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被劫殺,對這風雲涌動不息的江湖來說,並不算是個很讓人震驚的消息。但終究關係着江湖最神秘的組織——千絕谷,所以也值得被人嚼一嚼。
千絕谷是江湖上最公開也最隱秘,最與世無爭也最受爭議的地方。他們從不結交任何幫派,從不出席任何集會,如果不是上次周廣因靈蛇花中毒的事,恐怕西冥閻官段明章一輩子也不會進入人們視線中。
千絕谷本身是沒有正邪性質的,如果非得給他們定個性質,倒更像是生意人,他們的規矩很簡單:不問原因,不問來路,給錢就辦事。但也正是因爲他們“不問原因,不問來路,給錢就辦事”的作風,長久以來,千絕谷深受詬病,人們也更喜歡把他們歸爲“黑道”一類……
但無論如何深受爭議,千絕谷年復一年盛況不衰,甚至還有愈發繁榮之象。
話說回來,千絕谷能在不結交任何門派沒有任何幫持的情況下繁盛不衰,歸根結底,就是因爲他們強大的辦事能力和保密能力。西冥閻官和四大修羅本事到底有多大,沒有人知道,人們只知道到目前爲止,千絕谷只要把活接下,就沒有辦失手的時候,而且對僱主信息嚴關死守,絕不外泄。
這次,四大修羅之一的聽雪直接被半路劫殺,千絕谷的招牌算是砸了。人們反應過來,原來閻官和修羅並不像想象中那麼厲害,千絕谷內部消息也不是像鐵桶一般密不透風……
不過段明章似乎並不很在乎招牌不招牌的問題,在聽雪的屍體被擡回千絕谷當天就在整個江湖宣佈此事絕對追究到底,還放出話來,必要將賊人千刀萬剮以祭愛徒亡靈。對於一個替人辦事的組織來說,能力和信譽是維持運轉的根本要素,人員在執行任務中被劫殺,這種消息絕對算家醜,其實最聰明的做法應該是掩蓋,就算無法掩蓋也應該把惡劣影響控制到最小。但段明章絲毫沒有要掩蓋的意思,還公然昭示天下,看來是決心要爲徒兒報仇的。
就像周曉迷所說的那樣,只要認真查問,耐心分析,其實線索很多。那趟任務一行共八人,聽雪以及七個從屬。聽雪在刺客撤退後倒地而亡,七個從屬當時死了五個,剩下兩個從屬雖也受傷嚴重但所幸性命尚存。段明章從那兩個活着的從屬口中得到了大量信息:兩個刺客都黑衣蒙面,從體型看皆是男人,一人偏瘦,一人微胖,瘦的那個內功深厚武功在聽雪之上,胖的那個稍遜一些武功與聽雪不相上下。打鬥中,聽雪用鴛鴦鉞在微胖的那個刺客左臂上劃了一道長口,血濺白刃,偏瘦的刺客情急中關切地叫了聲“兒子!”……於是,最大的線索產生了:那對刺客是父子。而且,聽雪的鴛鴦鉞上抹了白骨散,一旦被刀刃劃傷,傷口會慢慢化膿爛掉,最後爛得只剩下骨頭……
這江湖上,要找一對武功高強的父子,兒子左臂上還帶有嚴重負傷的……只要有耐心排查,似乎的確不難……段明章也有了自己的懷疑範圍,正讓剩下的三個徒弟和從屬們逐個暗中排查。
再說皇甫然州,因爲沒收到東臨老人的例信懷疑老人出事,於是便帶着周曉迷和大莊小莊星夜兼程快馬加鞭趕往老人的居所探看究竟。
東臨老人是上一個江湖時代的前輩,他縱橫天下時,現今很多的風雲人物都還在穿開襠褲,周廣皇甫金鷹見了東臨老人都得恭恭敬敬叫聲“前輩”。江陵神兵山莊那場大火,燒掉了東臨老人一生的心血,也讓東臨老人洗盡鉛華得以解脫,從此蒼山茅舍頤養天年。
行走于山間密林,一路的枯枝落葉被四個人和四匹馬踩得嘎吱嘎吱響。
皇甫然州是知道東臨老人隱居所在的,因爲老人定居後曾來過書信告知,地方偏遠難找,老人還很貼心地附上了地圖。老人希望皇甫然州和鷫鸘常去探望於他,說來慚愧,後來一連發生了很多事,皇甫然州都還不曾去看過老人一回。
