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週末,餘樂樂回家的時候,家裡沒有人。
餘樂樂開始寫作業,早就司空見慣了,肯定是媽媽和於叔叔一起出門了。
餘樂樂很佩服這兩個人,這個城市就這麼大,他們怎麼就能每個星期都出門而且還不膩煩?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了,餘樂樂跑過去接,裡面居然是於叔叔的聲音!
餘樂樂的口氣一下子就很冷淡了,可是於叔叔下面說的話嚇出她一身冷汗。
於叔叔說:“樂樂嗎?你媽今天來醫院檢查,大夫建議她住院。我們現在正在辦住院手續。你要不要過來?”
他的口氣小心翼翼地,餘樂樂呆住了。
媽媽住院了?她的身體一向都是很好的啊!
餘樂樂下意識地問:“我媽怎麼了?”
於叔叔沉默了一會,說:“你來了我再跟你說吧。”
餘樂樂心裡一驚——聽於叔叔的口氣,肯定不是什麼小事!
餘樂樂飛奔出門,外面的空氣灼熱,等了很久纔看見一輛出租車,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遠遠地,餘樂樂看見於叔叔站在走廊上一扇窗戶前。
餘樂樂走過去,於叔叔看見她,急忙走過來把她拉到樓梯拐角處。
餘樂樂急急地問:“我媽什麼病?怎麼突然住院了?前幾天還好好的啊!”
於叔叔語氣很沉重:“醫生說是乳腺腫瘤,要做手術切片才能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的。”
晴天霹靂!
餘樂樂突然頭暈——乳腺腫瘤?良性、惡性……
這些詞充斥在餘樂樂的大腦裡,“嗡嗡”地響。餘樂樂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說什麼……
於叔叔接着說:“你媽本來不想告訴你,怕影響你高考,可是我想她這一住院,我們就不回家了,你遲早也要知道,還是先告訴你吧。”
於叔叔看看餘樂樂:“樂樂,你長這麼大,也經過很多事情了,你一定要堅強。只有你堅強,你媽媽才能放心,才能也堅強地去做手術啊。”
餘樂樂聽懂了,點點頭。她目光空洞地看着於叔叔,已經完全六神無主了。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麼,只是問:“我媽在哪個病房?”
於叔叔答:“402,你進去的時候不要哭,我跟她說的是乳腺炎,你別說錯了。”
餘樂樂點點頭,腳步沉重地走進病房。
推開門,病房裡只有媽媽一個人在牀上躺着。看見餘樂樂,她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她高興地向餘樂樂揮手:“快過來。”
餘樂樂鼻子一酸,還好忍住了。
她慢慢走到病牀旁邊,媽媽穿着病號服,往裡邊挪挪,拉餘樂樂坐在牀邊上。
牀有點高,餘樂樂坐上去,腳懸空着。
媽媽拉着餘樂樂,很高興地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夠。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看自己的女兒了,她們就這麼看着,餘樂樂能聽到於叔叔在走廊上走來走去的腳步聲。
媽媽說:“快高考了,我也沒辦法照顧你吃飯,真麻煩。我本來想等你高考完再住院的,可是你於叔叔說還是早住院好,早檢查完沒什麼事就早回家。”
餘樂樂心裡很難受,媽媽並不知道,於叔叔是怕她拖得太晚了會引起更糟糕的後果。這時候,餘樂樂心裡,突然對於叔叔有一點點感激。
媽媽接着說:“你自己想吃什麼千萬別捨不得買,不過也別亂吃東西,快考試了,吃錯了東西可了不得。需要錢就去你於叔叔那裡拿,都是一家人……”
媽媽說到這裡頓住了,她惶惶地看一眼餘樂樂,看她沒有什麼特別表情,才小心地解釋:“我是說,你別不好意思。”
餘樂樂不說話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點過分,自己長期以來對媽媽和於叔叔的敵對情緒居然能讓媽媽這麼敏感。她以前,分明是個有點粗心大意的女人的。
餘樂樂不知道,任何母親,在面對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總是特別、特別地敏感。
那天,餘樂樂腳步沉重地往家走。於叔叔和媽媽都要她回去複習功課,不許她呆在醫院裡,她不知道該找誰傾訴。深夜十二點,餘樂樂在空蕩蕩的家裡複習功課,驀地,就感覺到恐懼。
她環視自己的家,玻璃外面是漆黑的夜。家裡除了自己,沒有任何聲響。
爸爸在的時候,這個時候通常在看書和報紙。
爸爸走後,這個時候媽媽通常在看電視陪着樂樂。
後來於叔叔來了,這個時候他往往邊電視邊和樂樂媽媽說話。
可是現在,家裡安靜得甚至能聽到餘樂樂自己呼吸的聲音!
