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的週末,沒有晚自習,放學的時候卻突然下大雨。餘樂樂決定晚點回家,躲在教室裡寫作業。
林可兒突然在門口喊:“餘樂樂,有人找。”
餘樂樂回頭,門口一張很熟悉、很陌生的臉。
是於叔叔——餘樂樂時常見到,然而刻意疏離的一個人。
他的臉上滴着水,手裡拿着雨衣,他看着餘樂樂,聲音很低:“雨太大了,你媽想來給你送雨衣,我想,還是我來吧。”
餘樂樂冷冷地看着他,抱着胳膊站在教室門口,不說話。
林可兒看出點端倪,過來打圓場:“叔叔你擦擦臉上的水。”
她邊說邊遞過去一張紙巾,於叔叔感激地連聲說:“謝謝、謝謝……”
餘樂樂還是不說話,她轉身,走回到座位前面,把所有的書本塞回到課桌裡,拿出一本歷史書,用塑料袋卷好,捏在手裡,一步步走出來。
於叔叔很納悶地看着她,林可兒也很奇怪。
只見餘樂樂走出教室,根本看都沒看於叔叔一眼,沿着走廊快速地向樓梯走。
林可兒和於叔叔都愣了,少頃,林可兒大喊一聲:“追她!”於叔叔纔像回過神來一樣跑下樓,一路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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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於叔叔還是沒有追上餘樂樂,那天餘樂樂跑得真快,她冒着大雨,眼都被雨水打得睜不開了,還是努力騎着自行車。那麼大的風,她爲了不讓於叔叔追趕上,還偏偏選擇了一條偏僻的小路。積水很多,很難走。
雨水順着餘樂樂的臉流下來的時候,匯成小溪,沿着胳膊、衣服腳流下去。小溪裡,還有餘樂樂的淚水。
餘樂樂突然很想念爸爸,想念爸爸的同時,更加恨媽媽還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於叔叔。
回家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媽媽看見滿身是水的餘樂樂,大驚失色。
可是餘樂樂壓根沒給媽媽說話的機會,她跑進洗手間,洗熱水澡,然後鑽進被窩閉上眼。媽媽進樂樂臥室的時候她已經睡着了,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媽媽害怕她發燒,幾次去她的臥室摸她的額頭。
好在,餘樂樂沒有生病,第二天,她繼續不發一言地早起上學去了。
她在家裡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少。
本來,餘樂樂以爲生活就要這樣過下去——持之以恆地冷戰,不理不睬地繼續。
可是,生活的變化,遠在餘樂樂想象之外。
生活當然不是戲劇,可是很多戲劇性的變化往往真的會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故而令我們始料不及。
許宸的父親,在一個傍晚,被紀委“雙規”,一個月後,被省檢察院逮捕。
罪名是:濫用職權、收受他人賄賂、謀取私利……
其中一項重要的罪名——於2002年6月18日交通肇事案中,濫用職權,掩護包庇肇事人,導致案件懸置,至今未被偵破。
又過三個月,宣判:沒收非法所得,依法判處有期徒刑12年……
這個宣判結果並不是公審結果,所以這個城市的很多人只是在網絡BBS上熱切地討論着公安局長被逮捕的消息,並沒有任何來自官方的認證。只有餘樂樂和媽媽確切知道了這個結果的公佈——作爲交通肇事案被害人家屬,她們等這一天等得已經太久了。
知道審判結果的那天,餘樂樂心裡五味雜陳。
原來,爸爸的死因真的那麼蹊蹺,原來交通肇事案兇手真的就在本市並且始終沒有伏法,原來讓爸爸死不瞑目的人居然就是許宸的父親!
原來,媽媽一次次的上訪是有道理的,可是關鍵在於她上訪的對象居然是完全錯誤的!她找公安局長申訴,這有什麼用啊?!
爸爸沉冤昭雪,他地下有知,該瞑目了吧?
想到這裡,餘樂樂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知道結果的那天,樂樂媽媽緊緊抱住女兒,她不停地哭泣,樂樂想給媽媽擦眼淚,可是自己的眼淚卻也不住地往下掉。
她們一起去給爸爸掃墓,在公墓,樂樂放下一把雪白的菊花。
可是,從公墓出來的時候,餘樂樂突然想到了許宸——這些天,這些事,他要怎麼扛得起?