這是個偏僻得沒有名字的深山老林,皇甫然州一行四人經過兩天馬不停蹄的奔馳終於抵達此地,因爲皇甫然州也是初次過來且道路崎嶇難走,於是四人都下了馬開始摸索步行。
皇甫然州手持地圖走在前面,周曉迷緊隨其後,再後面是大莊小莊。走了一路根本就不能算路的路,灌木雜草,溼滑崎嶇,好在沿途的景緻還不錯,一眼望去盡是秋色,像被夕陽染盡了靈魂般的金黃,恢弘而曼妙。
“東臨老人若真是遇到不測,那我還真是佩服了,”大莊牽着馬撥開擋在面前的一根樹枝,嘟囔着,“這麼偏僻都能找到,那人本事得多大啊。”
“哎,這話可不好說啊,天底下能人可多得是呢。”小莊隨口接了句。
“還有多遠?”周曉迷似乎更關心路程問題。
“快到了。”皇甫然州看了看地圖,回道。
一路撥枝開道穿林過橋,不覺間已是黃昏,漫山的黃葉迎着西邊燒紅的雲彩,壯麗而夢幻。
越來越靠近地圖上最末端的地方,皇甫然州心裡也越發不安,老人到底有沒有事,無事還好,倘若有事,如此偏僻的深山野林,又去哪裡找線索……
夕陽快要落山時,他們終於抵達地圖上最末端的地方。
三四間草舍並排而建,竹窗木欄。前臨一灣淺溪,後靠一片竹林,左邊幾棵果樹掛滿果實,右邊一塊菜地植滿菜蔬。
一片規整安然,全無打鬥的痕跡,不像發生過什麼意外的樣子。
皇甫然州快步走進最中間那個屋子,遊目四周,屋內整潔有致,一應物品井井有條……只是空空如也,不見任何人影。
“大莊小莊,你們去別的屋子看看。”皇甫然州吩咐道。
大莊小莊“嗯”了聲便快步跑出去。
皇甫然州仔細端詳着屋子,屋內陳設清素簡潔,和尋常百姓的家並無二致,擺件也都是些極普通的東西。雖簡樸,但又很規整,前方臥榻上的被褥整整齊齊疊着,字畫書籍也都陳列有致。皇甫然州注意到臨窗那邊有個矮桌,桌上用瓷瓶插着幾支山菊,山菊旁有一隻紫砂茶壺和一隻尚盛有半杯茶水的茶杯。皇甫然州走過去摸了摸茶杯,早已涼透。
大莊小莊在其他屋子查看完迅速跑回來,稟道,“少主,別的房間和這個房間一樣,陳設物品皆完好無損,不見有打鬥的跡象。”
皇甫然州站在那,眸色森森。
這是最壞的結果,這意味着一點線索都找不到……
“老人是不是雲遊去了啊,這也不像是出過事的地方啊。”大莊猜測着。
“的確是出事了。”皇甫然州神色凝重,“茶壺裡的茶水已經色重發黑,說明已經泡了很多天了……如果是雲遊,依老人的細緻,老人必會先將茶水倒掉一切安排妥當後纔出門的……”
“可是,若是被人擄去,這哪像是爭鬥過的地方啊?”小莊疑惑着。
“這隻能說明,對方很強大,老人直接放棄抵抗了。”從進來就一直坐在凳子上的周曉迷幽幽道,臉上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她和東臨老人無親無故,更沒什麼託劍之情,東臨老人的生死本也與她無關,於是她如今是這裡最從容的人。
“啊,那可慘了,”大莊一臉苦相,“對方很強大,那老人豈不是更危險?”
“這也不是,”皇甫然州慢慢搖了搖頭,“對方無論多強大,他們能找到這裡就說明他們對老人是有需求的,他們目的沒達到之前,暫且應該還不會把老人怎麼樣。”
話雖這麼說,但老人終究是被人擄走了,生死難測,無論如何還是要把老人找回來。可如今爲難的是,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根本無從下手……從那杯已經泡得發黑的茶水來判斷,老人被擄走至少七八天了,不說沒有留下痕跡,就是留下了痕跡也被淡沒了。況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連個能問話的人都沒有……要找,又從何找起?
