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青閣旁綠楊茂密,偶爾有一兩片黃葉在風中飄舞而下。韓澤熙專心數着落葉,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彷彿如此就能讓時光倒流,阻止一切不願面對的事發生。
他把自己關在此處有八個時辰了,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所有和事件相關的人都心驚膽顫等待着懲罰,可他沒有做出任何處置。
剛聽到阿綠講明沈竹君身體狀況後,他立刻扭開頭不敢看,縱馬飛奔到了拂青閣外,進屋後閉門不出,不許任何人進去。
曾有兩個前來稟報沈竹君情況的小太監,他沒聽完就大喊侍衛把人拉下去掌嘴了,於是衆人皆靜靜守在外面,大氣也不敢喘。
想要把那些事從腦海中抹去,偏偏又一遍又一遍地閃現當時那一幕,反反覆覆將他的心碾碎。
他沒有正對着沈竹君踢出蹴鞠,誰會相信呢?那蹴鞠衝出的方向是沈竹君完全可以側身避開的!
沒有人會相信,於是他成了一個傷妻殺子的負心薄倖男子,誰會相信沈竹君是故意迎向那旋飛而出的蹴鞠?
爲什麼?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是要斬斷和他的最後聯繫,還是要用親生孩子的血來詛咒他?
他是孩子的父親,可竟然不知道有孩子,等知道的時候,已成了一灘血水。
想當可以主宰命運的人,他不斷在變強大,可如今才發現他能掌控的事太少、太少。
毓盛宮內,太皇太后親自坐鎮,安排太醫和請來的京城最好穩救治沈竹君,一片忙忙碌碌景象,柯雅潔在實際指揮,所有人有條不紊地進行的各個步驟。
這些人在忙亂,茶兒貼身伺候着沈竹君,已服侍了她幾個時辰,看着比阿綠做得還周到。
興高亭中,阿黛飲兩口酒,又起身擡腿舒臂舞動,半醉半醒愜意非常。累了又再喝幾口酒,然後又唱唱跳跳幾下。
她做的那是假孕假流產,如今沈竹君卻是真的遭難受苦了,她不高興誰高興?
"你在做什麼?快換上樸素些的衣服,去關心問候沈皇后。還不知道皇上會怎麼處理呢,少在這裡幸災樂禍。"高有全陰沉着臉走進來。
“皇上躲起來不見人呢,裝那些賢惠的模樣給誰看?”舞動得太快,紗衣從肩頭滑下,阿黛攏了攏熒光綠的紗衣,帶着醉意笑說。
"想在這宮裡呆得久,活得好,你要學的還多着呢,讓你做什麼趕快去做,少磨唧。"高有全嚴厲說着,推了阿黛一把。
阿黛不情不願地去換衣服,高有全長嘆幾聲,心中很多疑慮是不敢明言的,他猜測着沈竹君自毀之舉是爲了什麼?
或許是促使韓澤熙明悟?難道沈竹君已明瞭前因?
只有如此才能讓她拋開生死,不顧一切只爲讓韓澤熙早得心境圓融,與紫微星君合魂護持法朝。
這是破釜沉舟之舉,也是搶走了爭鬥的主動權,高有全必須慎重接招,稍不留神便會失去韓澤熙對他的信任。
晚上,傳出消息說沈竹君的命保住了,胎兒當然沒保住,高有全確定消息後再做出下一步安排。
聽說韓澤熙在拂青閣閉門不出,高有全先去敲門,門內傳來滿帶戾氣的聲音:"滾!不許來打擾朕。"
"皇上,事情已有結果,不論如何,還得去上朝處理國事嘞。"高有全平靜說着,沒有提沈竹君的事去刺激韓澤熙,只是暗用"國事"提醒他。
家事已亂,再多想也沒用,但國不可一日無君,已不敢面對家事,國事更不可廢。
他踏出屋門梳洗後上朝,沒有問關於沈竹君的事,也沒表現出擔憂難過。
又過了一天,韓澤熙傳詔,說沈竹君隱瞞懷孕之事,欺君罔上,罪行難饒,沒有護好龍胎,更是罪無可恕,扣減毓盛宮用度,讓沈竹君禁足三月,反思己過。
阿綠等在大殿通往御書房的必經路上,見了韓澤熙乘着步輦到來,立刻衝到路中央跪下。
"求皇上去看看皇后娘娘。"
“不去,朕不想看她哭喪着臉的樣子。”
阿綠擡起頭,眼睛裡不再掩飾怨憤之意,"娘娘失去孩子正是需要安慰關懷之時,怎麼可以再降罪責?”
"詔書上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誰讓她隱瞞實情,還不護好孩子的?不怪她又怪誰?"韓澤熙仰着頭說話,他其實挺怕面對阿綠責問。
"爲什麼所有事都責怪皇后娘娘?皇上你忘了她當初被王府退婚,沈大人要將娘娘嫁給別人了麼?是皇上抓了人逼娘娘求情放人,答應不嫁給別人的,當初那般不捨,得到了怎麼又不珍惜?"