許宸的日子,比餘樂樂所能想到的,還要艱難,還要慘。
父親的離開是突然的。許宸不知道那些突然闖進家裡的人是誰,他只知道,當時家裡人正在吃晚飯,突然來了一羣人,領頭的是個中年男人,父親看到他的剎那,臉一沉。
父親在許宸和許宸媽媽驚愕的眼神中沉着地穿外套,走之前還囑咐許宸:“我過幾天就回來,這幾天可能不能聯繫了,你們自己多保重。”
他看妻子一眼:“有你在,我沒事。”
許宸媽媽完全呆住了,那些話,太過深邃,那麼倉促的時間裡,沒有人能消化得了。許宸眼睜睜看着父親被帶上一輛“O”牌照的黑色轎車,就這樣失去了消息。
那段時間,許宸的母親也被叫去問話,最後她基本崩潰了。她拿出家裡所有的現金、存款,那不是一個小數目。她想用這種方式,減輕丈夫的罪責。
然而,還是判了12年。
父親今年48歲,出獄的時候該是60歲,那本該是他正常退休的年齡。
然而,這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這個消息已經人盡皆知,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還有學校裡,許宸只要一擡頭,可以看見無數好奇的目光,還有所有人飽含深意的指指點點。
許宸覺得,自己的壓力已經快要達到能承受的極限。
上課的時候,老師們本來多麼喜歡許宸的答案——他聰明,做物理題目的準確性無人能及。以前,只要有同學們都答不出來的題目,物理老師就會讓許宸在黑板上寫自己的答題步驟。現在,物理老師寧願自己在黑板上寫答案。
還有班裡的同學,有人帶有強烈的憎恨,以和自己說話爲恥;有人帶有明顯的憐憫,即便和自己說話也是姿態上的高高在上。好像,他們要麼是愛憎分明,要麼就是懷着恩惠所以纔來搭理許宸一樣。
所以,他現在不喜歡去操場上打籃球了,雖然他曾經是班裡的主力。他也不想做團支書了,因爲收團費都是個要看人臉色的差事。他儘量避免離開教室和課桌,每天不停地做題,物理、化學、數學,一套接一套。只要能避免和人打交道,這比什麼都強!
還有姚斯然,她看他的目光冷冷的,每次似乎都想說什麼,然後腳步頓一頓,還是離開。以前,她和他爭論一道題目的時候,許宸覺得很快樂。他和她在業餘時間打交道不多,但是覺得她是很聰慧的女孩子,成績也好,印象也始終不錯。可是現在,她雖然不像別人那樣對他冷落、躲避,卻也總是很冷淡。
然而,令他感覺最痛苦的還是鄺亞威和楊倩的態度——鄺亞威和楊倩都知道餘樂樂當年曾經遭受過怎樣的委屈和痛苦,也知道她現在面臨母親改嫁的事情所遭受的心理煎熬。他們每次去探望餘樂樂回來後都在許宸面前唉聲嘆氣,這種現象一直持續到許宸父親被逮捕後,突然就從唉聲嘆氣轉化成了怒目而視!雖然,他們的怒目而視並不包含絕交的內容,可是一旦見面,連話都沒得說。
關於父親的受賄問題,許宸本來不相信有這麼大的數額。可是判決書上寫得明明白白,父親自己交待的問題已經一籮筐,不由得他不信。父親是他的偶像啊,父親的職業曾經是他的信仰。可是如今,偶像坍塌了,那麼,信仰在哪裡?
許宸覺得自己很快就要崩潰了。
他很想去看看餘樂樂,想解釋點什麼。可是自己能解釋什麼呢?他根本就沒有勇氣出現在餘樂樂面前!
他回憶起認識餘樂樂的這些年,他們吵架、他們和好、他們一起去森林公園、他們一起經歷“早戀”風波,他突然發現,餘樂樂的痕跡在他的生活裡很重很重。他想象不出來這是什麼原因,或許是他並不願意承認的原因——是喜歡她嗎?
不,不可能的。許宸一直想,他們是好朋友。僅僅只是好朋友。
可是,如果僅僅是好朋友,爲什麼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餘樂樂?
這個女孩子,不漂亮,但是她的笑臉有異乎尋常的力量,能讓你不絕望。她的哭泣,聲嘶力竭裡,雖有軟弱卻也很堅強……許宸完全暈了,他該用什麼樣的語言形容她?
許宸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有必要去一次一中,去見見餘樂樂。除了她,他不知道還可以找誰傾訴。
這個時候的餘樂樂,正在被陳墨凡這個“**煩”嘮叨得快要死掉了。
操場上,陳墨凡叫住正在和人聊天的餘樂樂,絲毫不顧及周圍人的目光,餘樂樂愁死了。
林可兒這個沒良心的丫頭站在遠處笑,她總是這樣,看見餘樂樂被陳墨凡糾纏就樂得什麼似的。
陳墨凡看着餘樂樂說:“我學不下去了,我只要一看書,就想起你。”
餘樂樂快瘋了,這個瘋子胡說八道什麼啊,簡直就是瓊瑤小說裡最矯情的對白。餘樂樂沒好氣看着他:“那就別看,考不上名牌大學、一批本科,我當不認識你。”
陳墨凡仔細看看餘樂樂,納悶地摸摸腦袋:“你怎麼那麼煩我啊,你現在看見我的時候,語氣都兇巴巴的。”
餘樂樂看着他,自我反省一下,好像確實是這樣的呢。
餘樂樂很無奈地笑了:“陳墨凡,你給我添的麻煩還不夠多嗎?你現在回頭看看,你身後多少人在看着咱們笑?你說你好端端地喝什麼酒啊?喝酒也就罷了,怎麼還能食物中毒?現在所有人都說你要自殺,那我就是禍害你的頭號元兇,我冤不冤啊我?”