不覺間,夜幕已悄然降臨,黃昏時還夢幻壯闊的山林被籠罩在漆黑的夜色中,竟還有些瘮人。
這幽深偏僻之地,沒有什麼客棧,皇甫然州等人決定就暫且在東臨老人的草舍下榻一晚。讓人欣喜的是,這小小茅舍,一應用具都很齊全,且油鹽米糧等補給也都還有。因爲着急趕路,四人已經幾頓沒有好好吃過飯了,大莊小莊在廚房裡燒了茶,煮了一鍋米飯,又在東臨老人的菜園子裡拔了些菜蔬簡單炒了幾個菜……但當皇甫然州滿懷期待地拿起筷子時,一桌子黑不溜秋的饌品真是讓他欲哭無淚……突然很想念鷫鸘,妹妹在身邊,從來都不會讓他吃這麼不堪入目的東西的。
“看上去的確不太好看,吃應該還是可以吃的。嘿嘿。”大莊坐在皇甫然州旁邊,朝皇甫然州碗裡送了一筷子有些像菜葉子的不明物體。
周曉迷吃着從屋外果樹上摘下的石榴,絲毫沒有要動筷子的意思,一副寧願吃水果充飢也不吃這種飯菜的架勢。
皇甫然州勉強夾起那坨黑魆魆的不明物體放進嘴裡。
“怎麼樣,味道其實還可以吧。”小莊迫不及待問着。
皇甫然州擡起頭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待小莊心滿意足後他立馬端起旁邊的茶碗喝了一大口……
……
最後,周曉迷吃了一堆水果,真的一筷子都沒動那桌子菜。皇甫然州是生生吃了兩碗米飯,也沒吃菜……但那幾盤菜還是被吃光了,是大莊小莊自己解決掉的,那兩個東西還一直叫着“好吃”……
待吃完了飯,大莊小莊收拾了碗筷後,四人便在屋內養神休息。
“東臨老人確實沒什麼仇家,會是誰擄走他的呢。”皇甫然州手裡轉着茶杯,凝神思索着。
“詭術娘子江秀清啊,我覺得她嫌疑最大了。”大莊踊躍答着。
“就是就是,我也這麼認爲。”小莊附了句。
皇甫然州沒理他們的茬,江秀清的確應該是最想找到東臨老人的人,但憑清風冷月閣那點情報探聽能力,應該還做不到這份上。但轉念又一想,就目前來說,除了這一條,也是別無線索了啊。
“江秀清的兒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會突然就被殺了呢?”皇甫然州好奇地問了句。
皇甫然州這一問,大莊小莊頓了片刻,然後臉上隨即浮現出了一抹邪媚的笑。
“少主,你是貴人,眼睛從來都是看上面不看下面的,所以江湖上這些小人物的事你纔不知道。”大莊臉上依舊壞壞地笑着,“說起江秀清這個兒子啊,那可是個奇人啊。”
“怎麼個奇法?”皇甫然州來了興趣。
“這個公子生得也還算俊朗,據說敏銳聰穎,江秀清視其爲命根。”大莊說着,臉上是一副說書似的表情,“十四年前被殺的時候也就二十歲……”
“這有什麼奇的?”皇甫然州打斷他。
“少主彆着急啊,聽我慢慢說,”大莊繼續道,“這個公子啊,有個癖好,這個癖好當真是奇得很吶。”
“什麼癖好?”
“一般來說,正常男人都是喜歡女人的對吧?”小莊搶過話來,“可是這位公子,偏偏喜歡男人……”
“喜歡男人?”這種顛覆認知的事乍一聽的確把皇甫然州也驚了下,但慢慢他又緩過來,似乎的確聽說是有這種人的,書上稱爲“斷袖”也叫“龍陽之好”。
“對啊,喜歡男人,”大莊繼續補充,“而且是喜歡那種長相清秀俊美的男人。據說這位公子當年是隻要遇到長相俊美的男人就會強行抓回去,然後……”大莊饒有深意地拖長了聲音頓了頓,又接着道,“所以,我覺得有人想殺他,很正常的。”
皇甫然州扶着額頭,有些無語,雖然他在書上已經聽說過了這種“龍陽之好”,但真實地遇到,他還是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那江秀清要找兇手豈不是很好找?”斜倚在坐榻上的周曉迷道,“問問他兒子的侍從有多少人受過他兒子的□□,然後在那些和他兒子有染的人中逐個排查,不是很簡單麼?”
“小姐有所不知,”大莊道,“被他兒子欺辱過的人之多之雜,根本無從查起。很多都是無名之輩,又很多在遭受□□之後直接自盡了……沒法查…”
周曉迷倒吸了一口氣,的確,估計任誰也接受不了那種欺凌的,活着也是羞辱……
這是一個比較香豔的話題,大莊小莊倒無所謂,皇甫然州和周曉迷都是禮教持重的人,於是這話茬便沒再繼續深講下去。
夜慢慢深了,東臨老人是前輩,他的睡榻自然是沒人敢上去睡的,大莊小莊倒想爬上去睡,被皇甫然州攔下了。四人最後在桌邊,坐榻上,椅子上以手撐額湊合着休息了一夜。