餘樂樂害怕了,她突然想起——每個夜晚,媽媽是不是也很害怕呢?
母女倆的夜晚,顯得多麼勢單力孤。
餘樂樂,似乎有點理解媽媽了。
那段日子餘樂樂的生活大概就是學校、家、醫院間的三點一線。有時候林可兒會陪餘樂樂一起去醫院送飯,有時候楊倩和鄺亞威也會去看樂樂媽媽,陪她聊天。這個時候,往往餘樂樂就忙着收拾要洗的衣服,於叔叔屢次阻攔,可是餘樂樂不放手。
於叔叔和媽媽總是說:你要高考,這些活就別幹了,抓緊學習。
餘樂樂總是說:有洗衣機呢,我也就是力所能及。
楊倩和鄺亞威看到了,都搶着幫忙幹活,於是,每到這個時候,病房裡都會有些許的熱鬧,好像是很大的一個大家庭,大家彼此關懷,和樂溫馨。
許宸沒有去過醫院,因爲不敢。面對樂樂媽媽,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許宸不知道,樂樂媽媽從來沒有埋怨過他。甚至有時候楊倩和鄺亞威偶爾不小心提到許宸,都急忙看樂樂媽媽的表情。樂樂媽媽總是微笑着聽他們說話,他們就抓緊轉移話題。餘樂樂在一邊看到了,會淺淺地笑。
那天,於叔叔來的時候餘樂樂正在切西瓜,她看見於叔叔在門外招手,急忙放下水果刀跑出去。於叔叔還是帶餘樂樂到樓梯拐角,面色沉重。
於叔叔說:“手術時間定了,下個星期三,如果是良性腫瘤的話手術時間不會很長,你就別來了,快高考了,有我在就行了。”
“要多長時間呢?”餘樂樂問。
“如果確診是良性腫瘤,也就一兩個小時吧。”於叔叔說。
餘樂樂停了會:“那如果,是……”
餘樂樂說不下去了,於叔叔也沉默了,過很久說:“不會的。你媽媽是好人,不會的。”
餘樂樂想:媽媽是好人,可是好人就真的有好報嗎?如果是這樣,媽媽爲什麼總是迎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苦難?
手術的日子很快到了,一大早,餘樂樂還是趕到了醫院,媽媽正準備進手術室,她看見樂樂的剎那,眼睛亮了一下。
餘樂樂想哭了,或許是這個時候餘樂樂才感受到——對媽媽來說,手術並不是最恐怖的事情,只有女兒樂樂的快樂纔是最重要、最在乎的事。
媽媽被推進手術室了,半小時後,楊倩、鄺亞威從走廊盡頭快步走過來,出現在他們身後的,是許宸。
餘樂樂眼裡含着眼淚,看着許宸。
許宸看見了,急忙往餘樂樂的方向走,走到一半,猛地看見了站在她身邊的於叔叔。
許宸記憶力不錯,馬上就意識到這個人就是餘樂樂經常提起的於叔叔,急忙打招呼:“叔叔好。”
於叔叔點點頭,看看許宸,又看看餘樂樂,伸出手拍拍許宸的肩膀,沒說話。
許宸的心裡,突然滋生一股力量——於叔叔的這一拍,雖然無言,卻好像存在某種默契。許宸擡頭,觸及於叔叔的目光,他讀懂了於叔叔眼睛裡的期望:於叔叔是想訴說自己對於許宸的信任,信任他對餘樂樂的好,也將信任從此以後他對餘樂樂的關照。
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無需言語,卻一諾千金的信任。
也正是這個時候,手術室的門開了。於叔叔看見了,急忙衝過去,餘樂樂緊隨其後。
一個醫生走出來,他取下口罩,看着於叔叔:“你是病人家屬嗎?”