阿綠想着,如果當初爲了娶柯雅潔退婚之時,和韓澤熙一刀兩斷了,沈竹君或許平凡而心有遺憾,但不會這般痛苦。
“朕可以不要她,但是她不可以背叛朕!”韓澤熙吼得聲音變了調,又壓低聲音緩緩說道:“她把自尊看得比什麼都重,一點也不理解朕,更不願意包容朕……”
阿綠平常話少,此刻竟也伶牙俐齒,"皇上要被包容、被理解,可男人既然比女人強大,爲什麼又不體諒、不呵護她呢?"
“朕乃一國之君,還不顧迂腐老夫子的話立她爲皇后,又常常哄她順着她,對她還不夠好?朕寵她,對她身邊跟的人也好,連你也可以在朕面前指手畫腳,你說還要怎麼纔算寵愛她呢?”
千古帝王,能如他只對一人用心的只怕難找,爲何沈竹君還要和他慪氣?
阿綠不懂他這些心中計較,自顧自說道:"我家小姐不是貪圖富貴之人,胡元君也有辦法可以讓我家小姐出宮去逍遙自在,她可以遠離這如牢獄般深宮,爲什麼留下?只爲了心中那一份柔情……"
韓澤熙聽到的重點卻不是“那一份柔情”反而厲聲打斷她的話:"你家小姐?哼哼,你也不承認朕與她是夫妻關係。她是你家的小姐呀,不是朕的皇后,朕還關心她做什麼?"
沒料到情急之下用了個從前說順嘴的稱呼,被韓澤熙這樣曲解,阿綠毅然決然道:"奴婢寧願受千刀萬剮也要說,皇上已變得懦弱糊塗了,所做的事全是在自欺欺人,你不承認做錯了,可你心裡已經在後悔了,你只是不敢正視內心!"
可怕的沉默持續了半盞茶時間,韓澤熙冷笑盯向阿綠,盯得她心底發涼。
許久後,韓澤熙才說:"朕不會將你千刀萬剮,還要赦你無罪,讓你去寒露院好好伺候你家小姐!"
寒露院,俗世所稱的冷宮,去了那裡便是廢去位分,沒有承恩機會了。
九月初六,廢后詔書傳開。胡仙仙聽說沈竹君被廢了皇后之位,胡勇剛也證實了此事,她還不敢相信。
她發靈符問了喬楚詩,得到確定答覆後,纔不得不相信。
胡仙仙疾飛入京城,也不管什麼沒有傳詔不得入皇宮的限制了。
如此着急也因很自責,八月十五爲什麼不答應去赴宴呢,如果那時見了沈竹君,或許一切會不一樣的。
夜色籠罩下的寒露院荒草蓬蓬,屋舍破舊,窗戶上糊的薄薄泛黃窗紙還有不少破洞。
胡仙仙循着氣息找到了沈竹君,沒有急於進屋,看着昏暗燭光映着纖瘦的身影發呆,秋深露寒,孤獨清影輕輕晃動顯得寂寥而悲慼。
“竹君……”推門踏入,胡仙仙輕喚一聲,再不知用什麼話安慰了,酸澀心頭滿藏着說不出的疼惜。
"胡姐姐怎麼這般哀傷的樣子?我這不是還好好的麼?"沈竹君強打起精神一笑。
"好好的?怎麼深夜不睡?有多少痛苦在心頭,別壓抑,想哭就哭吧。"胡仙仙拍拍自己肩膀,願意讓她來靠。
"哪有想哭?我只是在思索禮朝興衰之事,關於禮朝的編年史快要完稿了,再細細捋一遍。你來了正好,你屬於白迴風記憶當中有許多舊事吧?和我談談當年那些佚聞趣事。"
“你怎麼知道白迴風?哦,都知道我和浩風幾世糾纏呢。嗯,你想聽什麼?”
“講講吧,我想聽關於姜嫣的事。”
胡仙仙正要講,突然反應過來是沈竹君要轉移話題,"姜嫣與我師父有糾葛……唉,以後可以再講的,先談你的事。我已聽說了廢后原因,這韓澤熙太無理也太絕情了。我找他算賬去,孩子沒有了,怎麼能怪你呢?"
“孩子的事,確實怪我。胡姐姐,你也別鬧,他關係着國家命運呢。”
"他是皇帝,我也不怕!他若是好好關心你還罷,否則,反了也無妨。"胡仙仙並不是說說而已,她覺得換一個人當皇帝也不錯,不姓韓也可以,天下想當又能當好皇帝的人不少吧?
"別去!胡姐姐……"沈竹君急切拉住她後,又溫婉輕笑,"姐姐,或許稱你胡師姐更合適了。我已經記起來了,如今一切都是我所預知的,只不過時間稍稍提前了。並且,是我主動被他所傷,既然結果都是一樣,過程略有不同沒什麼關係。"
"記起來了?"胡仙仙聽得發懵。
"前塵往事皆已知曉,他是來了結塵緣的,我便是他該了的塵緣。若不能讓紫微星君一魂一魄早日歸真,共同對抗天地大劫時會少一份力量,我所做只爲了讓他早些無所牽絆地歸真。"
看着沈竹君認真且無悔的樣子,胡仙仙驚愣半晌才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這樣不但傷害了你,其實對他也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