眸。

“你舅母奉你舅父之命,讓告知全城,以後都不和餘家女眷走動。”

寶珠失態的微張着嘴,欣喜還是有的。但也爲杜氏作個暫時的惋惜。你呀你,你說你好好的怎麼就敢跑來胡鬧?

袁夫人輕笑取笑媳婦:“你是,你現在是兩府裡的寶貝,舅父蒙你所救,”寶珠陪笑說不敢。“舅母和妯娌們都和你好,不用我說話,也都看不下去。這裡呀,到底是邊城,有句話兒叫天高皇帝遠,外來的官兒再現管,也得捏上幾分。”

袁夫人對寶珠眨眨眼,婆媳心知肚明。餘大人的官兒,也還大不過袁訓和國公去。現官不如現管這話,用不到這裡。

官員們會調任,國公府世代在此,纔是真正的現管。

“嗚哇”,香姐兒醒了。

去年六月裡生的香姐兒,三月裡是九個月。去掉小襁褓,一身粉色的小宮衣,是中宮從京中寄來。

繡着四喜如意的宮緞衣裳,揉搓洗過不傷肌膚,纔給香姐兒換上。此時她正扯着衣裳,哭得撕心裂肺。

祖母和母親圍過去,袁夫人抱起她,心疼地問:“這又是嫌布料不好?”寶珠聽着奇怪:“母親,她會說話了不成?”

袁夫人還沒有回話,忠婆搶着告訴寶珠。喜歡得眉睫眯起全似連成一條:“小姑娘懂得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了,”

聰明能幹的二爺硬是沒聽明白,一個人懵懂。

袁夫人補充完整。未語也是笑得合不攏嘴:“昨兒晚上纔開始的,給她換的是大紅色的褥子睡,給她套的是杏花兒紅的衣裳,衣裳上有柳青色有藍色,她就哭個不停,把衣裳扯下來。你是沒看到,心疼死個人。”

打量着奶媽取一套嬌黃色的褥子過來,換掉原本的。袁夫人忙道:“拿過來給我們看一眼,她若是還哭,這就不能給她睡。”

寶珠握着嘴笑看女兒撇着個小嘴兒,看過兩三個顏色的褥子,淚眼婆娑的點過頭,奶媽們換到小牀上,香姐兒再放上去這纔不哭,給她一個果子,抱着啃的很開心。

這孩子多挑剔啊?寶珠這樣的想。袁夫人剛好對她在道:“這孩子正是我們家的人,我小時候用的東西,有半點兒不對我都不要。”

寶珠趕緊收起自己心思,笑嘻嘻道:“那是自然的,外祖父母對母親從來沒有差過。”哄的袁夫人也很開心,寶珠告辭出門來。在外面獨自竊笑,這般挑剔的孩子,也只有這個家裡當成寶。

這話有恭維婆婆之嫌疑,這是寶珠心結解開心情大好的油然真心話。

遠看天色爽朗出青黃白,就是有煩心事也一望而空。寶珠回房去,把餘夫人來鬧的事拋到腦後。

……

奔逃,喊殺,縱馬,亂呼。

項城郡王有生以來,經過許多狼狽的日子。曾經以爲地動山搖的痛,都不如今天來的深刻。他曾經想讓別人譁變過,軍營中磐石般的根基,除去兵,只能是兵。有朝一日翻天動地的亂下來,倒塌下來,不管王侯將相都將掩埋其中,化爲骨,碾成灰。

他的骨頭,也是一樣的如此。

此刻,他還沒有成骨成灰,也氣就要喘不上來。

論力氣,他還有。論精力,他還行。但無數士兵擁上來,一張張面龐是他熟悉過的有記憶的,壓碎項城郡王的所有信心。

他親手帶的兵,親手培育雖不算太信任也給於官祿的將軍,他們的陣前倒戈,是任何一個主帥的永生痛。

他已經沒有力氣把羅鬆的名字叫着痛罵一萬遍,他的痛罵早讓羅鬆的話碾成碎片,化爲滿天的星芒。

你陰險,你狡詐,你種種不好……這話換成梁山王來說,項城郡王都不會氣急敗壞亂了方寸。由他親手栽培的人說出來,是最鋒利且難以抵擋的利刃。

一個字一刀,翻割開項城郡王的皮肉,直到見骨還不罷休。

我命休矣!

面對潮水般無窮盡撲上來的士兵,有自己的,也有蘇赫的人。蘇赫是不會放過這個就地殲滅項城郡王的機會,要知道他要打京城,少一個人就少一層阻力。

死忠的人護住項城郡王,悍然還擊,但也擋不住自己人和敵人殺紅了的眼睛。

哦,以前扣過軍餉?