於叔叔說:“是,我是病人的丈夫。”
醫生說:“現在要做病理切片,你們不要急,一會就出結果了。”
說完,醫生就走遠了。
餘樂樂的手心都出汗了,她覺得內心緊張極了,她突然設想了最不願意發生的那種結局——如果,腫瘤真的是惡性的,怎麼辦?
那麼,媽媽是不是也要像爸爸那樣,離開自己?
餘樂樂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思考下去了,她的臉色蒼白,額頭上冒出很多冷汗。她擡起頭,可以看見鄺亞威和楊倩緊緊盯着手術室的門,於叔叔在一旁焦急地踱步。他們的眉頭都緊皺着,他們走來走去的樣子只能讓人更緊張。
餘樂樂快要支持不住了,她真的不敢想,如果,萬一,那顆腫瘤……餘樂樂的手冰涼,手心裡全是汗,還在微微地抖。
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從手術室走出來,是餘樂樂媽媽的主治醫生,他摘下口罩,喘口氣,衝於叔叔說:“良性腫瘤,放心吧,沒事,一會就出來了。”
那一瞬間,所有人,如釋重負。
餘樂樂腿一軟,險些就要跌到,多虧許宸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餘樂樂感覺自己撐到了盡頭,她最痛恨的醫院,最受不了的來蘇水的味道,多年前,她就是在這裡送走了爸爸。這一次,謝天謝地,媽媽留了下來。
餘樂樂摸把臉,不知什麼時候有眼淚流下來。
餘樂樂想起了於叔叔曾經在某一天說過的話。他說:“樂樂,你媽媽的心裡,有太多苦,你要理解。將來有一天,你有了孩子,到了她這個年紀,就什麼都明白了。她太累、太孤獨,也太脆弱了。她活着的全部意義,就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她走每一步,都是爲了這個目的。”
餘樂樂在這一刻,終於明白,媽媽對於自己而言,有多麼重要。
而自己,對媽媽,太苛刻、太苛刻了。
半小時後,手術室的門開了。護士推媽媽出來,餘樂樂衝過去,看見媽媽閉着眼睛,還在昏迷。
護士說:“不要急,麻藥還有作用。”
餘樂樂目送着護士和於叔叔把媽媽推進病房,終於站在走廊上嚎啕大哭,她覺得這一天,就像一年,甚至一生。
她再次哭得歇斯底里,楊倩也想哭了,她不明白,餘樂樂這麼善良,爲什麼還要經歷這麼多磨難?鄺亞威低着頭,搓搓手,沒說話。
許宸看着眼前這個哭得已經沒有形象的女孩子,他不想阻攔她。他希望她痛快地哭一次,把所有的不快樂都哭出來,然後,他將和她一起,去迎接新的生活,哪怕依然是磨難。
許宸知道,他只需要站在那裡,一直站着。餘樂樂這樣的女孩子,不需要他任何憐憫的行爲,只要站着。只要站在她旁邊,她就可以不孤獨。
走廊裡偶爾有人走過,好奇地看餘樂樂一眼,不說什麼,就走遠了。或許,他們會以爲這個女孩子失去了至親的親人吧。他們當然不會知道,餘樂樂的哭泣,是因爲她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親人。她終於知道,在人短暫的生命中,既然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那麼,怨恨也是一樣啊!更何況,還是對至親的親人的怨恨呢!
在餘樂樂心裡,這一次的哭泣,將是她對媽媽、對親情嶄新的領悟。餘樂樂不恨媽媽了,從那一刻開始,她一點都不恨了。她只要媽媽活着,只要活着,只要還像以前一樣,哪怕她嘮叨、發脾氣,都無所謂,只要,媽媽還活着!
而活着,那就是生命中最大的驚喜啊!
餘樂樂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眼淚的出口,終於可以把心裡一直以來的結打開,她哭的聲音那麼大,以至於有護士走過來想說點什麼,可是終於還是轉身離開。
醫院裡,每天都在上演生老病死,假設我們無法阻止任意一個生命的流逝,那麼,我們也不要阻止任意一個生命的哭泣。
這是我們對於生命本身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