陳墨凡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不想啊,我就是想跟你說,你都幾個月沒理我了,我們可不可以像以前那樣,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我當然會努力考大學,可是也不能因爲這個就不說話了吧?”
陳墨凡說得那麼誠懇,餘樂樂覺得自己再不答應他就太狠心了。
也是這個時候,餘樂樂突然想起姚斯然說過的話,突然想起許宸。
餘樂樂狠狠晃晃腦袋:奇怪,怎麼想起他來了?
餘樂樂不要想許宸,她應該恨他的,恨他的父親,恨他們一家。
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陳墨凡其實也不錯——成績不輸給許宸,人品也不輸給許宸,是個身家清白的好孩子啊,自己爲什麼就不給他個機會?
終於答應:“好吧,大家還是朋友就是了。不過不能經常說話,我怕政教處再找我談話。”
然後語氣狠狠地:“你說我招誰惹誰了?怎麼什麼倒黴事都讓我攤上?我還不知道戀愛是什麼呢,怎麼反倒成了早戀的反面典型了?”
越說越無奈,看看陳墨凡,終於笑出聲。
陳墨凡愣了:正數落着自己呢,她怎麼就能越來越高興,然後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陳墨凡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這個有意思的女孩子了。
就這樣,無奈的餘樂樂和喜出望外的陳墨凡站在操場上,毫無戒備地聊天。身後有若干探頭探腦的閒雜人等,可是兩個人基本上都已經間歇性失明瞭——算了,當作沒看見吧。不然能怎麼樣呢?就算從此絕交,難道就能堵住別人的嘴巴?
餘樂樂當然也就沒有看見,不遠處,許宸一閃而過的身影。
許宸來了,又走了。他只看見,餘樂樂很開心地和一個男生聊天,他猜,這個應該就是餘樂樂經常對自己提起的那個雖然皮膚很黑,但是成績很好的陳墨凡吧。
曾經,他從餘樂樂的眼神裡看到,她提起這個男生的時候,高興的神采。
那麼,現在這個時候,既然有他在餘樂樂身邊,或許,一切都還不算太糟。
許宸轉身離開的時候,林可兒隱約看到一個衣角。並不確定是否是許宸,然而她覺得那麼眼熟。
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告訴餘樂樂。
她替餘樂樂,恨許宸的爸爸,以及許宸。
回家的時候,餘樂樂突然看見書房裡的燈亮着。走進去,裡面書櫃正中間,居然,是一楨爸爸的遺像。
餘樂樂愣了,她還記得爸爸死後媽媽的堅決。她說:不能擺遺像,那樣我們每天看到,會越發想念。
那麼現在,她爲什麼要把爸爸的遺像擺出來?
正想着,媽媽進來了。她手裡拿着抹布,看見餘樂樂,愣了愣。
餘樂樂問:“媽,你不是不喜歡擺爸爸的遺像嗎?”
媽媽笑了笑,走過去開始擦書櫃上積累的灰塵,樂樂爸爸死後,這個房間一直沒有人使用,已經很多灰塵了。
她邊擦,邊聲音低低地說:“以前不放你爸爸的照片,是因爲我覺得他走得太冤枉,他看着我,好像催促我幫他討個公道。我想到這件事情就睡不着覺。現在,這個案子破了,我們也可以安心了。他們還賠償了一些錢,我打算存起來給你上大學用。以後,我們還要用這間書房看書,就好像你爸爸在的時候一樣。”
媽媽頓了頓,看了看樂樂:“現在媽媽沒有什麼牽掛的事情了,媽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的學習,希望你能考上大學,學你喜歡的東西,至於是不是名牌大學一點都不重要。媽媽太累了,媽媽也想有個家,有個能休息的地方。所以媽媽決定和你於叔叔結婚了。這件事情既然已經決定了就不會拖延,我們這幾天就去登記,然後一起吃頓飯慶祝一下就可以了,不打算舉行婚禮。”
餘樂樂的腦袋“嗡嗡”地,她在想:自己沒聽錯吧?
當然,沒聽錯。
因爲三天後,媽媽就和於叔叔領取了結婚證,從此以後,他們是合法夫妻。
餘樂樂眼睜睜看着於叔叔入住,他整理衛生、做飯,很勤快,也很努力想要和餘樂樂交流,可是餘樂樂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
餘樂樂總是一回家就鑽進自己的房間,即便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
她在這個家裡,完全變成了啞巴。
她拒絕和任何人,有哪怕一個眼神的交流。
她的冷淡,讓媽媽寒心,可是,媽媽無能爲力。
知道這個消息的,有林可兒、楊倩、鄺亞威。或許,也只有在她們那裡,餘樂樂纔有開口說話的機會,纔有傾訴的途徑。
有時候,餘樂樂很想打聽一下許宸怎樣了,可是想了想,終究還是放棄。
她不知道,她要以怎樣的姿態,來面對間接殺害父親的那個人的兒子。而楊倩和鄺亞威,也忐忑地,從來不提許宸這個名字。
偶爾,他們看見許宸的時候,也有深深的憐憫,和莫名其妙的排斥。
許宸,沒有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