哦,以前打過黑軍棍?

哦,以前……

怨恨噴涌而出,刀劍也瘋狂而上。“郡王,請上馬,請您快走……”這是項城郡王在幾天裡聽到的最多的話。他每每讓人護着逃出去一段路,還沒歇息多久,追兵雷霆般就至。他們現在不是打贏仗,而是想殺了他。

終於有筋疲力盡的時候,終於有心累身累不想再作抵抗的時候。面對黑壓壓還不住撲上來的士兵,項城郡王昏花雙眼已分不清他們的衣着是敵還是已。揮動雙劍,把最近的一個士兵頭顱砍飛,更仇恨的叫聲出來:“他殺了錢大哥,殺了他!”

他殺了自己的人,他自己的人更想殺他。

搖搖晃晃酒醉般,項城郡王慘然望向似一眼到不了頭的追兵。再望向身側撞死力戰的死忠們。他們有的只有一條手臂,有的失去了腿,還在地上擋敵直到再也舉不動兵器。鮮血,浸潤地面,直到項城郡王的腳下。

“罷了罷了!”項城郡王大呼一聲:“給我住手!”

沒有人聽他的。項城郡王厲喝:“你們要我死,行,我死!放過我的人!”再無生望,橫劍於身前,對着脖子就要狠狠一抹。

有什麼呼嘯而來。

“當!”把項城郡王手中的劍撞飛出去。箭矢上大力也把項城郡王的人撞得摔倒在地。亂兵涌上來,發了狂地叫:“踩死他!”

“保護郡王!”幾個死忠撲到項城郡王身上。

遠處,呼嘯聲更重的到來。

無數飛箭狂風暴雨般至,黑鐵長箭,比尋常的箭要寬,比尋常的箭要重。箭身上帶着奇怪的重力,一箭穿過一個士兵,又穿透前面一個人的手臂,他往前就摔,最後釘在另一個人的腳面上。

三個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來,倒成一堆。

龍家兄弟狂呼而來:“凡我兒郎,不許倒戈!家裡有父母沒有!這是帶累家人!家裡有妻兒沒有,這是帶累家人!”

隨同他們來的人早安排過,長聲隨後而呼:“項城郡王帳下,精勇將軍收隊!揚威將軍收隊!虎翼將軍收隊……。飛雲校尉,收隊!忠國校尉,收隊!……。”

呼聲壓過箭雨聲,也壓住亂了心智的亂軍。

“蘇赫!”

十幾裡外,銅錘高舉,黑甲遮面。小王爺蕭觀帶着人奔騰而至,狂飈悍馬看上去似從雲端而至。蕭觀狂笑大作:“哈哈,爺爺的這功勞是我的!”邊策馬邊橫眉左右:“都不許同我搶!小倌兒不在,不分功勞!”

蘇赫眉角跳動幾下,這是他的盔甲。幾時看到他幾時恨。恨恨的一抖馬繮:“後隊擋住,我們走!”

他是要大破中原,不是要在這裡讓困住。

如果不是項城郡王軍亂,想趁火打劫,蘇赫昨天就應該離靖和郡王不遠。

他的人馬浪捲雲空般的退走,蕭觀緊追後面不放。龍家兄弟得已上前,從亂軍中扒拉出項城郡王。

好幾個人壓在項城郡王身上,項城郡王本就有傷又力竭,拖出來時面容沉靜,好似久睡不能再醒。

“醒醒!你不能死。還沒和你算清楚帳!”龍懷城抽打項城郡王的臉,抽一下,項城郡王面龐搖動一下,帶着他的頭盔撞在地上當當幾聲。

龍二馬上取出裝水的袋子,走過來道:“老八讓開!”

一股水流筆直衝向項城郡王,把他耳鼻眼外的泥灰也洗了一個乾淨。項城郡王失血而雪白的臉色露出來,在龍家兄弟齊齊的注視中,良久,緩緩的動了動。

水珠,從他嘴角落到地上,也似怦然砸中龍家兄弟的心。

互相使眼色。

他竟然又活了?

現在殺了他!

龍二重重擰起眉頭,似黑霧濃濃。

龍三胸口起伏,似按捺不住。

龍六眸中寒光似可欺下他的寶劍光。

龍七雙手抱臂,免得他放下手,就想上前去扼殺他。

龍懷城好想一腳踹死項城郡王算了,但世子的責任,殺郡王的後果,還有要堂堂正正的讓他爲老大付出代價……讓龍八收回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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